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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贾大师

流落南方 流落南方 2022-03-15


4年前我还是一个在校学生,我面对的世界不是书本就是校园,还有互联网构建出的或明或暗的乌托邦。

父亲从年轻的时候便辞去公职下海,这么多年来修桥铺路什么行当都做过,虽然没有专业学习过,但几十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画画的爱好,在家乡也没有很好的营生,朋友便推荐他去贾大师那里创作些“风水画”糊口。

半探亲半旅游,我来到了广州,又去了贾大师的地界。那时的我认为贾大师是一个借风水的名号招摇撞骗的人,我觉得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出闹剧。而现在,我也踏入社会数年,我渐渐对生存有了一点点认识,贾大师的形象会时常出现在脑海中,他的行为更多的是芸芸众生对生存命题的一种解法,我不愿再去做价值判断,只是将贾大师的故事呈现岀来。

为了消解文章中众多人物的沉重色彩,我决定用幽默的态度来呈现这个故事,愿你我在生存中多开心一些。




作者-赵迅

编辑-流落南方

内容总监-吴薇


和贾大师一别已经4年有余,他还是会常在朋友圈中发一些和朋友畅谈的照片,发一点祝大家风生水起的小视频,永远精神抖擞红光满面,一如从前。

唯一不同的是,贾大师迭代了视频产品,从几秒小视频换成了一部5分钟的长视频。在视频中,贾大师手捧《中国风水大全》侧站冲镜头微笑,辅以高山流水的传统音乐,又配上了与《舌尖上的中国》类似的解说,形象高大许多。

有好事者看了视频对我父亲说:“贾大师应该是又想包装自己来招弟子了。”



佛山初见


这位风水先生实实在在真的姓贾。

贾大师50多岁,人高马大不苟言笑,极其重视自己的外表,头发总是染得乌黑,梳理得一丝不乱,胸前挂着金镶玉,身着一身唐装,透出一种传统文化的自信,他长我父亲几岁,我便喊他“伯伯”。

第一次见贾大师是在他的书画院,位于佛山顺德,这是他经营字画和工艺品的地方。

贾大师是个弄潮儿,或许是我这个年轻人的到来,让他开启了继续探索科技前沿的脚步,他没有犹豫便购买了一个昂贵的无人机来让我来操作,说是利用无人机看风水会更精准。

那时候,父亲在贾大师的召唤下去到书画院为他作画,承诺可以提供大量的销路。我趁着假期过去看望父亲,在这那几个月中很自然地成为了贾大师的跟班。

初见贾大师时,他正在和两个年轻人斗地主,旁边烟灰缸中插着一堆剩了好长的烟头,录音机中佛经的念唱和烟气的缭绕交织在一起,画面略显魔幻。贾大师一身唐装,脖子和手腕都缠着一圈圈的念珠,手里夹着半只烟。

一座威猛的关公像正对着门,墙角摆了几把吉他,表示要送我一把。南面的一整堵墙都挂着各式字画,一张两米有余的桌上铺着满是墨迹的毛毡。“我们是搞文化的,会写毛笔字总是好的。”他说。

等贾大师和朋友们玩牌到饭点,便一起去了当地有名的餐厅吃鱼,说是要给我接风。鱼真不错,但贾大师却没动筷子,只顾劝人吃:“小伙子,尝尝这个鱼很好吃的。”后来他解释自己从不吃鱼,周围人都说好,那便常来这里。


贾大师常“放风”之处




“我们是搞文化的”


贾大师总挂在嘴边一句“我们是搞文化的”,这是他对于自我的定位,“我们是推广中国风水文化的,有人说这是迷信,那是他根本不懂。”

7月的南方阳光很明媚,知道我会开车,贾大师让我给他当了“司机”,这是认识他的第二天。我疑惑为何贾大师出去要带上我,父亲说:“他需要一个跟班,就是拎包的。”

“一会到了地方,记得要给我照相。”贾大师吩咐。

贾大师很爱拍照,在他的朋友圈中,有他会见各方朋友的照片,或是在他书画院中喝茶,或是在别人豪宅中闲谈,或是贾大师正在给人看风水……总之,每天都是很繁忙的样子。

目的地是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老板很年轻,请来大师看风水,表现出急切而恭敬的神情。

贾大师扫了一眼周围:“我们是搞文化的,风水是很严谨的传统文化,那些不懂风水的骗子才会什么根据都没有瞎白话。”

年轻老板报上属相,贾大师伸出手掌,大拇指在另外四指的关节处点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缓缓说道:“你前两年生意挺好,最近不太景气吧。”

年轻老板说:“嗯……其实我做这行还没多久,确实还没开始赚钱。”

贾大师带着应验的口气说:“我说的得没错吧,属相和年景不合,办公室朝向不在财位上,所以今年运势不在你这,就很难赚到钱。”

年轻老板有些担忧:“贾大师,那这能化解吗?”

贾大师说:“能,不过要费些力气,要不然你叫我来干嘛呢。小伙子,拿上罗盘,我们去他的办公室看看,”

接着,贾大师在他办公室门口摆弄起罗盘,并给我使了个眼色,我随即恍然大悟,拿起手机给贾大师在不同的角度下拍了几张照片。

听到几声快门声后,贾大师才昂首走进办公室内。

看了一圈,贾大师突然严肃地说:“你找别人看过了吧,不要听那些不懂的人瞎说。”

年轻老板有些尴尬:“认识您之前是请别人看过,听到了您的名声就赶忙把您请来了,您多费心。”

贾大师也不计较,又拿着罗盘在屋里仔细端详了一阵,“总体上问题不大,就是你办公室需要再挂一幅风水画来招财聚气,我再给你一块风水石,也是转运用的。我们是搞文化的,讲求的就是和谐。”

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风水画和风水石,也同样好奇于为何贾大师能够一眼看出年轻老板之前请人看过了。

这就算是看完了,贾大师边喝茶边随口说着他相识的老板们,有金融大鳄、实业巨子、艺术大师等,可以介绍年轻老板认识,年轻老板连口称谢。

贾大师示意我们要回去后,年轻老板递上来一个红包,贾大师捏了一下说:“今天我们就先回去,风水画和风水石回去后我就给你寄来。”

从办公室走出来,贾大师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一间小黑屋问年轻老板:“那个屋子是厕所吗?直冲办公室影响财运,要改建。”

贾大师接着讲:“装修布局最体现风水,我有装修公司,能把风水给你正过来。”年轻老板没再接贾大师改建厕所的建议。


贾大师所在城市街景


父亲后来告诉我,跟着贾大师不能只是拎包拍照,“贾大师要的是从旁衬托。之前跟班的是贾大师的夫人,每次做完法,她总要说上一句‘出了这么多汗啊’,这句话有几层意思你仔细想想。”

离开后,贾大师心情很好,“这个年轻人挺大方,一下子就给了2000。另外我说要寄给他的风水画还需要你爸爸画一下,也有点进项。”

“对了,我还得给田大姐发个红包,这单生意是人家介绍来的。”贾大师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太太团


田大姐是贾大师在当地的朋友,是一家金融公司的高层,颇信风水,最初是贾大师的常客,接触久了便成了朋友。

田大姐处于半退休状态,常来贾大师的书画院,到这里也不闲着,扫地、拖地、浇花的活什么都做,颇有女主人的气势。她在当地有些人脉,贾大师很多客人都是她介绍的。

据贾大师周围的人说,贾大师有女人缘,田大姐周围的太太团也经常拿他这里作为聚会之处,也不时从贾大师这里求一个平安福之类的小玩意儿。

太太团们实际上人员很固定,但很偶尔的也会增加一张新面孔,伴随着的就是一大堆老公事业、子女婚姻等问题,贾大师每次都要问清楚每个人的生辰属相,家庭方位布局,然后就推荐在书画店院中不同的佛牌、风水画、转运珠之类的风水用品。

这时,我的任务就是算账和报价。

贾大师自然是羞于谈钱的,但他有一句话也常挂在嘴边:“我这里的东西也是有成本的。”

贾大师很擅长整合资源,然后将其统统装在“风水”的框子里。在他这里,书画、石头、装修都可以转运。

我父亲在这里充当画师,贾大师每次推销出去一幅后,便叫我父亲作画,比如这次年轻老板的订单,就给我父亲带来了800元的收入。

贾大师的要求是多种多样的,有山水、动物、人物、神佛等,也就是说,按照他的要求来画,画中就包含着风水了。风水石也是同样的道理。

装修队也是贾大师拉起来的,陪贾大师斗地主的两个人,就是他拉来计划进军装修事业的。

这两个年轻人背井离乡的原因和我父亲一样:“来佛山吧,我负责介绍,这里的活干不完,大家都是同乡,钱不能让别人赚走。”

贾大师很喜欢做些“穿针引线”的事,把某某的工程介绍给某某,把某某老板介绍给某某认识,通过某某认识某某从而把工程介绍给某某等。

后来了解到,贾大师店面中随处摆的吉他也是太太团中一位名媛家中生产的,放在这里代卖。


贾大师接待外地友人处(清晖园)


穿针引线还体现在饭局上。

有一天贾大师决定做东宴请一下太太团和各位老板们,便打电话召集了大家。酒至半酣,贾大师打电话给做互联网金融的年轻老板,进门后,贾大师热情介绍诸位太太和老板们同年轻老板认识,没过多久年轻老板就很知趣地去结账了。

贾大师的酒量不大,但是喜欢一口闷,不管是白酒还是红酒皆是如此。喝完酒后,贾大师喜欢品评人物:“有些人啊,在网上卖点塑料花、塑料佛,这怎么行呢,简直是坑人,你看我卖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实木、金银,我这里的东西是有成本的。”



“祝碧桂园风生水起”


贾大师很喜欢各式头衔和一切高大上的事物,各类协会颁发的“风水大师”“理事长”“会长”,加上自己书画院“院长”的称号,贾大师俨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但是一听田大姐一个卖红酒的朋友或许可以提供一个“品酒大师”头衔,还是立马给对方打电话,要求当一当这个“品酒大师”。

风水先生贾大师的偶像是王林,倒不是因为王林能空盆来蛇,而是他拥有一群金光闪闪的座上宾。贾大师对于王林大师的去世颇为惋惜,在一次痛饮过后,他颇为羡慕地说:“是个人才啊,可惜了,看看人家认识多少个大老板啊,多少个大人物都得去登门拜访。”

在从年轻老板那里回去的路上,车子经过了碧桂园总部,贾大师执意要下车拍照,不久他的朋友圈中就出现了“祝碧桂园风生水起”的照片和配文,是不是受到了邀请,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成为大师之前


贾大师从事的行当并不是世代家传,来佛山十几年,转做大师也只有不到十年时间。

华北平原上的一座小城是贾大师的家乡,父亲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在本地颇有名望。那时候他就职于公职单位,他说自己是一名具有专业知识的经济师。

贾大师偶尔还会想起年轻时在家乡飙车的场景:“90年代的时候,咱们那里有个小厂也能生产小轿车,我当时就买了一台,天天在街上晃荡,声音和拖拉机一样,冒出的黑烟能散一路,没两年就开报销了。”

后来就到了佛山,先是做金融行业,给别人打过一段时间工。“这里机会实在太多,一个镇的经济相当于老家一个市,要是早点来钱早就挣到手了。”

不过在外人看来,贾大师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当初贾大师在市场经济的感召下,靠着自己的人脉和积累凑到一大笔钱下海,由于经营不善,很快赔得精光,债主逼得急了,贾大师没有办法,只身南下躲债。

刚来之时贾大师没有任何收入,他已不年轻了,好不容易通过老乡在一家金融机构谋个小差事,做的也并不如意。

后来,一家工艺美术品店的老板看中了贾大师,他就开启了职业经理人之路。但贾大师惯常的大手大脚,进货不讲成本,卖货注重交情,很快将门店搞得入不敷出,老板只好把贾大师礼送出门。



贾大师爽快的性格至今都没有变化。

我陪他逛过一次临街的服装店,贾大师转来转去并没有选到满意的,但临走时候还是买了一条裤子,没试穿,也没问价格,他说:“既然进来了,总要照顾一下老板的生意。”

再后来,贾大师就开始穿上了唐装,开启了风水大师之路。贾大师不仅是工作时穿唐装,是任何时候都穿,我见过的就只有唐装,宽衣博带,似乎和这个职业很搭。

刚来这里的时候,贾大师离了婚,几个儿子还在原配夫人身边。稍稍稳定之后,贾大师的儿子们也来到佛山,后来做了快递的生意,据说光景也不错,但和贾大师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新夫人是贾大师变成大师之后出现的,过程和田大姐类似。

不过,虽然贾大师已经光荣退休,但退休金一直掌握在原配夫人手中,贾大师从未见过。



大师的传承


贾大师的日常并不忙,别人请他看风水只是很偶尔的事情。

装修队的年轻人也在贾大师的书画院旁租下了一间门店,打出了承接装修工程的招牌,但是贾大师承诺中的“干不完”的活并没有出现。

其中一个年轻人告诉我:“来了有半年,门店只来过两个人,一个是走错了,另一个准备花奥拓的钱买奥迪,一单生意也没接。”

需要我父亲作画的次数也不多,好在除了时间外,成本并不高。

贾大师时常会给装修队的年轻人说:“来了个装修工程,快准备干吧”,或者是“过了这个周末就准备甩开膀子大干吧”,但每次都再无下文。

贾大师近期一直在忙两件事:收徒弟和开新店。

我原以为招徒弟是为了文化的传承有序,后来才知道,拜师是需要拜师费的,通常需要两到三万不等。



贾大师的风水学问自然也是拜师学来的。据贾大师说,他的师傅韩大师同样也是一位传奇人物。韩大师出身于武林世家,3岁习武,5岁开始作画,8岁研究易经,最终将风水和国画相结合,创立了风水画,走上了为他人逆天改命的伟大道路。

现在韩大师已经著作等身,他编著的《中国风水大全》有十几部之多,头衔比贾大师要更加辉煌,比如大学教授、武术大师、气功大师、协会主席等头衔。在佛山,很多诸如工厂搬迁、商店开业等重大事件往往需要贾大师把韩大师请来亲自做法才行。

贾大师说到韩大师,会说:“这是我的再生恩人。”

有了韩大师的亲身传授加上业务扶持,当年落魄的贾大师才能够在这一行将将站稳脚跟,当然,贾大师自己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也很重要。

我并不能确知大师们口中的“风水”是什么,但从他们推崇的内容看,似乎大师们什么都相信,八卦、属相、八字、佛教、道教、祖先崇拜、自然崇拜都包含其中,并且毫无冲突。

我也并不能确知大师们是否相信自己所推崇的“风水”。

我问过贾大师,他是怎么一眼看得出年轻老板找别的风水师看过,贾大师笑了笑:“你看他进门的中间摆绿植,很影响进出,这么反常的行为,肯定是别人告诉他的。我们这一行,生活经验也很重要。”

随后他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改厕所的朝向吗?我知道这个工程量很大,他要是不改,财运来不了可就怨不得咱们了。”

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想和贾大师学习风水,太太团中有好几个是他心中的好苗子,贾大师也暗示了很多次,只一位太太表示愿意学,得知需要交拜师费后便委婉地拒绝了。



新的门店


贾大师对有个门店很自豪,常对看风水的主家说:“我肯定不会瞎给你说,我是有门店的,不会跑,我和别人不一样的。”

贾大师把顾客不上门归咎为门店太偏僻,他在港城最热闹的陶瓷市场再租下一个门店来招揽人气。装修请两个小伙子最简单搞一搞,屋内陈设从老店搬来一部分,再找工厂赊来一部分,供上一尊菩萨,烧上几炷香,一家店就算开起来了。

新店开张时,朋友邻居都来道贺,贾大师脸上也挂出了平时不多见的笑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向大家道谢。佛山的风俗是,为新开张的老板封一份红包,老板只是撕开表示收到了祝福,并会将红包还回去,但贾大师似乎是想了想近况,就把朋友们的红包直接装在了口袋中。

新店所在的陶瓷市场很奇怪,一街之隔人头攒动,而贾大师所在的街上就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人来。有时候我看着父亲和贾大师在店里下棋,一下就是一天,有点像是被静止的电影画面。

这个画面有一天被一位来结账的陌生人打破,贾大师顿了顿说:“这几天手上有点紧,你先回去吧,放心这账一定黄不了。”

那人走后,贾大师抽出了一支烟点上,对我父亲说:“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是一堆账,真把我逼急了,就和当年一样一走了之了。”

那晚回去后,父亲对我说:“活着本身就很艰难了,谁不是为了生存而奔波呢。”

后来,假期结束,我回到了学校,无人机至此赋闲,没有人再会操作了。装修队的那两个年轻人实在是没有事做,在打了半年游戏后也回乡了,我的父亲在他们回去的几个月后也返乡了,各自都要重新寻找自己的活计。

(文中图片来自于作者和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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