专访《我们在黑夜的海上》导演陈思毅|影像如何书写死亡与理性
我们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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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在每一个夜晚,
想到你也会像泡沫一样,
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流泪。
但回到白天,
我的大脑又听见你说,
害怕死亡是不理性的…”
第35届2022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IDFA)将于11月9日至11月20日举办,共有277部片子入围竞赛及展映。
其中,由女性青年导演陈思毅执导的纪录片作品《我们在黑夜的海上》成功入围「Luminous展映单元」。上月,本片也获得釜山国际电影节纪录片竞赛单元“特别提及奖”荣誉。
导演:陈思毅Siyi Chen
制片国家/地区:美国United States, 中国香港Hong Kong, 中国大陆China
时长:63 min
类型:纪录片
剧情介绍:
导演介绍:
陈思毅是一个旅居纽约的独立纪录片导演,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于纽约大学,在做纪录片之前曾是一位视频记者。她的作品关注女性故事,热爱探索关于记忆,身体,身份等母题,同时善用创意的手法构建人物的心理空间。《我们在黑夜的海上》是思毅的第一部纪录长片,于2022年10月在釜山电影节国际首映并获得“特别提及”奖,将于11月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展映。
近日,「我们纪录WOMEN DOCU 」采访到了《我们在黑夜的海上》导演陈思毅,从和妈妈相关的记忆开始,我们聊到死亡,创作,以及整个过程中的自我成长和接下来的计划。
以下是专访内容。
「 妈妈与你 」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知道妈妈得癌症这个消息是在什么时候?
陈思毅:她是 18 年 1 月份的时候确诊的,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当时在过年,亲戚们都来上海了,住在宾馆里面。
平时我和我妈基本上每天都会视频,但她突然说不能视频,我是有一种预感,还去问了一下我表哥,我说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跟我说没有。
大概过了三个月吧,我才算是真的知道这个消息,当时我人在美国。等到六月的时候,我从美国回来。这中间有半年的时间,等待得很痛苦,就是不知道她这边是什么情况。
现在回忆起来,她应该那时在看病,做手术,我姨妈和其他家里人过来陪着她。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把这件事拍下来,纪录妈妈的患病和治疗过程?
陈思毅:其实我是 2016 年毕业,2017 年准备拍一个医患关系的纪录片,社会观察式的,类似周浩《急诊》的那种。当时还没有确定是跟死亡有关的主题。我妈是其中一个人物。因为我以前是一个记者,更多的是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哪怕是拍我妈妈,也没有太多个人故事在里面。
后来她生病,拍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要把它记下来,对我来说这是留给我自己,是比较私人性的东西。但随着她的治疗,以及我自己身上发生的许多事情,和那两年开始的疫情,各种变动,我也开始思考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有意义。
我感觉是我自己发生了变化。我之前一直觉得我是一个记者,不是一个创作者也不是作者。做这个片子的时候我的审美兴趣发生了变化,生活也把我带向了新的地方,我开始接受这种变化,重新去做这个片子。
我们纪录 WOMEN DOCU:能具体说说这种转变吗?
陈思毅:这里说的有点大了,因为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从一开始打算要拍医患关系,更像是一个命题。我拿到了一些基金,要去把它做好,它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后来拍我妈妈生病,杂糅了很多私人的情感在里面,这个样态很不一样。我一直找不到方法把所有素材结合起来,但又觉得不要做一个很个人的片子,想保留医院那部分内容。后来越剪越混乱。当时也投过一些,收到了很多拒信。很多人在给我提建议,压力很大,当时在想我到底在干嘛?
作为一个年轻的作者,一开始有很多担心的东西,这样做行不行,会不会很幼稚、很肤浅。某一天我在看一个音乐类的综艺节目,里面有一些年轻的音乐人,在聊天说到类似的创造上的痛苦。我记得一个人对另一个说,如果你能给三分的东西,就给三分。你不需要去假装七分,因为大家能感觉的到,那是假的。
我觉得我之前几年的状态是我只有三分的东西,但我想做出七分。去想很多复杂化的,形式上很新颖的,别人没做过的,很多ego在。
但后面我想通了,反而轻松很多,什么东西是有价值或必须要说,是非常主观的,我之前的东西没有打动别人,是因为也没有讲到打动我的东西。创作理念上变了想法,我记得那段时间在读里尔克写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Letter to a Young Poet》) ,他说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而是没有办法不写作。我要讲我妈妈这个事情,不讲出来,会很痛苦。
我们纪录 WOMEN DOCU:心里的声音清楚了。
陈思毅:对,就是这个坎迈过去了。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确定下来要讲妈妈生病的故事,拍摄和纪录的过程她有抵触吗?
陈思毅:我记得当时她还在安慰我,可能是因为那个消息很不好。她说“你的片子没拍完,要变成拍我了”之类的,就是类似于开玩笑的那种话。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你前面说你和妈妈每天都视频,你们俩关系密切吗?
陈思毅:非常密切,每天都视频,忙的时候可能不太行,但我基本上每天都会跟她联系。我们是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情感上互相依赖,生活上基本不需要。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你会在自己身上看到妈妈的影子吗?
陈思毅:我觉得和她相似的地方很多。但可能片子里看不出来。我妈妈是不太愿意去讲情感的,她会回避这些。表面上她看起来很理性,但其实是一个挺浪漫的人,这点我跟她很像。我从小特别容易哭,情感很丰富,做完这个片子,我慢慢接受了这种敏感,不再抗拒了。这种变化也和片子的主题是一致的,是我那段时间比较重要的一个课题,怎么面对自己脆弱的情感,因为这是非常有价值的。
但我妈妈,我觉得她没有释放过,或者说她可能有太多责任要承担,要做一个好妈妈、好老婆、好女儿和好医生的这种压力。
我们纪录 WOMEN DOCU:和她相似的地方多还是相异的多?
陈思毅:相似,但不太一样,可能因为年代不同。我现在做很多叛逆的事情,我经常说我狗在美国,在外面浪,我有想要实现的东西,如果在国内可能会面对更多的压力,所以我会逃出来。我觉得如果她跟我生活的时代一样,可能也会做一些比较叛逆的事情,但她没有这个机会。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片子里有一些家庭的影像纪录片段,那是你妈妈拍的吗?
陈思毅:是的。
我们纪录 WOMEN DOCU:那个时期(90年代末到千禧年初)国内有家庭影像纪录习惯的并不常见,她是摄影爱好者吗?
陈思毅:当时是家里有了一台DV,我们那代人不像 00 后,会有大量的手机素材。那时候DV机器 还是挺珍贵的,就想利用起来。她也不算是特别喜欢影像,可能是为了纪念家里面的生活,去旅游的时候拍一拍,大部分都是拍风景的。但我走上这条路,多少还是有受一些影响。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为这个片子选录像片段,回看妈妈年轻时以及你自己小时候,是一种什么感受?
陈思毅:拍到的我们两个人很少,其实很多回忆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把它剪出来,配上音乐,第一次看的时候还是很感动的。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好像回到了以前的那个时空,和里面的家人或者自己进行了一次对话。
「 关于死亡 」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你在片子里面引用你妈妈说的话,“人是不应该害怕死亡的,因为怕死是不理性的”,要理性面对死亡这个事,你是怎么理解的?
陈思毅:我觉得这是我要在这部片子里去反驳的,我要去体会这种怕。并不是说我知道结果会怎样,我要去接受这个害怕,讨论它。但最后有没有办法超越?可能我还没有达到。我只是在观察这个害怕,并接受它的存在,和我家里人去讲这个事情。
我们纪录 WOMEN DOCU:得知她罹患癌症后,你想过如果有不好的结果出现,你要怎么去消化吗?
陈思毅:我是那种会预知悲伤的人,会觉得一个快乐的瞬间是多么的短暂,以后会变得痛苦。
我放在片子里的最后一段内容,是我跟我妈在泸沽湖边。那个过程本应该是比较欣慰的——结束了治疗,我陪她一起去玩。
但那一次旅行,我一直在跟自己说,这个时间是多么地短暂,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也许后面再也不会有了。
我们纪录 WOMEN DOCU:和妈妈共渡过这次特殊的经历,你对死亡的看法发生改变了吗?
陈思毅:我没有太想过,小时候一想到死亡,会觉得很害怕。印象里我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是我舅舅,那时年纪小,还不能理解死亡是什么。
现在想到死亡,还是会有很多焦虑,包括我妈的事情,虽然治疗结束了,她回到正常的生活里,但恐惧是一直在的。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你怎么看待肉体和精神意识的关系,或者说你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存在吗?
陈思毅:我其实并不相信,但我挺愿意想相信。我相信有超越这个世俗意义的精神性的东西存在。这个东西到底是一种能量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更多的认为这是一种自我安慰。
有的时候我会相信,所有人的关系都有一个自然的流程,你跟这个人的关系到这里结束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它就是结束了。这种命运的安排,我是相信的。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经历过这些之后,你认为人生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陈思毅:接受自己,同时真实地去表达自己。我不想再去假装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是一个浪漫的人,那我就这么浪漫着,要这么活着,这让我获得很多生命力。
并且开始接受自己有阴暗的一面、脆弱的一面。就像片子里讲,对于死亡可能还是害怕的,但里面蕴含了很多的能量。
「 创作故事 」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你的素材拍了多久,从粗剪到定剪改动大吗?
陈思毅:从我2016年开始,但不是很正式的拍。2017 年拍过很多,2018 年就主要拍妈妈治疗。2019 年稍微拍了一点点。后来疫情开始之后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拍摄。我的素材量不大,只有四五十个小时,对于一个长篇来说是很少的。2019 年算是正式开始进入到后期阶段,剪了一共三年,非常地漫长。
我们纪录 WOMEN DOCU:聊聊这个过程吧。
陈思毅:我大概剪了几十个版本,换了不同的剪辑师,这中间也有很多人给我提意见。其实前期就有很多帮助我的,业绩很厉害的老师们,但我会因为大家的意见不一样反而感觉迷失。后来有点豁出去的意思,爱咋咋地吧,反正要把我想表达的东西讲出来,就按照自己的直觉往下走了。
我们纪录 WOMEN DOCU:最后怎么确定,想用书信的方式来做片子结构的?
陈思毅:书信这个形式是今年最近几个月才决定的。之前剪辑的阶段,很大的一部分工作是在找旁白——要串起故事,从上到下、起承转合,我还要点评,要讲社会背景,就显得非常混乱。
最后慢慢做成书信的形式,就是一种功能性质的东西,反而简单明确,也越来越集中了。
我们纪录 WOMEN DOCU:听说你参加过IDF-CNEX剪辑工作坊,和你导师David也一直保持联系吗?他对你的影片有没有什么影响?
陈思毅:David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跟他比较合得来,因为我们对片子的喜好很像。虽然他已经获过奥斯卡,但人非常地谦和。会主动打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也会拿他自己的作品问我的反馈。
他很细腻,对人的心理想法很有兴趣。他说剪辑的一大乐趣就是把一些没有关系的场景剪在一起,会产生不一样的新意,可能是连创作者本身也没有看到或预见到的。我觉得这是非常有创意的一个过程,同时也非常有趣,这是我跟他学习到的东西。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现在的片名也非常有诗意,中文、英文都妥帖又意味深⻓,在海上的不安定和黑夜的朦胧、 未知,不知将我们带往何处....
陈思毅:名字是我自己想的。我从中学的时候就很喜欢诗歌,大学的时候是学中文的双学位。但有一些老师说我写得特别隐晦,他们还是出自社会观察、纪实强叙事的背景多一些。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片子的其他搭档也是你自己选的吗?配乐非常好听,你们之前合作过吗?
陈思毅:他是我制片人的一位朋友,非常有才华、很细腻的人。b6做过《人世间》、《南方车站的聚会》的配乐。我以前听过他的作品,这个片子他第一次给我写了音乐,配上素材画面的时候,我自己是听哭了。
如果在影院里看这部片子,会听到层次很丰富的声音,一些很细微的东西。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你自己对最后的成片满意吗?
陈思毅:我觉得我会打70、80分,它没有到 100 分,在大屏幕看的时候,会想改一下。
但这是我在那个状态下能够做到最好的。这个片子已经完成了,我非常地想人生再往前走和成长。
「 未来计划 」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现在手边有新的内容在拍摄吗?
陈思毅:我有跟朋友拍一个在美国的移民故事,会有一些叔叔阿姨,像以前老上海那种舞厅里跳舞的,穿得特别辣,下一个片子我想做一个快乐的故事。
我也还在写一个剧本,是跟爱情有关的。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你刚带着片子去参加了釜山电影节,并拿到了纪录片竞赛单元“特别提及”奖,这次电影节之行感觉如何?
陈思毅:在电影节看电影看得很开心。
我的片子在放映后有几场交流,有一场有很多人问我人生问题——你能接受死亡吗?你觉得如何做一个好女儿呢?我变成了一个人生导师,会好奇他们为什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也有人要签名。
但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些观众会来私下找我分享一些他们的个人经历。有一个大概 40 多岁的大叔,说前几年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他说我的故事有一个好的结尾,但是他的故事没有。这个在他心里很多年一个坎,以前过不去,看到我的片子以后,他觉得心里的坎过去了一些。
还有一个学医的学生,他说因为自己非常敏感脆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医生,但他看我的片子后,有了些新的想法。
然后还有一个韩国女孩,她的英文讲的不是很流利,我也不懂韩语,但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她的妈妈近期刚过世,看片子的时候她手都是抖的。她走过来拥抱我,我还能感觉到她是抖的,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哇地都哭了。
我们纪录 WOMEN DOCU:这些瞬间会让你觉得做这个片子特别值得。
陈思毅:有价值。一开始我觉得生老病死这种题材没人要听吧?但这次经历,让我觉得蛮治愈的。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片子获得外界的认可以后,对你创作心态上有什么影响吗?
陈思毅:创作可能也是很潜意识的一个事情。我看到生活里的东西,吸收过来,观察我的体验,然后通过创作有一个输出的过程。我仍然需要训练输出的这部分,怎么能把生活感悟变成一个题材,转化为大家能看懂的东西,一件作品。
现在更有信心了,当获得别人的认可时,会形成一个正向的循环。现在觉得,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就是这个导演是否真诚。片子最后的结果不怎么样也没关系,因为我心里有一个答案。有自己的指南针吧,知道接下去在往哪儿走。
撰稿/编辑:梁辰
整理/排版:DD
注:影片信息与图片均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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