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仍坚持独居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它可能意味着完整的自由和快乐,但也可能在夜深人静时,要与突如其来的巨大不安和孤独感抗争。
在关注独居女性的新片《门锁》中,尾随的男人脚步、深夜被转动的门锁、藏匿在床下的人影……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分分钟劝退胆小者。
但生活终究不是悬疑片,大多数独居女性的生活平淡而丰富。她们不是被迫独居,也不是“被剩下”或“不合群”,只是做了一个自主的选择。
摄影师戴显婧自2016年起,就在进行一项独居女性影像《她在家|Women at home》创作。她目前记录了40多位女性在家中的真实写照,其中大多为“30+”的独居女性。
独居并不意味着就是单身,她们也可以有爱人,有孩子,有亲密关系,只是选择不住在一起。
戴显婧拍过已育独居的女性Agnes,跨越了四年。从怀孕到离婚,Agnes的神情从对孕育生命的探索,到当下的坚定与接纳。
她也拍过非单身但仍然选择独居的周舟。她认为,有亲密关系不代表着要住一起,因为她“不喜欢生活秩序感被破坏,也不用彼此勉强和要求”,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点香薰蜡烛,摆满玫瑰。她还拍过在发现男友出轨后,当晚就毅然决然地搬出来的女孩Wenni。独居的开始或许是意料之外的,但她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在她们身上,戴显婧看到了一种“集体自省、自足、自我接纳和突破的力量”。这与她自己当下的探索产生了很大的共鸣,就像“照镜子”一般的关系。她们为何要坚定选择独居?在今天这篇对戴显婧的采访中,或许可以了解到当代独居女性更多样的切面。10月,日本女星新垣结衣与新婚丈夫“分居”的新闻攀上热搜。两人结婚还不足半年,就选择了分开住,虽然住在同一个社区,但平时各回各家,有空才到彼此家中约会。这其实是日本近年来流行的“分居婚”。它有助于婚后的两人保持一种亲密又自由的关系,不用忍受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但又有彼此依靠的承诺。戴显婧对这种新型婚姻并不陌生,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就拍过这样一些已婚已育但保持独居的女性。最新拍的是一位瑜伽老师Jojo,她和丈夫已经生养了孩子,目前分开生活,但还没有领离婚证。她自己开瑜伽工作室studio,所以她的家是瑜伽教室、卧室、书房连在一起的。在这里一个人很自在,每周会安排跟孩子相处的时间。她认为没有非要和丈夫在一起生活的必要性,不求彼此成全。陈元元是更典型的一位。她是大学里的表演老师,丈夫是台湾人。结婚的时候,两人就有一个约定:结婚可以,但不要进入到大多数婚姻里那种相互的拉扯跟干预。她自己在南京带孩子,学习做一位母亲。但她并不认为这是悲伤的“丧偶式育儿”,同时她也不想做一个“鸡娃族”。她甚至很少与丈夫聊日常生活琐碎之事,更多是聊表演、聊哲学、聊生活感受、聊社会新闻。因为疫情,这对夫妻已经快一年没见面了,赶上搬家,家里也没有太多男性的物件,偶尔母亲也来帮忙搭把手,带带孩子。他们试图体验开放式的婚姻关系。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惑。比如陈元元偶尔也会被家人问及,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没有父亲,将来会“怎样看待男性”。但她最终还是坚定了这场与孩子的共同跋涉。“我是他妈妈,我们彼此选择是一种命中注定,我对他负该负的责任,他也得尊重我的生活。”陈元元说。戴显婧从这些女性身上,看到了趋于成熟的婚姻意义。她觉得传统的婚姻观念在慢慢消解,这种消解不是谁去举大旗,而是一个自然而然由下到上的过程。“每个个体意志都更加觉醒了。在亲密关系中,她们更加看懂了自己。婚姻不是一把匕首,也不是一个彼此要挟的武器,很多人会受困于此,是因为他们把婚姻当成一种限制及占有彼此的条约。”因此戴显婧认为,“分居婚”或许会成为未来的一种婚姻趋势。“可以结婚,可以生孩子,可以共同抚养父母,但是否要生活在一起因人而异。这是对对方的宽容与理解,也或许是对自己某些执念的放手。”独居是一种选择,但很多时候却成为被窥探和伤害的理由。环境压力和年龄焦虑是最无法避免的。特别是“30+”的女性,一旦长期形单影只,总会接收到一些他人的揣测和看法,也有一些“好心的”操心与担忧。美国社会学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也在《单身社会》中提到过“30+”独居女性所面临的社会压力:“无论个人或职场成就如何,她们认为公众眼中自己的形象是‘骄纵的’——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用了这个字眼,形容单身独居女性面临的更庞大复杂的压力——社会正贬低她们的成就和形象。”每次拍摄之前,戴显婧和拍摄对象都会聊到这些话题。社会时钟就像一个无声的计时炸弹,总有人把它推到适婚适育年龄的女性面前。“生理构造与机能决定了某些性别权力。”她说。戴显婧自己也单身独居四年多了,她母亲也曾为此感到担忧。但当两母女促膝长谈后,戴显婧觉得妈妈理解了她,也试图理解当下年轻人的难。“母亲这一代人有点像惯性驾驶。她们开了很长时间的车,到了某个地方后,其实她知道是可以停下来的,但由于开了太久了,这种惯性留在身体里,不自觉地推着你往前开。她们也或多或少感受到婚姻这件事的实际意义。”戴显婧说。戴显婧和她们一起交流,深感母女间的代际关系总有很多相似之处。事实上,很多独居女性可以很好地安置自己的生活,并不需要他人的同情。戴显婧拍过年纪最大的一位独居女性,是47岁的网约车司机袁姐。与丈夫离婚后,她一个人在北京打拼14年,女儿和母亲仍在东北老家。戴显婧第一次遇见她,是外出回到北京机场打车。两人聊了一路,虽然身份职业各不相同,但磁场很合,聊得很酣畅,40分钟的车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袁姐已经14年没有伴侣,她的生活里只有老妈和女儿。她承担了男性和女性的所有角色,有很强的工作能力,觉得自己就是个“大老爷们”,在北京活着的理由就是挣钱养家。这种面对飘摇命运时充满抓力的坚韧,深深吸引了戴显婧。“她可能没有太多文化,但一直很努力,早年还去日本打过工,挣钱对她来说是有价值感的。她起早贪黑,甚至不知道家的附近有一个小树林。我带她逛了逛。”戴显婧觉得,这些女性不管活得明不明白,但都勇敢地面对了自己的当下,至少都更愿意拥有主宰并选择生活的权利。“这种主宰并不是女权,而是愿意为自己当下的生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且,她们也不是不渴望爱和亲密感,因为每当戴显婧问起她们,若是遇到一个相互喜欢的人,是否仍想在一起时,她们都会回答:想。戴显婧这个摄影计划,最初叫《30岁的波动》。那时候她面临30岁,刚结束一段投入很深的感情。她觉得30岁的女性就像海浪一样进进退退,没有了20多岁时的勇往直前,也不会像40多岁时的云淡风轻,处于一个反复拉扯进退的过程。于是她去拍了很多身边的同龄女性,希望通过互相倾诉,找到共鸣。但是2020年的疫情,升级了她对项目的想法。疫情来袭,她感到世界停顿了,所有人都困在屋子里,但是大家的精神好像变得丰盛,开始想念朋友,也开始翻看自己。那段时间,母亲也刚好来北京陪她。本以为长久不在一起生活会吵架,结果疫情却给两人充分的时空,了解除了母女身份之外的个体思考。比如戴显婧问母亲,人生有没有什么遗憾。母亲在仔细琢磨后说,如果重来一次,她想要有自己能说了算并为之奋斗的事业,也不会就因为“差不多行了”就结婚。戴显婧听完笑着反问——那我不就是走在这条路上吗?戴显婧觉得很感慨。疫情让人与人之间达到一种奇妙的连接,尽管年轻人看起来仿佛比父母受过更多的教育,见过更多的世面,但人性最深层的东西终究还是相通的。
她起初以“家”作为拍摄场景,因它是最私密的生活空间,是人最后的安全地带。但她后来发现,当人因疫情困倦在家时,“家”又呈现出了更丰富的精神内核。她还特别留意到“床”这个元素。它是主人性格及生活现状的外化,有些女性喜欢极简主义,整个床铺就是纯白的;有些女性性子浪漫,会在床头摆上玫瑰花或威士忌;进入母亲角色的女性,大枕头旁边一般会有一个小枕头。于是,她把项目的名字改为《她在家 | Women at home》。这就像一个剥洋葱的过程,通过拍摄交流,她发现女性无论是单身、恋爱、离婚还是已育,都不影响她们做出独居的选择,并在其中照见更真实的自己。
最近,她还意识到独居这种状态,并不只存在于年轻人。她前往舟山一座常住人口仅有2000人的离岛,发现岛上很多都是在50-70岁左右的独居女性。她们当中很多人的丈夫在年轻时出海,因意外去世,而她们也一直没有改嫁,孩子长大后也不愿意当漂泊的渔民了,全都外出打工,就只剩下她们留在岛屿上独居。“这是一个真正的孤岛,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一样。”戴显婧去拜访和拍摄了四位女性,年纪最大的是一位70多岁的独居老奶奶。这跟戴显婧之前拍的群体不太一样,给她带来很多陌生化的体验。她觉得世界很大,人很渺小,而每个独居的人,都有一个坚定的理由。据民政部统计,我国如今有7700多万独居成年人,预计2021年将上升到9200万——独居已成为第二稳定家庭形态。
可见现代人正在脱离群居属性,独居也早已不是一种小众的生活方式。但戴显婧也不是鼓励大家独居,只是如果这是让自己更舒服的方式,那就勇敢选择它。“独居只是人生旅途的一个阶段,它既不是起点,也未必就是终点,但给予了我们一个自己跟自己相处的停留。”《她在家|Women at home》是戴显婧的女性影像文本创作计划,拍摄人物长期征集中。如果你也希望“把自己作为方法”,与她共同探索女性情感与个体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