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公寓的"嘎讪胡"大会
现虎丘公寓外观
2022年2月10日,那时上海的疫情还远没有现在那么严重,城市考古小队又一次来到了外滩源区域,准备对即将拆迁的虎丘路上的居民再进行一次采访。不料这次本来很低调的活动,在居民群中不小心传开了,总共有20位左右来自于虎丘公寓和腾凤里的老居民到场。一场设想中的小规模采访活动,一不小心演变成了追忆虎丘公寓的“嘎讪胡”大会,伴随着时不时乱入的房产中介电话,我们收集到了许多居民生活记忆的碎片。身为采访者,我们不得不佩服老社区居民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这一切真的很“上海”。
“我们对这里真的很有感情的,我们家是1963年就搬到这里,应该说是最早的那几户人家吧。”
说话的是朱阿姨,从小学开始她就住在虎丘公寓里。
“那时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1962年考虑到干部房屋居住条件困难,市政府管理局安排我们家住进来,那个时候住进来就有热水汀,还有锅炉房给整个公寓供暖,两部原装的奥迪斯电梯还在运行,并且还配专人负责操作电梯呢。”
朱阿姨说起虎丘公寓的时候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老邻居们所居住的虎丘公寓落成于1920年,它原本的大名叫作“中华基督教青年协会大楼”。1844年,英国有一个叫作威廉斯的青年商人发现在外经商或谋生的年轻人生活单调,精神空虚,于是他联合了一批在英国的青年建立了一个俱乐部,俱乐部除了组织青年开展有利于健康的活动外,还主张以基督教的精神提高青年的灵性修养,这个俱乐部就是日后的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简称YMCA ),后来日益壮大发展成了一个跨教派的国际性基督教组织。约在1876年,旅沪西侨就组织成立了上海第一个基督教青年会,因为成员来自世界各国,故被称为“Foreign YMCA”,上海本地人称之为“西侨青年会”。
1900年,上海各校的青年代表汇聚在今天的虎丘路20号(今上海外滩美术馆所在地)召开大会,正式成立“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为区别已经成立的“Foreign YMCA”,该会的英文名为“Chinese YMCA”。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得到了上海商界及实业界的支持,其中,著名商人朱葆三捐出一块位于闹市中心的四川路上的地块来兴建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大楼,这里即是后来的浦光中学所在地。然而有趣的是,上海基督教青年会要早于中华基督教青年会成立。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在1900年的成立推动了全国各大城市和学校青年会的发展,1912年,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为区别于之前的组织,英文名定为“YMCA of China”)正式成立,其总部最终设在了今天虎丘路131号,由青年会自建的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大楼里,也就是如今的虎丘公寓。
中华基督教青年协会大楼建成之初/虎丘公寓今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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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朱阿姨所讲,他们刚搬进时,整个大楼给人一种“弹眼落睛”的感觉,从外观到门把手等这样的细节方面都显得非常高大上。在大楼建成之初,一层及二层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办公地,三层以上则是住宅,沿虎丘路开的大门前有两根塔司干柱,大门则是海派风格的硬木框玻璃方格门。进门为穿堂,花砖地坪,穿堂对门两侧有两部奥迪斯牌电梯,中部为嵌有铜条的磨石子踏步楼梯,二楼扶梯后面建有平台一座。大楼每层有一间至四间套房供租用,内部设施参照当时美国普通公寓的标准建造:卫浴,水泵、热水汀、锅炉、逃生梯等设备齐全。
“当年楼梯扶手上都嵌着铜条,不像是用来防滑的,更像是装饰用的,蛮有高级感的。我们小时候很调皮把这个当滑滑梯,呲溜一下就滑下来了”
——几个爷叔也开始回忆起小时候在公寓里玩耍的场景。这些当年一起“前后乱串”的小伙伴们如今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
“我们对住进来前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虎丘公寓在我们搬进来前一年(1962年)重新改建过,后来就没再大改。而当时能住进来的除了市级干部外,还有高级知识分子和海外回来的爱国人士,而且越往上走说明职级越高,基本都是处级以上的干部。”
住在三楼的朱阿姨说道。
“对对,科级干部好像还住不进来。而且三楼以上的都是有自己卫浴设施的,还有浴缸。”
爷叔们附和道。
左上|现虎丘公寓楼梯内景
右下|现虎丘公寓二楼内景
虎丘公寓的一楼和二楼当初是作办公室的用途,三楼以上是套房,因此原来三楼以下的房间改成独门独户之后都没有自己单独的卫浴设施。叔叔阿姨们说,至今一楼还有男女淋浴房,一楼和二楼的淋浴房都是公用的,他们还回忆道,原来锅炉房就在照相机厂和公寓中间,专门给大楼提供热水。那个年代能在自己家洗澡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当时大多数的上海人都在公共浴室洗澡,随着时代发展如今公共浴室在市区几乎绝迹了。
“老电影里厢看到过伐?有两道门,第一道像老上海马路上随处可见的戗篱笆,铁质的、一根根在最外面,第二道就是能拉起来的铁门。最好玩的你们肯定想不到,里面专门有一位50岁左右的老伯伯帮我们操控电梯,老电梯都是手摇的,有时候摇不好就停到半当中。”
循着大家的回忆,当年两部奥迪斯电梯也令他们津津乐道起来。
“后来都是我们自己摇的,手里用多少力道很清楚。”
爷叔们回忆道。
不过,对于这两部电梯老邻居们还是有些遗憾的,从1924年第一次扩建后到上世纪90年代,这两部电梯因年久失修不得不被更换成新的电梯,陪伴他们成长的手摇电梯从此换成了有按钮的国产电梯。在拆换时,他们还亲眼看到了两部电梯巨大的铁质马达,因为体积太大,当时还不得不敲掉电梯旁的围墙才被顺利拆下来。
老上海时期的西式公寓都配有专门倒垃圾的井口,爷叔们回忆起就在一楼半的地方有个铁质的井口,往外一拉、垃圾一倒进去就直接通到了公寓后面香港路上一个专门收垃圾的地方。从始建直到1960年代,虎丘公寓一直都是上海配套设施最好的公寓。并且令我们吃惊的是,当年大楼还配有维护管理人员,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物业。除了电梯专配的一位老伯,平时门房间都有人值守,大门上的铜把手和房间里的柚木地板都有人定期维护,要是有信件寄到家里还会有人乘电梯投送到家门上的信箱里,不过后来有些人家换了防盗门就只能送到穿堂里的信箱了。
1924年扩建后的中华基督教青年协会大楼及其底层平面图
说起防盗的话题,在场的一位爷叔向我们回忆道:
“六楼应该是后来才加出来的,只有两户人家,601有人的,但602一直没人住在里面。后来文革的时候,有次我大着胆子到里面去看看有什么,一打开门,满满一屋子都是中西的工艺品,有北京景泰蓝、文房四宝等等,应该是上海解放前夕美方想要带走却没来得及而滞留下来的。”
在场的我们听得入神,问:后来这些宝贝去哪了?
“之后就在文革时被车拉走下落不明了。从49年到60年代也十几年了,当年这里管理治安都很好,不像现在,一、二楼的铜把手、楼梯上的铜条全部被撬走了。”
爷叔不无遗憾地说道。
关于虎丘公寓,在场的叔叔阿姨们一直在回忆他们小时候住进来时的情景,但早在他们入住这里之前,它还有一段极为重要的历史。1935年,《何梅协定》的签订迫使国民政府退出华北,华北随时有被日军再次侵略的危机,于是平津爆发了抗日救亡的一二﹒九运动,国内抗日运动也空前高涨。同年,陶行知与马相伯、胡愈之、沈钧儒、邹韬奋、王造时、李公朴等280余人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救国运动宣言》,提出八项抗日主张,这七人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抗日“七君子”。1936年2月,以陶行知创办的教育机构为核心,国难教育社成立了,并通过《国难教育社成立宣言》。同年5月29日,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的成立大会就选在了虎丘公寓召开。
虎丘公寓的老住户们所述的记忆碎片,结合1949年之前公寓的历史,我们得以把公寓诞生以来的身世大致串联了起来。如今,这座接近百岁的老建筑正面临着史上最为不安定的命运,即使在这场看似轻松的“嘎讪胡”大会上,很多居民仍表现出了对故居的担忧,他们曾亲眼目睹过去虎丘路在路面治理时,固定街面的大木桩和钢板被拆掉后引发的路面塌陷、以及老建筑构建无法完整保留等诸多问题。但从话语中流露的最多的,仍是对长期生活的故土的不舍。
现虎丘公寓外观
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原来唱主角的政府把上海旧区改造的操作层面转让给了房地产开发商,让它们在旧区改造中发挥市场配置的作用。但就目前看来,很多由此主导的区域出现了一种“断裂的多元化”趋势,演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格。换言之,旧的街区文化消失之后,新的公共文化却迟迟难以建立。比起个人利益,虎丘公寓的老居民们和我们同样担心着这个街区今后的走向。他们希望在若干年后重游此地,仍能看到自己曾经的故土延续着丰富的文脉。
不过好在各方面的积极尝试都在进行中,比如离虎丘公寓仅一步之遥的原划船俱乐部的改造也经历了几次波折:设计单位在尊重历史形制的基础上设计了一座钢结构棚架,并复原了俱乐部游泳池的泳道,通过预制钢结构灯架组成灯阵广场,得以在保留历史想象的同时,再生了一个新的市民公共空间。
如今,这些即将离开旧居的老邻居们正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支持旧区改造,同时,作为“外滩源”历史环境的一员,他们也将自己亲历的故事留给我们。多年之后,我们或许仍能从他们的这些只言片语中感受到“社区的共情”,并且这些点滴的细节能够通过历史建筑的载体继续流传下去。城市更新的成功与否,自会有许多维度的判断标准,但我认为其中的一条是:在更迭之后的虎丘路上,是只剩下行色匆匆的赶路客,还是如往日一般有新的人群聚在一起“嘎讪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