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Is There a Pine on the Mountain》团队丨影像与她们生活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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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届2022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IDFA)于11月9日至11月20日举办,共有277部片子入围竞赛及展映。其中,女性青年导演刘重燕执导的《Is There a Pine on the Mountain》入围了短片竞赛单元,同时也入围了“男子气概”主题策展单元。国内的观众也即将在北京国际短片联展BISFF第一时间观看到此片。近日,“我们纪录WOMEN DOCU”采访到了导演刘重燕和执行Chu,我们从影像与生活的联结出发,了解她与她们的故事。
导演:刘重燕ChongyanLiu
制片国家/地区:法国France
时长:37 min
类型:纪录片
剧情介绍:
这部作品的制作始于Covid-19在欧洲大陆完全爆发之前,它是一部在无法预计事态发展,在尚未显露的危机逐渐逼近的情况下创作的作品,同时它也随着疫情得到了拓展,类似于导演本人的处境。
故事以导演前任与他母亲之间的争吵作为开场,以双方的内省陈述作为并进内容。影片以自传体的方式,审视了以危险的父权意识形态为核心的专制极权给家庭所带来的恶性代际延续。导演透过微观视角、直面自己亲身经历的虐待关系来理解其根源和解释相关现象。
影片对主人公们进行了面部模糊处理,其真实的“身份”被遮蔽,使他们成为单纯的沟通和交流 的容器去引导观众联系起与自身有关的原型人物;但观众不难意识到这是一个关于中国妇女在巴黎探望她的儿子的故事。
当人的一部分特质(尤其是由脸部外貌带来的身份特质)不复存在,当影片展现的复杂冲突在下一轮新启的虐待关系中结束时,我们能否通过一个更客观的镜头来看待类似事件?其次,是否存在任何可能性,用以改变代代相传的看似不可改变的意识形态?这也是导演希望我们思考的问题。
团队介绍:
· 刘重燕,《Is There a Pine on the Mountain》导演。1995年出生于贵州,本科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后入学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Clément Cogitore工作室/Petrit Halilaj & Alvaro Urbano工作室。她从个人的经历中汲取灵感,创作的作品涉及多种艺术表现方式,包括纪录片、非虚构影像、视频装置、绘画和雕塑。
· Chu,Random Headache工作室执行。
我们纪录 WOMEN DOCU:您在过往经历中尝试过许多艺术表现形式,这些经历对您的影像创作有怎样的影响呢?
刘重燕:我本科是央美油画系的,画画、雕塑的经历还是有影响的,能够从中得到帮助,比如在构建画面时会有辅助作用。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为什么这次选择以影像为媒介?
刘重燕:在我看来,影像与现场艺术 performance 、live 的艺术都非常的直接,但影像是最适合自己的、最直接的媒介。
我们纪录 WOMEN DOCU:能谈谈您的创作缘起吗?
刘重燕:在前一段亲密关系中,听闻前男友说过他家庭中存在的这些问题。在他母亲来之前,我便有征求他的意见,同意之后就开始拍了。
在拍之前并没有抱着明确的目的。
我们纪录 WOMEN DOCU:前17分钟完整记录了一场冲突的爆发。摄像机与真实事件进程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刘重燕:当时就是我在家里把相机架在脚架上随便拍。
很多时候就是什么也没发生,但摄像机就一直摆在那里,等待事情发生,然后这场冲突就发生了。
我们纪录 WOMEN DOCU:您的前男友和他的母亲,会特别抵触摄影机的存在吗?
刘重燕:他们互相抵触彼此的存在,他们都忘记了摄影机。(笑)
我们纪录 WOMEN DOCU:这次的拍摄过程对您本人有什么影响呢?
刘重燕:通过影片才发现,影像,它就是滤镜。有了这样一层滤镜,好像反而比直接看现实更清楚。我持保持态度的一个观点是,这层滤镜也是一种魔咒。
我们纪录 WOMEN DOCU:您最初对这个影片的构想是怎样的呢?
刘重燕:因为我是一个特别直接的人,基本上什么事都直接说。首先把最直接的就是矛盾展示出来,再分析问题,让观众了解到这个家庭问题是由一个更深的、由社会结构构成的交流方式所导致的。所以影片并不是只想让观众们看到这个现象有多惨,而是要看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现象。
我们纪录 WOMEN DOCU:母亲探望儿子,由来到走,影片的叙事构成了一个无解的闭环,您是如何看待这个无解的闭环呢?
刘重燕:真的很无解,且构成了闭环。当时拍摄时潜意识里以为能找到一个答案,或是有一个方向来解开这个谜团。但是后来发现并没有,反而在整个进程只充当了提问者的角色。
我们纪录 WOMEN DOCU:希望走过影展之后,有更多的观众会尝试对这个问题做一些讨论和解答。
刘重燕:对,如果大家都去想如何解决问题,那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这个影片可能就是一个提出问题的影片。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疫情的爆发拓宽了这部影片的维度,您是怎样看待这一偶然性客观事件的介入呢?
刘重燕:世事无常啊,这真的是太魔幻了。我觉得拍《银色星球》的导演都想象不出会有这样的魔幻大型行为现场发生。当时2月份法国还没有封城,3月中旬就封城了。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疫情,或者是如果他妈妈留下来了,在巴黎我们要一起封城几个月,完全无法想象。那就四个字,世事无常。
我们纪录 WOMEN DOCU:您的影片有一个非常具有标志性的特征,就是片中人物的面部都做了模糊化的处理,打了马赛克。您是如何想到用这样一个方式呈现呢?
刘重燕:这个很简单。被家暴后、分手后,他拒绝透露出他的影像,所以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打马赛克。
还有一点,我一直以来在做纯艺(fine art)。遇到没有签合同或者是涉及肖像权的使用问题,或是演员、被拍摄对象突然撂蹶子说不能用时,可能大多数纯电影filmmaker会觉得完蛋了。我会另找办法,所以就用打马赛克的办法解决了。
我们纪录 WOMEN DOCU:另一种看法是,在隐去了人物面部的独特性的特征之后,会呈现出一个更具有普适性的价值冲突的问题。
刘重燕:对马赛克的解读是我现在的伴侣,也是我的制片提出的。我们既是生活伴侣也是创作上的合作伙伴。我觉得这是非常好、非常微妙的解读。因为其实我的初衷就是这个行不通,那我们就想解决办法,那就用马赛克。但是他会认为“哇,这样真的很好”,反而能带给片子另一种解读方式。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片中带有符号性的特征都被暧昧化处理了,比如人脸和标志性的地域特征都没有出现,只知道是在非中文地区。这是怎样的构想呢?
刘重燕:一切的问题是随之而来的。不论是东亚家庭语境还是欧美家庭语境,在家庭关系这个母题上,语境是无所谓的,共通点在于都是人。像伯格曼的《秋日奏鸣曲》中母亲和女儿的冲突,矛盾其实是相通的。
当我把人脸被马赛克之后的片子给比利时的同学或者是其他人看时,他们想到的都是自己跟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在家庭里的定位。
Chu:这涉及到观者角度的问题。事情的进展存在偶然性,可能正好有一个巧合发生,并不完全基于铺排与安排,也会和影片的初衷存在偏差。我们看这个影片的时候是已经重新剪辑过,所有东西已经按照一个时间线去进行安排,一些重点也进行了突出。我们观看时就可能会有另一个视角去解读,会跟导演的视角有一部分重合,但是不会完全重合的。
其实像脸部马赛克的处理,以及不体现具体国家,这两个特点都能够帮助观者更好地进行共情,去理解更上一层的主题的维度。
我们纪录 WOMEN DOCU:缝补和剃发,这两个动作是对母亲和儿子内心的隐喻,这样的隐喻特别灵,您是怎样想到的呢?
刘重燕:当时想的情境语境下的创作方式,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我们成长到一定阶段,身体就不会想让父母去触碰了,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距离了。所以母亲能触碰到的、长辈能触碰到的,可能就是外物衣服,哪怕拥抱也不会有像小时候婴儿时皮贴皮的拥抱。常说削发明志嘛,剃发就像是要做得决绝,但是又没有办法完全做绝,因为剃了也会再生长出来,除非烫皮。
我们纪录 WOMEN DOCU:您如何看待这对母子间的关系呢?由国内到国外,外在环境的转换是否有影响到这对东亚母子之间的权力关系的置换呢?
Chu:电影里面体现的主要的场景是母子之间的冲突,跟国家或者是文化语境都没有太大的正相关的联系。它是跟东亚父权制有关,但是这个父权是渗透在全球的,跟女性相关的,跟“有毒的男子气概”相关的,只不过每个地区程度不同而已。
虽然母亲是因为儿子来到这个地方,但找到儿子不等同于找到了家的归属感,她没有找到她自己要的那种归属感。
不论是影片中的母亲还是儿子,每个人都有文化认同的问题。特别是母亲这个角色,她来到法国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文化的冲击对她来讲是很大的,包括像语言、社交礼仪、言行举止和种族问题等等。当她感觉没有被社会包容,同时她最亲近的人又没能够提供客观的帮助,或者是主观上的理解,她是会很迷失的。
一般情况来讲说,中国工薪家庭的父母其实挺看重金钱这一方面的,比较勤俭节约,特别是他们更愿意花钱在小孩而不是自己身上。但在影片开头时,她就一直在打电话给会讲中文的老乡或者亲戚说“我要回去,就是我加钱都要回去”,已经说明了她在这个场景里面有多么不舒服了,而这种不舒服是没有办法去对抗的。
但儿子并没有从这些角度去帮助她舒缓情绪,而时一直在责怪原生家庭给他带来的创伤,说他没有办法去充当母亲的疏导者,带领她走出困境。所有问题一直在停留与纠葛在母子之间的矛盾上面,其实是挺让人唏嘘的。
对重燕而言,这是她与前伴侣的对抗,对母亲而言,这是她与具有“有毒的男子气概”的丈夫和儿子所做的对抗。
假如硬要划分阵营,重燕跟母亲其实是一个阵营的。最后重燕与跟母亲有一个对话,虽然没有那么深入,但我们可以感受到女性间真诚的连接。
我觉得这个也是导演想要让观众看到更多细节、读到更多维度的一个思考方向。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二位是如何看待在私影像创作中的团队合作呢?
刘重燕:我们工作室是有三个人,我、Carina和Thomas。
影像创作始终是要面向大众的。如果影像已经私人到连团队的成员都不能知道,没有办法跟公众进行沟通,那这不是影像作品,而是更像日记。不管多么私密,它都需要让公众看见,那私影像类的作品会需要一个第三者的角度去审核,不论是团队内的还是影展、电影节和影评人的角度,这才是交流,就是“keep conflict open,keep conflict alive”。
Chu:我是觉得比较看命,因为其实这个跟谈恋爱是一样的,都是在处理关系。不管是说跟一对一的关系,还是一对多的关系,还是互相之间这种关系的平衡,你需要一定的人生阅历和智慧去做。当然最重要的事就是,你们是互相真诚的。
我们三个人基本价值观都是一样的,我个人来讲非常幸运的遇到他们两个人很理解我,然后也能够跟我共情,也能够一同悲喜苦乐,什么东西我们都能说开。即使我们之间有些不愉快,有时候生气对方突然怎么这样做,但是我们都能够保持沟通,沟通是最重要的,这个是最能够打破壁垒和猜忌的办法;恰巧我们三个人都算是一定程度上的文字工作者,都能用文字去表达,愿意去用不同的媒介去表达我们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管是模糊的也好,直白的也好,诗意的也好,幽默的也好。
还有一个是机遇,正好我们都在同一个频率上面,能够去一起想要做一些什么事情。我觉得其实对于像做媒体的,做时事报道的,团队之间互相认同很重要。假如说你没有办法跟团队里的其他人分享你内心最认可的那部分价值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的。我没有见过任何一帮一起共同为一些美好的艺术事业去奋斗的朋友,他们本身不是亲密朋友的,大家都一定要把真实真诚的心捧出来给对方看过了,知道是怎么跳的,才能够安心与信任。这都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的,但不是盲目的信任。
我们纪录 WOMEN DOCU:重燕导演目前在荷兰参加影展,您觉得电影节展对您这样的青年创作者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刘重燕:意味着对创作者的支持和肯定,也意味着电影节对待不同的社会问题的态度——想要发声是能被听见的,女性群体或其他群体间对彼此的支持是能被肯定的,许多作品有着非常深刻的社科反思。
参加电影节后,让我感触良多的是电影人们,他们用自己的百分之四百的时间在做电影创作,从来没有周末,就是将心比心。
我们纪录 WOMEN DOCU:之后您会继续影像创作吗?
刘重燕:对,会继续影像创作。现在已经在写剧本了,Carina,她将是我的女主角,这是一个关于LGBTQ群体斗争的故事。
我们纪录WOMEN DOCU:有什么想对“我们纪录WOMEN DOCU”的读者以及其他女性创作者说的吗?
刘重燕:生活在男权世界,任重而道远。姐妹们,我们一起努力,互相奋斗,互相支持。
Chu:如果你想做什么想表达什么就去做吧。就算可能每个人理解的女性主义,都一定会有偏差,可能我们都还没有把这个定义完整地、普世地确定下来,以及我们的实践距离理论还有非常大的差距。但我觉得女性主义想要再前进一步的话,女性本身是要有足够的反省能力的。不是说生理是女性,大家心理上也是同一个阵营了,只有所有的人都真正地从精神意义上变成了 female 的时候,才可以去对抗父权的整个系统。
因为我也看到过很多女性,她们确实是用女性的外壳在进行活动,甚至利用女性主义去给自己谋得一定的利益,但她们本质上还是在玩男性权力争夺,这其实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阻碍了性别平等地进程。具体体现在如女性对女性的body shaming,女性对女性选择的评价、对伴侣的评价、私生活八卦之类的。我们不是要标榜自己女权地身份,而是在面对真实的每一个女性个体(包括 transgender,当然因为女性的定义已经不再狭隘于生理层面,我们暂且不严谨地进行讨论)、每一个人的时候,能足够公正平等地把对方当作一个有一定生命经验、值得尊重的对象去看待,并尝试去理解对方。
但是意识到这个事情就是已经很难了,更不要说去实践了。举个例子,西方主流社会现在流行的confidence culture鼓励你要展现出更好的女性姿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但这些相关的东西无非换了一个包装,告诉你怎么样才能够变成符合定义的女性。操纵这些campaign的人目的又是什么呢?女性真的认清自己的价值吗?真的在乎你的生命吗?她们说的自爱有多少是落入消费主义陷阱之后的自欺欺人呢?最终我们要回归到认识和变成你自己,其他东西都只不过是外部的附加的。
如果要真正从精神层面上去实践女性主义的话,我觉得道阻且长。每个人是否能够反思到自己是否真的那么“深谙”女性主义?是否意识到自己有无只是被男权社会当作一个工具去使用,压迫到了其他人?是否只把那些长得漂亮的、有特权的人当做成值得为我们发声的代表?不是这一类的人是否就不会被纳入到“联盟”里面?所有东西都是需要批判性地去看。这是很复杂的,因为回到个体实践上,它可以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和发展。
采访/整理:刘姮
整理/排版:DD
鸣谢:佟珊
注:影片简介源自导演,图片源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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