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自己的病痛里如此孤独,孤独得连自己的影子都没有
文 | 幸福天使 (ICU护士) 、风铃
亲人之间的情感是互通的,我最近遇到一个病人,严重外伤,医学已经拿他没办法。他在监护室等待着母亲,等母亲来了,他才为这个世界关上了生命的大门。他50岁,因车祸导致高位截瘫,急诊手术下来人是清醒的,带有经鼻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四肢不能动弹,躯干以下没有感觉,第二天拔除气管插管,呼吸尚可。我以为他能躲过一劫,我紧张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他麻醉醒来之后,慌张得不知所措。我对他说,“把你的手和脚动一下,尽量抬高,不要紧张”。他的身体在用力,整个重心微微动了一下,他想慢慢抬高,想用他身体的力辅助腿部的力,但是腿始终抬不起来,他带着悲伤又自嘲的表情望着我。“我怎么了?”他用眼神问我,嘴张得大大的,露出惊愕的神情,眼里带着疑惑。“你刹车失灵,驾驶的大货车发生了车祸。不过现在好了,已经做完手术了,慢慢等恢复。”我俯下身子,轻轻告诉他。我们常常努力了,期待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可是现实不是自己说了算。他的病情每况愈下,他想抓住求生的绳索,可命运却把他推向了泥潭。三天后,他出现了中枢性呼吸困难,再次插管,还用了呼吸机辅助。虽然他还是清醒的,但他看着医生在他身边忙碌的身影,他绝望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他很痛苦,但要活下来。我最后一次和他交流是监护室大消毒,搬至临时监护室后,我给他吸痰。他示意呼吸很累,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胸脯起伏着,似波涛,一个巨浪打来,又一个巨浪把他掀回去。他在巨浪之间,手足无措。呼吸机的氧浓度已经给到了100%,但他的脉搏指尖血氧只有93-95%,对于这种高位脊髓损伤的病人,医疗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的气息像被风吹熄的火苗,狂风暴雨轮番上阵,直到把他压干。有一天我晚上值班,巡视时发现他腹部肿胀得像个水桶,垄得高高的。急诊做了腹部彩超提示有腹腔积液和积气 ,我们采取了排气等方法却不见气体溢出,从那天起,他的浮肿扩散到全身。他的生命像在空中漂浮,没有浮力,只有摔在地上的重重一击。他被疾病从头到脚的打量着,他想凭仅有的气息把疾病从头到脚的赶出去。血小板减少,凝血功能障碍,打了针、抽了血的地方都流血渗液。他拿医学没办法,医学拿他也没办法。生命的风雪不停的在他体内淤积,肺部感染,少尿,无尿,急性肾衰,肝肾肺多器官功能衰竭。时间对他的摧毁效果很明显,他的痛苦从具体变为抽象。这是人类的痛苦,这种痛苦已经和他没关系了。面对医学难题和病情的急剧变化,所有的鼓励、加油、尊严、不舍,已经无力又无奈。他只有80岁的妈妈,唯一的亲人。监护室每天的探视时间有限,妈妈天天拖着生病的身体从一个区转到另一个区来看儿子,已属艰难。她变成每三天来看儿子一次。
这天下午,他的妈妈来了,身体单薄,走路缓慢,她的眼袋和黑眼圈很明显,挂在脸上,颜色发青。她戴上帽子,换上衣服,垫着脚,伸着脖子,向监护室内张望着。监护室的门打开后,她的脚步加快了,蹒跚着走到了儿子的床前。
“儿啊,你要挺住哟。”妈妈的声音在发抖。她看着身上擦满管子的儿子,她颤颤巍巍地拉起儿子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从指尖到手背,又从手背到指尖。随后,她抚摸着儿子的前额,面颊,一遍一遍的,她的皱纹微微皱在了一起,尔后又舒展开来。她的眼泪要流下来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把眼泪含在了眼眶里。儿子没有任何表情,所有的表情和千言万语因为病情的加重,只能藏在心里。突然,他的手指动了动,似在回应妈妈。“你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你身体好了之后,我带你回家。”母亲的脸几乎和儿子的脸贴在了一起,就像照顾初来人世的婴孩,两个人被天然的血缘与情感拧得更紧。妈妈从头到脚地抚摸着儿子的身体,就像用手丈量着自己的山河。她的动作缓慢,很像儿子的一生。母亲望着儿子,儿子看着母亲,像生命的源头,彼此需要。生命中没有彼此,就不是生命,就不再完整。他们用眼神与爱依靠着,陪伴着,互相渡着。妈妈想把儿子留住,儿子的病情拖拽着他的身体,两股相反的力在博弈着,较量着,最终人无法战胜天意,人打败了情感。妈妈走后不久,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在仪器上的各种数值,已经达到了极限,时间已经和他过不去了,他向往着没有车祸与疾病,没有呼吸机和多器官衰竭的从前,向往着为生活奔波劳碌的日子,向往着下班后,回家看到妈妈的身影——或许已经见到了妈妈,或许妈妈带给他了安宁,他走得很平静,没有眼泪,没有忧伤,没有迷失。
他在自己的病痛里如此孤独,孤独得连自己的影子都没有。妈妈的到来,和他的生命重叠在一起,他的孤独和恐惧感减轻了不少。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如此安然,他的妈妈带他重返了生命的最初。
(图源网络,版权归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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