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凉,北京涮肉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从1998年开店到现在,真没遇见过什么坎儿,除了这次疫情。”』
记者 / 黑麦
摄影 / 黄宇
今夏雨水格外地多,天气一转凉,北京人就像去药店领三伏贴一样,自觉地在涮羊肉门口排起了长队。下午4点来钟,裕德孚涮肉的六张半桌子都坐满了人,门口还站着五六个等位的,小马师傅照旧在案子上切肉,服务员忙着给客人端菜、开啤酒,不一会儿,一位穿着倍儿精神的北京大爷一闪身儿走进店里,他是于福生,是这家涮肉店的老板。
裕德孚地处簋街西侧的一个把角处,如不留意招牌,很容易走过。门口有棵大槐树,十几年前,于大爷经常支张桌子,跷着腿坐在树下,喝茶、抽烟,见有客人来了招呼入座或是安排等位,见到熟人递上根烟,聊上几句,起身儿走进店里转转,不为别的,主要是看看徒弟们切羊肉的手艺都在不在线。不出意外,“没毛病”,于大爷说。
于大爷今年66岁,去年做了个心脏搭桥,人瘦了30斤,康复后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他一头乌黑的头发,也不谢顶,老同学聚会都拿他头发开玩笑,说他“心大”,于大爷也不争辩,就是一个劲儿地乐,他说知足就常乐。
于大爷在11年前封了刀,那年他55岁,觉得身体、眼力、手里的力道都跟不上了,干餐饮是个体力活,尤其是卖手艺的。“没把子力气,没好身体,把握不住出品。”于大爷说,“好在徒弟们都出了师,小马师傅切肉,有点儿我当年的劲头儿。”小师傅接过师傅用的45号加钢王麻子涮肉刀,拿出几块生肉,不一会儿切出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各一盘。不懂也不要紧,于师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讲起这四盘肉的老故事。
▲裕德孚的老板于福生(黄宇 摄)
1973年,于福生在顺义插队,随后被分配到了西城饮食公司,即现在的华天集团,那时候他的爷爷于德龙在鸿宾楼餐厅,专门接待外宾,几年后,爷孙俩都来到了“又一顺饭庄”,于是于福生就拜了爷爷的徒弟冯永福为师。那时候,于德龙老爷子年事已高,轻易不出手,单位也不需要老爷子天天到岗,但是于德龙每天都会端着一杯茶在厨房转悠,主要是盯着福生的切肉手艺。
70年代批判走“白专”道路,80年代初提倡不能只走“红专”,各行各业都展开了技术比拼。于福生报名参加了北京市职业技术比赛,连续五年拿到了切肉的冠军,并且获得了“技术能手”的称号。于老爷子看这小子没啥问题了,就跟单位告了辞,踏踏实实回家了。有一天,于德龙对于福生说:“切肉这门手艺,就靠你小子扛这面旗了。”于福生当时年轻,不知道这话有多重。
直到数年后,北京的个体餐馆越来越多,爱吃火锅、涮肉的人也变多了,年轻人喜欢这种轻松的气氛,老同志喜欢就着一口热锅,喝酒叙旧。但看着桌上一盘盘的冻羊肉和机器切的羊肉片,于福生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肉不够好,就肯定不好吃,于是一个开店的念头在于福生心里萌发了。“那时候,游客来北京关注的东西就这么几样,长城、故宫,烤鸭、涮肉、炸酱面,胆子大的去吃豆汁焦圈。我觉得应该把市面上已经断了多年的鲜羊肉恢复一下,把我家这门手艺发扬发扬。”
▲北京的个体餐馆越来越多,爱吃火锅、涮肉的人也变多了(黄宇 摄)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租个四合院,那多好啊,环境舒服,做的也是老北京的吃喝儿,可后来一看这租金,一年下来怎么也得个三四十万,我就放弃了。”1998年,在海淀区科学院南路上竖起一块写着“裕德孚”的牌匾,于福生的京味涮羊肉就这么开业了。于大爷说,这三个字的店名是他专门请人算的,当时算了五卦,可所有人都选了“裕德孚”这三个字。“简单地说,裕代表无边无际;德是童叟无欺,是职业道德;孚是诚信。我喜欢这个名字。”于大爷说。
为了突出刀工,裕德孚的菜单上的鲜切肉只有四种,大三岔、小三岔、磨裆和黄瓜条。“事实上,最适合涮的鲜肉,也只有这四块。”于大爷说,“我举个例子,小三岔的肉,是三个不同的位置,按照纹理来切,最后连接在一起,中间还有一块肥肉连接,拿滚水一涮,还是一整块肉,吃到嘴里,还特别嫩,这就要靠切肉师傅对于纤维走向的掌握。”
可现实并非如于大爷想象中顺利。“头两年不太顺,来吃饭的总问,鲜肉怎么吃啊,鲜肉咬不动吧?”于大爷觉得,市面上的冻肉给人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2000年后,中关村大街上盖起了各种电子城,来附近消费的人越来越多,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也挣到钱了。“口味的升级其实是吃出来的,过去的人偶尔才下次馆子,可能对一些菜印象深刻,但吃久了,就会发现不同,从简单的消费变成寻找口味。”于大爷说他渐渐发现,很多人开始好这口儿了,店里的生意也就好起来了。
为了选肉,于大爷跟供应商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起初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按照于家标准分割的羊肉,于大爷找到一家供应商,重新规划了砸羊(分割)的方式,为了能保证货品的供应,于大爷特意让了几分利,最终选定了西蒙的绵羯羊,这种肉质滑嫩的小羊几乎可以满足于大爷的“苛刻”需求。“货送到了,我们还要修掉云皮、纤维瘤、多余的筋块,这些都不能心疼,最后一斤羊肉最多出个六七两。”于大爷说。
▲于大爷对羊肉的选择有较为“苛刻”的需求(黄宇 摄)
“一方面是为了生意,一方面也是为了客人的要求。”千禧年刚过,于大爷咬牙上了四款冻肉,他说,“我们把市面上能买到的冻肉都买回来了,先解冻,然后看他们都拼了哪些部位,最后发现没有一样是符合我对冻肉的要求的,最后我按照我想象的方式做了上脑、羊筋肉、太阳肉,我尝完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客人也觉得不错。”
涮肉不是火锅,绝对不能高来高走,肉要按师傅传下来的方法切,涮的东西也不能太杂。“最经典的几样,无非是我这四盘鲜肉,外加毛肚和素三样——白菜、粉丝、冻豆腐。”于大爷说,“喜欢吃这口儿的人,有这几碟儿就全乎了。”
2003年“非典”后,老裕德孚因为房租到期,不得不告别了那个300多平方米的地界儿,至于为什么搬到簋街,于大爷说,那是他生转出来的地方。早在80年代时,簋街已经成为北京著名的饭馆一条街,那时候东三环辅路上开的都是娱乐行业,夜里2点他们收档,想放松一下的年轻人就来到簋街,吃喝到天亮,簋街最早叫“鬼街”,因这作息规律得名。
簋街虽然繁华,但经营面积小了许多,于大爷勉强塞进了七张桌子,“其中一张只能坐俩人,号称六张半”。小有小的好处,人一满,气氛就上来了,所以新店不用怎么张罗,就自然而然地火了起来。“人家老说北京人牛,说话不太谦虚,现在叫高冷,其实没有看不起谁的意思,就是因为手里有活儿,了解手艺,其实就是一种自信。”
▲涮肉不是火锅,绝对不能高来高走,涮的东西也不能太杂(黄宇 摄)
那会儿,于师傅仍然在自己切肉,虽然站在身旁的徒弟也有三五个人,但于师傅还是不放心品质。“当年还有个人跟我打赌,说刀工对涮肉的肉质影响不大,我就跟他一人一把刀,一人一块肉,切头切尾让他随便挑,我俩切完肉用同一壶开水这么一浇,尝完这老哥自己就服了。”于大爷说,“切了快50年的肉,就跟这外科大夫似的,看一眼这肉,长在羊身上的哪个部位,稔熟于心。”说着,于大爷夹起一片羊肉,慢慢展开,如同纸片一样透亮,一样均匀,扔在铜锅里不出几秒,这薄厚不足一毫米的肉就被烫熟了,蘸上浓浓的辣椒油芝麻酱,裹上一点葱花、香菜,吃上一口,肉嫩多汁,口感绵密。他说:“技术是层窗户纸,捅破了就找到规律了。”
2008年的奥运会,让裕德孚在簋街上出了一回风头。那年这家店先是登上了日本讲谈社出版的北京旅游攻略,比赛一结束,日本游泳队全团在裕德孚包场吃了三天;又过了几个礼拜,残奥会的运动员也来到了裕德孚,自此,裕德孚的生意门庭若市。
“生意最好的那天,是头几年的一个冬天,我来得比较晚,听说从上午10点一直干到夜里1点。我进门的时候,就三个伙计在店里,我进门的时候还问:‘你们这茶怎么沏得这么浓,糟贱茶叶呢?’伙计说,这茶打早上沏完就没顾上喝一口。”于大爷说。
做餐厅得与时俱进,讲究老手艺的店也不能例外。2000年之前,物流算不上方便,茼蒿、油麦菜、豆腐,都不一定能准时供应,于大爷起初也不想添这些“乱七八糟的”,他说,鸭血是他给菜单上填的最后一样菜,因为问的人太多了,在回答了一千次之后,于大爷还是被他的食客们说动了,“北京也不光是北京人自己的城市,哪里的人都有,想吃什么的都有,老人喜欢传统点儿,年轻人就喜欢刺激点儿,每个人的口味要求混合在一起,那该加就加上吧”。
▲小马师傅是于福生的徒弟(黄宇 摄)
“有时候我看见一盘肉,就知道这是谁切的,能看出来是不是跟裕德孚沾边的。”于大爷说,有时候也看看抖音和快手,他挺爱看做饭的小视频的,有天他在手机上看到了切鲜羊肉的刀法,于是点了进去,发现切肉的人正是他猜到的人。关于点评,他不闻不问,“我知道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吃饭这件事,每个人的出发点、口味都不同,怎么说我都没意见,我就图个真实”。于大爷说:“有年电视台来采访,导演见我装完盘就问,能不能再装饰得好看点儿,我就说我平时就这么卖啊,你不能让人看完片子觉得咱这都是假的,我不想让人失望,简单真实就最好。”
于福生有几个伙计,有的从十几年前开始就跟随着他,工龄最长的一位,从90年代末开始就在店里,于大爷说:“人家在这里工作也快一辈子了,也认准我这个人了。”像是很多认准这一口儿的老客人一样,有些人虽然搬走了,但还会隔三差五地来到店里,或是给于大爷发条微信,说“无论在哪儿吃涮肉,都能想起您这小馆子,想您这手艺”。我对于大爷说:“您这儿有时候不像个馆子,倒像是座庙。”
唯一让于福生头疼的一件事,就是调价。几年前,羊肉价格上调了得有五成,各种食材、调料的价格也跟着上涨,往年买瓶醋也就两块钱,现在变成了四五块,餐具、人工也都如此。“我是真不爱涨价,老得费口舌,有些老客人问一句,我就特不好意思。”于福生说。于福生的爱人总说他,不像个生意人,可于师傅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我这一辈子就干了这一件事,经营好这门手艺,现在我闺女也想干这行了”。
经历了一番整顿后,簋街100多家商户陆续签署了《自律公约》,2017年5月9日,簋街重新亮相。改造后的簋街车流通畅了许多,但没有了曾经的烟火气,各路媒体来报道,说生意跟之前一样好,但对于不少商铺来说,客流其实只恢复了六七成。“气氛没了,生意都变差了。好的企业,原先有名气的,生意依旧好,这些店我也知道,我总结起来,食材第一,口味第二,其他的都是虚的。都这么多年了,好不好吃人人都吃得出来。”于大爷自信地说。
于福生说:“我这店,基本上就没遇见过什么坎儿,要说最大的坎儿,就是这次的疫情了,时间太长了,2020年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时间长不了,有个把月就过去了,结果停顿了小半年,等饭馆子普遍恢复营业的时候,还真迎来了一轮报复性消费。今年这轮疫情之后,人也理智了,裕德孚在簋街算是恢复快的,我们基本恢复了八九成。至于以后怎么办,我想国家肯定会有办法的,各行各业都受到不小的冲击,肯定不能让咱老百姓以后这么过日子吧?希望大家都能顺顺利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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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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