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业中的困顿人生:在疫情中,活下来!
今年的泼水节,13万人在线上通过弹幕泼水。这是西双版纳第三年暂停举办线下泼水节。
同一时间,600公里外的缅甸蒲甘古城,几千人跳舞狂欢迎接泼水节到来,2万国际游客因泼水节入境,这是疫情以来缅甸旅游入境人数峰值。
疫情第三年,我们还需要旅游吗?2022年五一5天假期,国内旅游出游1.6亿人次,同比减少30.2%,北京、江苏、河南三地旅游收入同比下降超过8成。同时,北京市文旅局发出一组可喜数据,“五一”期间共接收各类旅游投诉0件,同比2021年(118件)下降100%,同比2020年(127件)下降100%。
零投诉的背后是旅游行业举步维艰,行业龙头凯撒旅业两年亏损近14亿;而通过企查查搜索,2020-2021年共有近5.7万家企业处于吊销以及注销的状态;主营出境游、跟团游的上市旅企也不乐观,途牛裁员69%,众信旅游裁员68%。
每一个与旅游行业相关的人,日子都不好过。根据文旅部近三年的旅行社从业人员数据来看,自疫情爆发发后,全国旅行社从业人员以平均每年7万人的趋势下降,到2021年全国旅行社从业人员数量已净减至27.87万人,而这27万余人仍在职的从业人员,大多处于停工停薪状态。
全国工商联旅游业商会《疫情期间旅游业失业专项调研报告》中,68.1%的从业者处于失业状态,半数失业时间已超过 1 年;失业时间超过半年以上的从业者总数达受访人数的 76.1%。
每一组数据背后都是一个困顿的人生。
不久前,采摘明前茶的时节,黄山市导游服务公司发布了为“待业”导游提供工作机会的消息,但不是带团旅游,而是日薪170元的进山采茶岗位。这也是为了让就业空窗期的导游们度过难关的临时之举。
全国的千万旅游行业从业者早已开始另谋出路,进军房地产、保险行业,或是送外卖、开滴滴、做直播卖货以求自救。
活下来是当前最紧要的目的。
作者-高旭
编辑-流落南方
假装在丽江
41岁的杨均是丽江本地人,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旅游集团里工作了23年,他是董事长助理,管理着集团下一家酒店、一个景区、一个马场的运营。但如今,他的日常生活与“旅游”二字挨不上边。
杨均的朋友圈,有五月还在飘雪的丽江,红色的腊梅枝头缀满了雪;蓝天下的玉龙雪山,山顶还覆盖着皑皑白雪;他拍下红艳艳的石榴花,问“今年会是丰收年吗?”。
电话那头,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不在丽江,我现在在深圳,别告诉其他人。”
从丽江到深圳,飞行时间为两个半小时。杨均在千里之外的深圳,隐藏过去,开始另一种新生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旅游集团董事长的左膀右臂竟然沦落至此”。
杨均下班回宿舍的必经之道
现在,早上7点,他从员工宿舍出门到汽修店上班,他负责接待,给客户倒茶倒水,陪着聊聊天,活跃气氛。听起来是份轻松差使,但店里生意好,杨均没有闲下来的工夫,有时刚把客户送走,被老板娘遇见了又要当临时司机。
杨均是2月份过来的,接到汽修店老板的邀请,已经赋闲许久的他没问工资与岗位,只提出“包吃住”的要求,被应允后,就买了机票飞到深圳。
老板与他相熟,知道他的底细,但对店里其他人来说,杨均十分神秘,他不加人微信,看起来年纪有点大,但共事时表现得热情而谦逊,“我跟大家说,我是来学习一阵子。”
说是一阵子,是因为杨均觉得自己不会久留于此。在丽江,那里有他所热爱的一切。
突如其来的停工
2020年1月中下旬,和往年一样即将开始繁忙的春节假期。不一样的是,1月18日武汉市卫健委发布最新情况通报,新增病例59例,死亡1例,当天晚上钟南山院士坐高铁从广州抵达武汉。
那天是小年,星期六,杨均接到集团通知,立刻结束所有旅行团活动,安排游客返程。
他手上有十多个团,能买得到返程票的游客必须当天就离开丽江。杨均觉得动力十足,“这一次是国家让我们放假”,他在忙碌中憧憬春节的到来,从业二十多年,节假日都是和游客度过,他遗憾从没和父母妻儿一起吃过年夜饭。
1月23日,他所负责的游客全部从丽江返程。也正是这一天,武汉内外交通封锁,正式开启封城“战疫”阶段。
当天是腊月二十九,他开着车,载着妻儿与年货回到了5小时车程外的永顺县,过上了向往已久的春节生活。“那是我最开心最轻松的日子。”没有游客,不用去景区,无需做接待,日常只是钓鱼,发呆,无所事事。
他并未料到这一次的“假期”会持续这么久。
丽江市首例确诊患者是2020年1月20日从武汉乘机到丽江的,22日确诊;此后陆续确诊6名病例。在那之后到现在,丽江市已连续27个月无本土新增。
丽江古城里,商户大门紧锁,鲜有游客
在老家第四个月,杨均和妻子的卡上只有最低工资进账。当时全国都处于各省市各自隔离状态,堂食才刚刚开始恢复,但仅限于分桌就餐,更别提游客何时能进入丽江。因此,公司也迟迟未召唤他回归,他只知道集团酒店只留下三个保安照看日常,打扫卫生。
过了二十来年稳定收入的日子,连续几个月收入锐减,他们开始慌了,房贷、车贷每个月按时扣款,正上中学的儿子还有相当大的日常开销。到2020年10月之后,他的工资卡上连最低工资都收不到了。
他有时也开车去丽江闲逛,远处玉龙雪山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但古城里没有游客,沿街的店铺门上都挂着一把大锁。他觉得也许再等等就好,毕竟他所经历过的非典时期,遭受重创的丽江旅游也很快就恢复正常。
在杨均的印象中,2020下半年丽江城里一度还相当热闹;但2021年的景况大不如前,云南文旅厅在8月5日宣布暂停跨省旅游,9月15日恢复,11月初再次通知暂停,12月15日再发通知恢复……
所有人都在期待新一波游客的到来,12月25日,昆明某小区被调整为中风险地区,当晚文旅厅紧急通知“熔断”。
“恢复跨省游的通知刚发出去,游客还没到丽江,又一纸通告宣布暂停。”杨均将通知转发到朋友圈,相熟的导游给他评论,“麻木了。”
2019年前的日常,景区门口停满旅游大巴
在丽江,像杨均一样吃旅游饭的人不得不考虑重新谋生。
2021年下半年,他注册成为滴滴司机。丽江城里还有稀稀拉拉的自由行游客,路线往往也是丽江古城到束河古镇间往返,一天跑几趟就能入账五六百块钱。
“只要坐上我的车,我就不会让乘客有机会睡着。”这似乎是旅游从业者的特性,他们从不会让气氛冷淡。
一起来开滴滴的还有原先开旅游大巴的司机朋友,他满面愁容,“三张大巴车,在停车场里停了两年多。”没有旅行团进入丽江,大巴车司机也就无法开工。
还有在古城里开了五家腊排骨炖土豆餐厅的老板,他告诉杨均已经陆续关了四家门店,现在自己也加入送外卖队伍,同行的还有曾经的导游地陪们。
而丽江古城里民宿老板日子也不好过,杨均认识的一位30多岁北京男人,他2019年卖掉了在北京的房子车子,先后投入到古城民宿上,刚开始运营就遇上了疫情,不断投入又不断亏损,无人敢在此时接盘。
原本熙熙攘攘的四方街,如今拍张游客照都不用避让行人,镜头里一片空旷。丽江古城里的商户再一次陷入等待中,这里有一种说法,古城里的商户不知道每天该不该开门营业,因为——
“关门等死,开门找死”。
戛然而止的旅游业
刚过去的五一假期,杨均也在加班。不同于从前最期待的“黄金周”,这个假期似乎与旅游人的关联并不太大。这个假期全国国内旅游出游1.6亿人次,同比减少30.2%,大部分人都遵循着“非必要、不出游”的建议。
而27岁的女孩阿紫,关于五一的期待也落空了。转行做婚礼主持的她,在这个“旺季”,一个单都没接到。
正在主持婚礼的阿紫
阿紫尚属于婚庆司仪里的新人。去年7月花5880元报名参加三个月主持人培训班,一周理论课后,就跟着老师到现场实践,梳理婚庆流程。两三个月后,她才有机会在仪式现场开口说话。
2016年大学毕业后进入企业做财务工作,她不甘于天天固守在办公室里重复的日子,2018年毅然决定转行,考取了中文导游证、英文导游证,还在当地举办的导游大赛中获得一等奖,凭着过硬的专业技能和一腔热血,2019年6月份,阿紫终于进入了憧憬多年的旅游行业,成为一名专业导游。
带一天团的收入是650元,这对于刚入行的阿紫来说还算是不错的价位,她想着再努力一点,继续考证,到时候带境外团就能再上一个新台阶了。
游客们都喜欢这个有亲和力的小姑娘,说她笑起来很好看。
当导游时的阿紫,在景点拍下一张游客照
当爱好变成职业,阿紫还沉浸在新工作的成就感中,半年后新冠疫情来袭,一切戛然而止。旅游业停滞,收入锐减。零星的工作机会无法支撑所有导游的需求,公司也鼓励员工们自主寻求外在的工作机会。
2020年的夏天,阿紫的好几个同事都转去做微商卖水果,或者投身视频平台当UP主。“疫情三年,足以让人在新的行业重新开始,站稳脚跟。”阿紫解释道,很多同行离开旅游也是无奈之举,他们往往一个人要养活全家。
阿紫主持的第一场婚礼是来自好朋友的邀约,1500元一场的价格,再封个红包给对方,这一场婚礼主持下来几乎没赚钱,但好歹有了经验,也有了自己的案例。
今年4月,阿紫结婚,她主持了自己的婚礼,既是当天的新娘,也是婚庆司仪
境外游领队的出路
阿紫所向往的境外游导游生活,正是领队Amanda的日常。
“想和你一起去旅行,想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2018年,这首歌在街头巷尾循环播放,去土耳其旅游成了当时境外游的热门目的地,而Amanda每个月要带队前往土耳其三四次。晚上从国内起飞,到达当地已是清晨,落地就直接赶往第一个打卡点。Amanda跟着他们一起登上热气球,游客们激动不已,欣喜地开始拍照,她却懒得掏出手机,因为这样的风景已经看过许多遍,每个角度都再熟悉不过。
2018年的香港机场,Amanda等待团员汇合
从2016年开始,Amanda做为出境游的领队,行程涉及东南亚、日韩、阿联酋、土耳其、埃及、南非等国家。她必须马不停蹄在各个国家奔波,如果不出团,她就没有薪水可拿,导游是没有底薪的,每个月的收入视出团量而定,她尽量每月出发三四趟,这样到手的工资才能过万。“我们的工作看起来就是到处去玩,个个都有钱有闲的样子,但事实上,跟大部分的上班族一样,只是我们得24小时在线,能扛得住巨大的压力”
2020年1月,Amanda迎来了她第一个无法出行的团。本应在1月27日、也就是大年初三去往日本本州岛,其中还有她的朋友一家四口,大家等着在家过完春节后,再去日本过个不一样的异国冬季之旅。
新闻里每日确诊病例都在新增。团员们问,还能如期出发吗。Amanda不敢给出答案,只说等通知。她当然是希望能出发的,团员签证都已经安排好,当地住宿费、景点门票都已预订,而每个成员也只是支付了120元的订金而已,一旦取消,公司承担的损失才是大数。
1月24日,文旅部下发紧急通知,“国内旅游团队业务和机加酒服务于本月24日起停止,对于部分出境团队,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27日之前还可以继续出行,但27日之后包括出境团队在内的所有团队游业务和机加酒服务将全部暂停。”
一时间,到处都是旅行团被取消的消息,游客维权的新闻频频登上热搜。Amanda的日本本州团,恰巧就是27日出行的境外团,按照规定必须暂停,旅行社已收取游客的费用要全额退款,但是日本国内的已预订服务就没法挽回损失了。但也有人说不退,就把定金存在那,等过阵子能出去旅游了再进行抵扣。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无法出境旅游只是一阵子的事情。Amanda所在的公司要求员工年后正常上班,但出勤时间越来越短,有时一周只上三天班,她在公司处理这些被取消行程的善后事务,琐碎而繁杂的事务,她处理了两个多月。
而这段时间里,Amanda是没有工资的。公司里每个部门都有十几个人,几乎都处于停工情况,紧接着,公司开始实行停岗停薪制度,没有人反对。
2018年,Amanda在迪拜与朋友留影
每个部门只留下一名员工开辟国内游路线,最先开始做的新疆游,但好几次还没出发,当地就发出了最新的隔离政策。
Amanda和同事们必须要另谋出路了。大部分去了保险或房地产行业做销售,一年下来也有几个做得比较出色的,朋友圈看起来俨然是另一番模样,转行后日子似乎也风生水起了。
当然,也有令大家耳目一新的赚钱新思路,比如当某同事在群里发出“群演需求”时,才知道这位同事在做群演,偶尔拉拉人头赚个中间费。珠三角的影视行业因为疫情也一再受到挤压,能开拍的项目并不多,每一次群演机会都相当难得,报酬虽不高,但那一天的吃喝是不愁了。
Amanda三十出头,已婚,孩子两岁多,房贷车贷每月两万多元,日子从未陷入窘境,但也未曾宽裕过。
Amanda现在的办公桌,她过上了准时上下班的日子
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靠先生,她去年年初开始找工作,去朋友公司做商务对接,每天朝九晚六,不用加班,工作内容也比较简单,到下班点了准时回家,得以和孩子玩闹一番。
她庆幸现在孩子还小,没有兴趣班,不用去各种各样的培训,倒是婆婆希望她抓紧时间再生一个。
环顾四周,这两年生二胎的朋友不多了。“早几年朋友都是希望生两个孩子刚刚好,但是现在,几乎都取消了二胎计划。”
“我还可以等”
5月10号,杨均收到了整整五千元工资。四月份,他没休一天假,下班了就到宿舍休息,这就是他所有的活动范围。因为他所在的深圳福田区,正是丽江董事长所在的地方。
不同的是,他来深圳谋生,董事长是在深圳置业定居。同在一个区,两人一旦偶遇,就说不清了。他自信自己还是董事长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他假装在丽江,隔三岔五要发朋友圈,图片和视频都来自去年的存货。和老婆对好口径,免得丽江下雨却发了蓝天白云的风景照。似乎有同事意识到很久没见他了,给他弹出视频通话,杨均拒绝接听,说乡下地里信号不好。
而这些朋友圈内容,深圳的同事们没机会看到。跟他们共事几个月,杨均感觉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原来在外面上班大家都是看钱做事的,不提加班费老板下发的工作任务就没人完成,不像我们丽江人,我跟着董事长二十多年就是靠感情。”
前几天,他刚帮公司搬仓库,年轻的员工们搬几下意思下就到位了,他搬到半夜,腰酸背痛回宿舍休息。
想起来又有些不甘,但一想起自己不会在这里打工太久,又平衡了。等到疫情结束,旅游业恢复,他还是要回到丽江,站在属于他的岗位上。他想过了,“到时候我要找董事长提提加薪,二十多年了啊。”
从丽江市区去往景区的路不再拥堵,远处是玉龙雪山
在几个城市周转接主持活动的阿紫,最近又发现了新的工作机会,为了增加自己的竞争力,阿紫在业务中加了中式婚礼主持项目。站在舞台上主持,与站在景点前讲解,感觉是不同的。人们天生对站在舞台上的人有种敬畏感,始终保持着仰视的姿态,不敢质疑她说的每一句话。
但阿紫仍然怀念当导游的那段时间,每天去了什么地方,见到了怎样的风景,她都会分享在朋友圈里。而这,几乎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看到过更加宽广的世界,所以,我还可以等。”
而Amanda未能成行的日本本州团,或许可以再次出发了。
她得到的最新消息是,5月26日日本宣布,重新开始允许外国游客入境,自6月1日起,中国游客入境日本旅游将不需要进行新冠检测、也不需要入境隔离。
从这个新闻中,她了解到一个事实:日本已经正式打开国门,迎接外国游客。
(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