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泪洗面诉隔离:从德国急奔回沪探父却天人永隔
泪湿流光话隔离
林 琳
世上最坚硬的铜墙铁壁、和亲人间最难到达的距离、无辜人最莫名的牢狱,就是这14天的隔离期。微小的新冠病毒,恶狠狠挥舞起无形的指挥棒,地球就只能跟着团团乱转。真怀疑公转和自转的速度都改变了,隔离的日子里,一天不是24小时,有时长,漫长到无边;有时短,短暂到不够思念一个人。
我就这样思念着我的父亲,隔着19公里,他用意念同我永别,我感应到他最后一声呼唤。然而,我的思念是被禁锢的,我只能在斗室中冥想,不能去买哪怕一束花来献给父亲;我的思念是被歧视的,门上的封条足以让不明就里的人避之不及;我的思念是敏感的,亲人朋友同悲泣,而众多国人心肠铁石,重防控乏悲悯。
为了悼念父亲的离去,我挥泪写下了《锥心之痛:女儿从德国万里飞沪探父,隔离中接到噩耗.....》(点击阅读)一文,引发了极大的共鸣与回响。很多朋友留言,给了我莫大的鼓舞。我想,如果我的文字能引发人们的思考和社会管理措施的改进,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今天,在痛定思痛之中,我想将自己的隔离过程写出来,给我本人这一段最不平凡的人生经历,留下一个历史的记录。
2017年苏州余山岛,这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慈爱的爸爸总是把最好的东西与我分享,无论物质还是精神。
酒店隔离 闭关独处
掰着手指数满14天,难掩奔向自由的喜悦,却被告知14天是从到达的第二天开始计算,也就是说隔离期连头带尾一共15天。我早晨8点落地,当天晚上8点父亲离世,怎么这一天就被抹去了呢?如果真能抹去该有多好!
那一天真实地存在过,每分每秒都格外清晰,永生难忘。入境隔离是强制集中隔离,我央求机场工作人员给我安排离父亲医院最近的酒店。回想我整个隔离期间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大系统中一个按部就班的环节,偶动恻隐之心,也无左右之力。
话说我如愿来到距父亲医院只有19公里的隔离点——浦东新区第12号医学观察点,车直接停在门口,我并无心思看一眼酒店全貌。巧的是,九虎弟弟在浦西替父亲问诊,下午回医院时竟然路过我的酒店,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被集中隔离在蓝海博龙国际大酒店
酒店外观豪华,而内部年久失修,踏过长长的黯腻的地毯,我被领到4022房间,在这里我将度过7天闭关独处的日子。
匆匆放下行李,环顾四壁,一次旅行歇脚该有的都有了,两张床铺,一张被褥整齐,另一张是裸露的席梦思,住过的酒店中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桌上、地上全都灰扑扑的,后来才发现,这是不吝啬消毒液的结果,所有物件的表面都白茫茫斑驳一片,而清洁卫生就此被省略了。
屋子一角有张圆桌和两把椅子,7天里醒着的时候,大多在这里伏案敲击键盘度过。我不止一次用脚步来丈量这间关我的屋子到底有多大,长几步、宽几步,心里明明记着,到隔离结束的时候却再也想不起来。如果所有的遗忘都来得那么快那么彻底,何尝不是一种运气?
隔离房间里有一张铺好的床,还有电视机、桌椅、电水壶和一扇窗。
桌上两瓶矿泉水,打开一瓶喝了一口,忽然饥饿难耐,也不知多久没有进食。微信联系工作人员送餐,一会儿就听见敲门声和一声“饭来了”,打开门已无人影,盒饭摆在门前的置物柜上,一眼望去,走廊里空空如也,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这是生死挣扎的一天,父亲挣扎着从几天的昏迷中半醒,我挣扎以求一切脱身的方法。我像是笼中困兽,和外界的联系是手机微信,和隔离点的联系是席梦思上搁着的一部又旧又脏的电话,每次拿起都怀疑它是否消过毒,但每次电话过程都沉浮于感情的激流漩涡,直到集中隔离结束也没想起要把电话擦拭干净。
房间里这部老旧的电话,是我和隔离点领导联系的途径。
隔离第0天晚上,父亲明知撑不了我隔离14天,溘然长逝,我的悲怆之情自无以言表。
第二天,父亲去了天国,我像是落回了人世间,重新环顾四周,房间简单到没有电吹风、没有茶叶、没有沐浴露和洗发水,两瓶矿泉水喝完了,就不再免费提供,而且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
虽然是临时的生活,也不可能不喝茶水、不洗发洗澡。向一位好友求助,他当天下午赶在隔离点收货时间送来了我需要的物品,我得以舒适地过了几天吃喝不愁的神仙日子。
朋友送来的矿泉水、红茶、过滤纸、杯子、洗发水和鼠标需要的电池。
朋友在矿泉水上写了4022,在袋子上也写了4022。他问工作人员4022的朝向,以期待我们能通过窗口互致问候。可惜4022位于内庭,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街市的热闹,只有阳光的位移和每个窗子里灯光的明暗。
窗口看出去,亮灯的房间真不少。
白天和黑夜,我的大部分时间在电脑前度过,陪伴电脑的是一杯红茶和一盒纸巾。
隔离期间每天必做的事情有两件:吃饭和量体温。我们这个隔离点每天收取250元住宿费和100元餐费,三餐如照片所示,盒饭形式,荤素搭配,早餐有粥,中晚餐有汤有水果,偶尔两个酸奶。反正也没胃口,不觉得可口,也必须果腹。
一日三餐,这几个菜都重复吃过。
每天早晚各一次测量体温,微信会有提醒。对方的微信名叫“A医护前线三”,可见他们把隔离点当成前线战场,那么我们每个被隔离的人岂不是敌人?安慰自己说,病毒才是敌人,我只是敌人的疑似载体。
整个隔离期不会有一个人踏进你的房间,所以体温是自己测量的,桌上有支水银温度计,还有一些不知何用的药片。温度计那么小,我只测量过一次,实在看不清刻度,所以每次“瞎”报体温。有次写了36.7度,立刻接到电话说体温太高了,我说那就改成36.5度吧,遂皆大欢喜。
我编造的体温恒定在36.5度左右
迷你水银体温计,真需要好眼力。
居家隔离 却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我申请了7+7(2020年7月27日开始的隔离新规),集中隔离转居家隔离之前,需要再做一次核酸检测,检测费120元要个人自己支付,我问:“哪个机构来做检测”,回答:“Gong Li 医院”,我问:“哪家公立医院”,回答:“就叫Gong Li医院”,原来是“浦东新区公利医院”,确实有这家医院,但这个名称也确实令人遐想。
九虎弟在父亲去世之后,陪伴了母亲几天,这日晚上返回浦西家里,路上又经过我的隔离点,拍下这张夜景,我俩只相隔百米,不得相见。
返家途中,九虎弟又路过我的隔离点,可是不能相见。
缴费后第二天一早,听见有急促的敲门声,以为我在做梦,醒来就很恼火,门口说是来做核酸检测的,那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我赶忙洗脸刷牙,等到把门打开,两位全防护的医生站在门口,远远地伸出手臂,棉签在我嘴巴里轻轻掠过,他们就大功告成而去,这是检测新冠还是检测牙膏是哪个牌子?
核酸检测之后第二天,社区要来接我,我早早起床收拾,生怕再措手不及。10点钟光景,专人上楼接过行李和我,在大堂测过体温,社区医院的两名医生在酒店侧门接应我,载我回家。到达小区时,居委主任等人已在等候。
来接我回家隔离的车,挡风玻璃后有“川沙新镇人民政府”的铭牌。
回到小区,从车上下来,我茫然地站在阳光里,37度高温,我并不觉得热,这是我15天隔离期唯一一次照见太阳。光线很强烈,我皱起眉头,推着行李箱往家走,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居委的领导、保安和看热闹的居民。
门打开,是憔悴瘦弱的母亲,背后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我的大行李箱,每次都是父亲抢着搬进来,这次我忍着眼泪默默地推进门。我和母亲缄默不语,无数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被告知不允许打开门之后,身后重重的关门声,母亲有些诚惶诚恐,这辈子她从未陷入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境地,丧夫之痛最难将息,又突然加上这般惊吓,母亲显得更加不堪一击。
楼上哪个邻居路过我们门口,拍了张照片发给母亲,我们仔细研究起来。“双重封条”把我们牢牢地堵在家里,传统加科技,对待我们母女毫不含糊,其一是传统的纸封条,另一个是高科技电子封条,只要门被推开,门卫那里就会报警。
传统+科技,双重封条把我们母女牢牢看住。
居委主任给我们组了微信群,当天下午我们自测体温报了上去。第二天上午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母亲惊呆了,防疫人员站在门口,要帮我们测体温。虽然疫情已持续大半年,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估计母亲也只在电视里见过,现在忽然到了眼前,母亲感到事态严重。
母亲被防护服吓到了
女医生说:“下午两点钟再来量一次“,我非常反感在家关着还要被打扰,要求自测体温,母亲则反感防护服。
我反感午睡被打扰,母亲则反感防护服。
居委和社区医院协调后,他们推迟了下午测量体温的时间,来时也不穿防护服了。不得不说,社区工作做得相当细致到位,大家对我们有求必应。我们几乎每天有快递,居委干部和楼组长大热的天却总是以最快速度帮我们把包裹送过来。
朋友给我父亲买了鲜花,保安也帮忙递进来。就连收垃圾的阿姨也每天准时到来,戴着手套接过垃圾袋,而且每天给我们报时:“还有三天啦”、“还有两天”、“只有一天啰!” 帮我们计时的还有楼里的邻居,她们鼓励我们积极面对,她们与我们同悲同喜,一位阿姨偶然发现我《锥心之痛:女儿从德国万里飞沪探父,隔离中接到噩耗.....》文章后,在邻居间转发,还打电话给我母亲,说看到照片上憔悴的我,难过落泪。
比起集中隔离,和母亲作伴的日子过得有依靠、有着落,我们怀念父亲的点点滴滴,我们做菜、包饺子,我们看电视、追剧,我们规划今后的人生,要过得让父亲放心。
转眼就快解封,社区医院来给母亲和我做核酸检测,而且是免费的。检测结果第二天出来,我们都是阴性的。
隔离第12天,社区医院免费上门来做核酸检测。
隔离第16天的早晨,我还在睡梦中,社区医院就给我们送来了《隔离解除告知单》,母亲立刻拍了照片,四散传播。社区医院的医生还不忘给母亲最后测了次体温,并让母亲给我也测一测,只听见母亲蹑手蹑脚来到我床边,对着我手腕扫了扫,医生说了句:“正常的”,满意地离开了。
《隔离解除告知单》
隔离15天以后,走在大街上,没有了父亲的陪伴,空落落的。街市依旧,和我年初离开时一样热闹。15天里目光所及不超过10米,现在看远处,瞳孔有些不适应,在努力对焦,我的视力是否能恢复到从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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