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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飞船来“教育”人类的外星人,会不会依然在用结绳记事?

海边的西塞罗 山巅上的加图 2022-11-12

一个文明,注定无法在犯了某个致命的技术、机制或认知错误后,“单脚”向前跳太久。

‍‍前两天,写了一篇题为《未来人类,会遭遇印加帝国那样的“科技锁死”么?》的科技史文章,讨论了印加帝国等美洲土著文明遭遇的技术锁死问题。

昨天看到押沙龙老师以此为由头,写了篇《只见外星人端着火绳枪,向地球军队发起冲锋......》。

他提到的一些问题,让我有把这个话题再聊深一点的打算。



1


押沙龙在文章中补充了一个知识点:包括印加在内的美洲土著文明,不仅仅是没有发明畜牧业,更为重要的是,欧洲人来之前,他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发明,还保持着我们远古传说中“上古结绳记事”的传统(印加人管这个叫“奇普”)。
据说印加国王与西班牙人初见的时候,西班牙神父照例去给他“传福音”,把一本圣经递给他。国王翻来覆去颠了这个“物件”好久,就是不打开看。
然后,国王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是的,就像印加人不知道什么是马一样,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书。
第一次看到书的时候,印加人不是读不懂或不赞同里面的文字,而是压根不知道这个东西是能够打开来读的。
由于没有发明文字,印加以及所有美洲文明信息、思想传播效率进而比旧大陆文明低了整整一个数量级。这导致了非常一个致命的后果:美洲各文明始终无法结成旧大陆文明那样牢固的“想象共同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国家。
毕竟没有文字,人心就散了么,队伍不好带。
由于无法通过文字顺畅的交流思想,美洲大陆的文明建立国家比旧大陆难得多。
比如大多数美洲土著文明(如北美平原或亚马逊丛林里那一堆)都停留在原始部落文明的阶段。
玛雅文明则在衰落前一直维持着类似古希腊城邦制那样的松散结构,各城邦都是标准的小国寡民,始终没有形成国家。
阿兹特克人则比较奇葩,每当一个老皇帝死去,帝国内部的各城邦都会搞一场蔓延整个帝国的大混战。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最终各城邦用这种“群雄逐鹿”的方式重新打出一个霸主来。算是我们熟悉的中式治乱循环的青春mini量贩版吧。
而所谓的阿兹特克帝国,也只是各城邦中有个名叫特诺奇提特兰的强邦,因为仗着大湖带来的农业灌溉之利,在连续数届“群雄逐鹿”争霸赛中蝉联了冠军,于是形成的一种暂时的稳态。
西班牙人来覆灭阿兹特克时。他们刚这么内乱了一回,正是各城邦力量虚弱加人心不稳的时候,所以征服者科尔斯特很容易的就说动一些城邦当了“阿奸”,号召大家一起倒戈去造特诺奇提特兰城邦的反。最终攻陷此城时,正经西班牙人只有600个,而其带领的阿兹特克“带路党”却多达上万。
所以若说阿兹特克皇帝蒙特祖玛是秦始皇,那这个科尔斯特其实更像跨洋而来的陈胜吴广。
相比之下,印加是唯一真正像一点帝国样子的国家,通过四通八达的“山地路网”和“奇普”这种有了一定规范化的结绳记事系统,印加勉强做到了帝国内部区域之间的信息有效流通,进而创造出了“无文字帝国”这样一个人类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葩。
但有考证认为其实印加帝国内部统治也比较“水”。印加人每征服一个城邦部落,就一定要把该部落崇拜的图腾偶像搬进首都库斯科一个小屋内,然后告诉当地部族以后帝国替你祭祀祖先了,通过这种信仰融合,类似神权统治的方式,来维系国家的统一。
所以你可以看到,由于没有文字,美洲文明的发展是多么的“别扭”,可不是写不了文章和书籍那么简单,而是就连文明的第一步——建立国家,都走的如此艰难。

2


那一个问题就随之而来了——为什么美洲文明连文字都没有发明呢?
答案当然不是美洲人笨。而是他们的语言拖了其后腿。
美洲土著人使用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被称为“抱合语”的语言体系。这种语言的表达方法,是把一句话想要表达的所有语素,什么主谓宾定补状,全部糅合在一起,一股脑的全部表达出来。
所以美洲土著语言是只有句子而没有单词的,一句话的各种语素之间彼此互相勾连、不可拆分,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或者,他们说一句话就是一个词。
这种没有单词、只有句子的语言我们看来也许匪夷所思,但它可能才是人类语言最初萌芽时的“原初状态”——想象一下,一个远古先民在警告危险、表达喜悦、宣叙愤怒时,不会做现代人这样复杂的表达,他更可能本能的像动物一样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喊。
这声叫喊本身就是一句话,它融合了所有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请注意,在语言进化史当中,表达完整意思的句子是先出现,而表达单个语素的单词则是后来的。
但你可以想象,在这种语言体系下,想进行文字化就非常困难——因为真要创设文字,美洲人需要为每一句话单独创造一个单词,或者干脆画一幅画,才能将其表达出来。
最先发现这个现象的,是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
他在系统研究了美洲土著语言(当时现存的)六个支脉后发现,结绳记事确实是比文字更适合对抱合语进行记录——每一根绳子,其实就是抱合语中的一句话,每一个绳结就是一个语素,而上一个绳结是什么样子,会直接影响到下一个绳结怎么打,所以印加人和美洲土著们也是做到了“语文一体”的,记录他们的那种语言,确实打绳结比写字更方便。
萨丕尔还进一步指出,在描述抱合语这样的语言时,我们甚至不能套用传统的语法框架或其它语言结构。而只有根据该语言的结构,并且创立新的概念和方法才能更好地描述之——甚至在研究抱合语时,研究者自身的思维习惯、行为逻辑也会发生变化,向“抱合语逻辑”靠拢。
这个发现,随后产生了语言学上著名的(以萨丕尔和他的学生沃尔夫命名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该假说认为人类的思维方式,甚至对客观世界的认知,都是被他所操持、学习的语言所决定的。
这方面的详细学术论证,可看萨丕尔的《语言论》一书。

3


这里让我们先打住,如果你和我一样爱看科幻小说和电影,你是否觉得,上面说的这些故事,让你感到似曾相识呢?
是的,如果你看过前几年热映的一部科幻电影《降临》,一定会莞尔一笑。因为那个电影讲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么!

《降临》改编自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小说里虚构说:有一天,外星人来到地球,这些外星人使用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将所有语素融合在一起的“七肢语”。而身为语言学者的主人公,在研究这种语言的过程当中,逐渐学会了外星人的那种“融合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思维方式,进而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于是化解了故事的核心矛盾。
特德·姜之所以写这本小说,就是受了萨丕尔《语言论》的启发。
所以你可以看到,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些外星人“七肢桶”其实就是北美土著的化身,而他们所使用的将所有语素融合在一起的“七肢桶语言”其实就是一种抱合语,而小说和电影中都重点描写,将所有语素逻辑都融为一体的“七肢文”,则是美洲结绳记事的翻版。
是的,《降临》虚构的“七肢文”,是一种为抱合语量身打造的文字——一个字就是一个单词,但同时又是一句话,所有语素都作为“偏旁部首”被融合到了这个“圈圈文”当中。
所以电影《降临》和原著小说《你一生的故事》,说到底,就是一个艺术化的欧洲人与美洲土著交流的科幻版《与狼共舞》的故事。特德姜和萨丕尔样,对抱合语这种神奇的思维逻辑感到折服。
当然,现实中的抱合语没有小说中的七肢语那么神乎其神,学习它不会让你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语言逻辑确实会对人的行为逻辑、乃至文明的发展方向产生关键的影响。
一个使用抱合语的印第安人不可能想去发明以单词为基础的文字,他只会把自己的聪明劲儿用在打出更好的绳结上。
而他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方式则与我们大不同——虽然没有小说中的七肢桶人与我们的差异那么大。
推而广之的说,这种语言产生的差异,其实同样存在于其他语言系统之间,比如一个使用屈折语的欧洲人、使用黏着语的日本人和使用孤立语的中国人,他们的思维结构也一定有区别的。只不过由于我们在这个“语言之网”当中,这种区别微妙到不可言说。
语言就是思维,从这个角度讲是对的。

4


但“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所指出的“语言决定论”其实并不是绝对的,语言逻辑会影响一个族群的行为逻辑,可反过来说,一个族群的行为(他们做什么事,文明发展到什么阶段、交流频率多大)也会反过来影响、塑造他们所操持的语言。
比如,有一种假设就认为,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旧大陆古文明之有所以同样有“上古结绳记事”的传说,很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当时使用的也是一种与美洲土著类似的、用结绳更方便表达的“抱合语”。
但由于旧大陆各族群之间“交流”的频度和烈度远远大于美洲,先民们在交流中发现把所有语素囫囵个的放在一起表达的方式效率太低了。
想象一下,来一个其他族群的人,听一句抱合语的话,他听不懂就是完全听不懂了,不可能像我们听其他语言那样,虽然一句话整体意思可能不懂,但至少能通过听懂几个单词,进而猜度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为了进行族群间的交流,抱合语必须发生解体了。
于是原始的“抱合语”在交流中开始发生进化,单独的语素开始从浑然一体的句子当中“掉落”出来,于是单词就出现了。
单词,可以说是人类文明史上不亚于钻木取火的伟大发明。它方便了人们对一个完整意思进行拆分理解,大大提升了交流的效率。
但今天你看到的很多古罗马时代铭文当中,词和词之间依然是几乎不空格的,看着就让人眼晕,这反应了当时的单词依然是为句子的从属品——无论是口语表达,还是书写。
而因为单词是后天的、从句子中剥离出来的,所以我们会看到,在世界上很多语言中,单词的独立并不“完全”,一个词要怎么说,依然要受前后文的巨大影响。
比如在印欧语系这种屈折语中,同一个词就会因为位格、事态的不同而发生不同的变化。英语中同一个“我”的意思,会有I、me、my三种表达,而动词有过去、现在进行等不同“时态”。这种现象在拉丁文等更古老的屈折语中保留的更多。
而单词与句子的另一种“粘连”方式则是“黏着语”,黏着语的思路是让单词通过添加助词的方法,像累乐高积木一样一层叠一层的彼此“黏”在一起。日语、韩语、满语、蒙古语都是典型的黏着语,你即便不懂日语,也能听到日本人动不动就说什么“哇”“哦”“带丝”,韩国人整天“思密达”,其实它们都是这些用于“黏”句子的助词。
当语言的交流需求进一步加大,单词就会越来越深度的从句子中独立出来,不受前后文的影响,形成一个越来越稳定的固定表达,这就形成了所谓的孤立语。
在全世界范围内,往往交流使用越频繁的语言,孤立语的特性就越强,比如英语,它本来是一种屈折语,但因为成为了一种世界语言,现代英语显现出非常强烈的孤立语特性,有些词汇已经不论主谓宾定补状使用同一个表达了。这在屈折语属性浓烈的古英语中是无法想象的。
当然,全球目前最著名的孤立语体系,还是我们的汉语。
汉语中的单词已经独立到了完全不需要考虑其在句子中扮演角色的地步。很多中国人学什么外语都觉得非常费劲,就是因为我们潜意识里完全没有“主谓宾定状补”这些概念。
比如我老家山东,就是出名的“倒装句之乡”。从孔夫子时代的“贤哉,回也!”到如今的“吃了么你?”我们山东人讲话是从来不讲什么语序的。
反正汉语很方便,一个词无论放在句子中的那个位置,都是那么说。
至于主谓宾定状补?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般认为,汉语的这种高度的孤立语特性,是与我国古代各族群交流烈度空前频繁有关系的。
比如山东等中国北方地区,越是古代民族融合发生更多地地方,语序倒装、单词孤立、发音减省等特点就越鲜明。
所以从最原初的抱合语,到屈折语与黏着语,再到孤立语,人类语言的发展脉络有一条清晰的“进化树”。
不同的语言族群不断的交流、融合,让单词一步一步从句子中独立出来,从最初的整句话浑然一体,到最终实现汉语式的“一字一顿”。人类的语言是先有了句子、再有了词,最终有了字的。
而只有当一个族群的语言发展到“产生单词”这一步时,发明文字才会变得水到渠成。一个使用抱合语的民族只能像玛雅那样画画或印加那样结绳来记事。
而像《降临》中所幻想的,一个文明守着古老的抱合语、并在此基础上发明相应的文字,最终发展到殖民外星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不做语素拆分,人脑不可能驾驭这种过于复杂的文字,并用其进行方便的交流——我们大脑的算力不够。

5


而明了了这些问题,我们再来解文章开头留下的一个闷——印加人没有发明文字,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是难以被文字化的抱合语,那么为什么同样经过了万年的演化,整个美洲的语言系统,没有从抱合语中脱出,向屈折语、黏着语乃至孤立语的方向“进化”呢?
理由就是本文所说的,族群之间的交流、碰撞乃至融合,是语言发生进化、单词从句子中掉落的源动力。但美洲各族群与频繁交流、碰撞的旧大陆各族群不同,从北美印第安各土著部落、到中美阿兹特克、南美印加、玛雅,基本呈现出一种彼此之间甚少交流的状态。本来美洲的体量就比旧大陆小,彼此之间再不互相说话,语言系统就更加无法进化。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方面是美洲整体的地缘环境使然——
与亚欧大陆整体是一个东西长的“横向大陆”不同,美洲大陆是“竖着”的,东西窄南北宽。
这种地缘决定了美洲不会同时诞生旧大陆那么多的同纬度文明,因而缺乏相同纬度和水热条件下农业生产经验的交流动力。不同纬度带上的文明因为生活方式迥异,也很难发生交流融合。
而另一方面,也是更关键的,还是因为整个美洲缺乏大型牲畜可供驯化,这就使得不同文明之间依靠牲畜驮运的大宗商业贸易、迁徙移民、乃至骑马征服都变得不可能。
所以美洲没有丝绸之路、没有民族大迁徙、更没有蒙古大汗“让青天覆盖的地方,都变成蒙古人的牧场。”
进而美洲各族群之间的交流频率和烈度就远低于旧大陆了。各文明、族群因而始终保留着在本族内“够用”的纯净的抱合语体系。
你看,说了这么一大圈,我把自己的理论重新圆了回来——押司在他的文章中提醒说,制约美洲人发展的最重要的瓶颈其实是文字,但这篇文章力图向您说明:美洲人没有发明文字,归根结底,恰恰还是因为他们无法发明畜牧业!
因为没有畜牧业,所以无法发生高强度族群交流,所以语言始终是抱合语,所以没有单词的概念,所以无法发明文字,所以只能结绳记事。
还是我《未来人类,会遭遇印加帝国那样的“科技锁死”么?》一文中曾经讲的那个观点:人类的所有科技、文化成果其实是一个紧密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有机体,两种看似毫不相干的技术成果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匪夷所思的相关性。
比如不看这篇文章,你估计不会想到骑马放牧会影响到文字的发明——然而事实上,前者真的就是后者的“前置科技”。人类的科技树,彼此勾连的程度比游戏里还深度得多。
而以这个角度看,文明出现深度的“科技树点歪”了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押司在他的文章中提出一种担忧——人类文明有没有可能因为错点了某个科技而步入歧途,比如如果是纳粹德国先掌握了核弹技术,二次大战期间“核平全世界”,或者残酷的阿兹特克文明掌握了远洋航海的黑科技,对旧大陆来一次“日落入侵”怎么办?
我觉得,这种担忧是不必要的,因为人类认知和科技的这种高度内在关联性——就像缺失畜牧业的美洲文明,最终连车轮和文字都发明不了。
像纳粹德国那种国家,当他们错误的盲信了种族主义和元首崇拜,把爱因斯坦等人都赶走、把“劣等民族”的书都烧掉,甚至单搞一套“德意志物理学”“德意志生物学”“德意志数学”时,它的科技树已经开始“点歪”了,并将在不久之后,迎来必然的锁死了。
是的,看了很多材料之后,我是不太相信纳粹德国能先于美国搞出原子弹的——即便没有二战中后期的战局逆转,德国人也搞不出来,因为这个体系内部因思维错误的内耗太严重了。
所以,有一天,当外星人真的“降临”地球,他们是否会像《降临》中的外星人一样,用着类似结绳记事的“七肢桶文字”?
特德·姜的这个幻想很美,但它注定无法实现。文明在各项科技、文化、制度上的发展一定是高度协同、同步。
就像我在《如此努力的苏联,为什么还是输掉了与美国的“芯片冷战”》一文中曾提示您的:一个文明,注定无法在犯了某个致命的技术、机制或认知错误后,“单脚”向前跳太久。
人类科技树高度的内在关联性、有机性,最终会将那些试图单脚跳的文明的方方面面都牢牢锁死在旧的层级上。
全文完
本文7000字,本来只想随便聊聊,不知不觉写长了。
感谢读完,这是我的科技史系列文一篇,愿您喜欢,喜欢请三连,多谢。
更多相关深度探讨,欢迎知识我的知识星球,最近星球那边被吞的文章很多,我也无奈,期待大家在类似这种有意思而不敏感的问题上做更多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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