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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金庸及其他|田雷:“君可见漫天落霞”-《当春乃发生》后记(全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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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乃发生》后记 | 本书只是“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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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可见漫天落霞”-《当春乃发生》后记

 田雷


人在途中,

人在时空。

——《如风》(林振强)

文 / 田 雷

(华东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


1981年7月中旬,正是一年之中酷热难当的季节,香港的一位“普通报人”开启了他为期一个月多的“中国之旅”——用他的话来说,旅途“从南到北,又从西至东,行程相当长,也很紧凑”,时间“刚好碰上最炎热的日子,流的汗水可就多了”。随后在9月号《明报月刊》,这位报人谈到此次应邀的“中国之旅”,仍有“我这样一个普通报人”的自谦,翻开当期《明报月刊》,封面用了一幅天安门的照片,红墙金瓦蓝天,中间则用黄色黑体字印着“查良镛先生谈中国之旅”。

查先生这一年57岁,正如访问他的明报记者所说,“你并不是普通的报人”。7月19日的《人民日报》在头版报道了查先生这次旅程的第一站,到京后,他即得到最高领导人的接见,按《邓小平年谱》记载,“7月18日上午,会见香港《明报》社长查良镛”。《明报月刊》称,“中国各地电视播映会谈情景,引起广泛注意。”按照常见的说法,此次接见查良镛,也是小平同志第一次单独会见香港同胞,尚要再过一年零两个月,邓小平1982年9月会见撒切尔夫人,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谈判才拉开历史的序幕,北京同香港之间也开始密切的迎来送往。1984年的农历新年,邓小平在广州为深圳经济特区题词,经济特区杀出的“血路”终于得到最高权威的认可,与此同时,《我的中国心》在“春晚”一歌,随即从北京传唱大江南北,是年年末,邓小平将“用‘一国两制’的方式解决香港问题”列为他的年度大事,《中英联合声明》在北京签署后,香港基本法的起草也就提上了国家的日程。查良镛作为港方委员参加了基本法的起草,后又被任命为基本法“政治体制专题小组”港方负责人。有文章称查先生“深深介入香港回归的历史进程”,知史论世,这个评价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

《参考消息》报道,报人查先生此次返港后,就给热心读者邓小平寄了一套《金庸小说全集》。根据民间版的《金庸年谱简编》,正是查先生在内地游览祖国壮丽山河的同时,是年8月,“《鹿鼎记》修订本五册由明河社出版。至此,《金庸作品集》三十六册全部出齐”——想来,小平同志当时所收到的,应当就是这套恰好“至此全部出齐”的、三十六册明河版的金庸武侠全集。同样根据这个民间版的金庸年谱,这一年7月,“《武林》杂志辗转征得作者同意后,开始在创刊号连载《射雕英雄传》……此为中国内地读者熟悉金庸小说之始”。

这就是历史的行程,有些阶段在结束,有些过程却正开始,有的来得轰轰烈烈,侠之大者在做国之大事,也有些悄无声息,不过是时代的颗粒散沙,如贩夫走卒者引车卖浆流,也有他们的悠悠岁月悲欢离合。好像金庸先生曾打动无数华人的那句话,“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历史长河内的人事纠缠、因缘际会,又何尝不是如此?十多年后,在为内地三联版的《金庸作品集》作序时,金庸先生这样写道:“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紧接着,他告诉自己的武侠读者,“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把历史作为语境,经由文献所载而捕捉当时人的所为和所思,把握历史中人物的观念和心态,也是本书写作时所追求的,缺失当然很多,主要是因为作者力有不逮,写作过程中,我常有心有余却力不足的自知之明。


依稀往梦,心内波澜——前次北上深入社会主义的内地,于报人查先生来说,还是三十年前的往事,新中国成立之初,应外交部顾问梅汝璈之邀,26岁的他曾在1950年初赴北京外交部谋职,此行得见时任外交部政策委员会副主任乔冠华,“但终因出身和家庭背景关系未能成功”。此后,按年谱记录,1953年3月6日,查良镛“到杭州,游岳庙”,“是日,正值斯大林逝世,举国致哀”,在1981年8月返港后同《明报月刊》记者谈此行所见“主要的变化”时,查先生说“离开上海、杭州,有二十八年了”,也就是从1953年起算的。也正是在这28年间,查先生变为金大侠:1955年初,他以“金庸”笔名撰写武侠,2月8日,《书剑恩仇录》开始在《新晚报》连载……1972年9月23日,《鹿鼎记》的报刊连载画上句号。《鹿鼎记》第五卷,也是金庸作品集第三十六卷,金庸在末尾的“后记”里写道,“如果没有特殊意外,这是我最后的一部武侠小说”,为金庸武侠收尾的这则后记,落款日期是1981年6月22日,此时距离他和邓小平在北京的会面已不到一个月。17年的时间,十五部作品,金庸笔下的江湖,营造出了全世界华人最广阔的文化宇宙,“吞风吻雨葬落日”“欺山赶海践雪径”。

读金庸,领导人中间也不是只有小平同志,再举一例,曾长期在彭真身边工作,后担任七届、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王汉斌,也是金庸的书迷。2012年出版的《王汉斌访谈录:亲历新时期社会主义民主法制建设》,对于本书写作来说,是反复研读并常备手边随时查阅的著述,要研究1979年以来新时期的立法历史,这本访谈录,可说是接近真经宝典秘籍一样的文献存在,书里就提到,“王汉斌读遍金庸,家藏两套金庸送给他的金庸全集。作为参与、领导制定了两百多部法律的中国领导人,王汉斌肚子里装满了中国法律。同时,他也留了一个小小的地方,用来盛放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剑影和刀光。”王汉斌同金庸的交往,应当起始于香港基本法的起草,将“一国两制”的天才构想用一部成文法典的形式写出来,起草的过程用邓小平的评价来说,就是“你们经过将近五年的辛勤劳动”,这五年,从1985年起到1990年止,主要对应彭真担任委员长的六届全国人大任期,王汉斌此时为全国人大常委会秘书长,也是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王汉斌生于1925年,金庸年长一岁,耳顺之年,他们投身一部基本法的起草,也是“今番良晤,豪兴不浅”,这部法律意在为香港的长期繁荣稳定提供法制的保障,“前五十年是不能变,五十年之后是不需要变”,来自两个世界的爱国爱港者五年间的字斟句酌,有时或许是唇枪舌剑,正应了《狮子山下》所唱,“用艰辛努力写下那,不朽香江名句”。

忆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王汉斌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其传记里称他少年时写过小说,有文学才能,1942年入西南联大时也先录取在中文系,只是“后来却发现自己不是写小说的料子”,转入历史系;一年后,金庸也在重庆考入西南联大,却因“无钱支付各种开支,遂入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就读”,其后辗转于乱世,1948年3月,年谱称其“草草毕业”于上海的东吴法学院,修习国际法,当月末即“受命飞往香港,加入刚复刊的香港《大公报》”;王汉斌则在西南联大毕业后抵达当时的北平,以报纸国际版编辑的身份领导北平的学生运动,于新中国成立前夕调至彭真身边工作,去除“文革”动荡,他在彭真直接领导下工作亦是28年。人生旅途,写小说读文史的,却成为卓越的立法领导人,而读法学写社评想做外交官的,反而成为武侠小说的宗师,不同人生的各自际遇,恰如当年一首粤语歌曲中所唱,“谁在黄金海岸,谁在烽烟彼岸”。当然,金庸在重庆中央政治学校读书时曾听钱穆讲国史,且为班上同学做无锡方言的翻译,后又在八十六岁高龄以《唐代盛世皇位继承制度(618-712)》为题在英国剑桥取得博士学位;而王汉斌在西南联大读历史时,“钱端升讲的《比较宪法》,是王汉斌最感兴趣的课程之一”,美国大法官霍姆斯曾有哲理名言,“灵魂的欲望,是命运的先知”,个人的奋斗或历史的行程,哪个是偶然哪个是必然,只有历史本身才知晓。

我是金庸武侠的普通读者,这里说普通,指的是我谈不上金庸武侠的“骨灰级”读者,甚至都没有十五部全部读齐,只是如同我的同龄人一样,也读过并因此十有八九都读过金庸,射雕英雄倚天屠龙,对于这个江湖世界的想象和热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家园。2018年10月30日,先生逝世刷屏时,我们所寄托的哀思不只是告别一个人,就此别过的,还有一个时代,次日,央视新闻频道播出纪念节目,标题《纪念金庸,也是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他所创作的构成无数中国人之文化心境的武侠世界,改革开放四十年的起承转合,不同线索交错而行,“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这也是历史。


回到金庸先生此行,他携家人7月16日首站到北京,小平同志接见后,按《明报月刊》访谈所述,金庸一行由北京到内蒙,再返回北京赴新疆,足迹至天池、吐鲁番和石河子,然后一路经兰州西安,转到西南的成都重庆,坐轮船经三峡过宜昌,又从武汉到上海,最后在8月17日由杭州飞回香港,“游览了两个直辖市、两个自治区、五个省的十三个城市”。“我很喜欢旅行,觉得旅行是人生至乐”,于金庸来说,此次旅程就好像一次武侠人文的田野,书中百闻,还要现场一见,“我在小说中写过不少著名的地方,但许多都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这次终于能‘到此一游’,自然十分兴奋。例如《射雕英雄传》里的蒙古,《书剑恩仇录》中的长城、新疆、天池、兰州,《白马啸西风》中的古城高昌等等。”

“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湾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状”,这是《书剑恩仇录》中的一幕场景,此次在新疆,“天池旁,我还买到了两朵雪莲,就是陈家洛采来送给香香公主的雪莲……是向一个维吾尔族小孩买的,每朵人民币五角。”金庸笔下江湖,“飞雪连天射白鹿”,但也正如他在不同版本作品集的序中所言,他要写的是人,“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情感”(1986年,《金庸作品集》序),“我写小说,旨在刻划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人性却变动极少”(1994年,《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2002年,《金庸作品集》新序)。《射雕英雄传》里有一幕经典场景,少年郭靖初入江湖,金庸笔下,安排他与黄蓉相遇在张家口的一家酒店,同江南桃花中长大的少女讲述塞北大漠的风雪,“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甚是天真”,回想起来,我小时候同这一幕的初遇,并不是读到上面的文字,而是看,所看的当时也不是香港无线(TVB)在内地家喻户晓的83版射雕,而是一本没头没尾的连环画,不知如何辗转到我手里,在那个资讯匮乏的年代,想来很多同代人都和我差不多,各有自己进入金庸武侠宇宙的方式。翻开《明报月刊》的访谈,金大侠的有些讲述,于我们来说,与其说是读,还不如说是要跟着一位报人的眼光去看,如金庸讲到在内蒙的见闻,正值盛夏,倒也不是“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哪惧雪霜扑面”,三言两句,一幅生机勃勃的画面展于眼前:

我在内蒙古见到一户牧民,他们这一家本来只准养八头羊,宰一头羊要得到批准。现在新政策下,国家以公价向他们每年收购八头羊,数字不变,但此外可以自由养羊,自由宰杀。现在这一家养了八十头羊,还有几匹马。草原上牲口吃草根本不要本钱,政策一变,生产的改变可有多大!

“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金庸这里所谈的,其实是他另一只笔所写的政治。1981年夏天的“中国之旅”,于金庸来说,一端在武侠,笔下的塞北江南,金庸对他所营造的“武侠环境”有自己的定义,是“古代的、没有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社会”(1986年作品集序,而在写于2002年的新序中,金庸在“社会”前特别加了“不合理”三个字);另一端则在政治,古今之间的一大区别,或者现代社会较之于中国古代的最大合理之处,就在于“法治”,现代国家不允许有白驼山桃花岛这样的化外之地,定分止争也不能靠比武论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任何一种法治都要承认的道理,既然访问是应邀而行的,金庸此行就不可能避开也没有回避政治,对于政治,他有自己非常成熟的理解和理念:

我觉得政治没有是非,只有好坏,而好坏的标准是:使最大多数人得到最多的好处……现代世界上只讲结果,不讲信仰,这是科学精神。科学方法是先假设一种理论,然后用实验方法去求证这理论是不是正确,如果根本不正确,那就放弃了这理论,另找理论,再作实验。如果理论一部分对而一部分错,则保留对的而扬弃错的,不断修正,不断发展。如果先固定一种万世不移的主义或方法,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改变,那是古代的方式、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思想形态……是否幸福是具体的事。最大多数人民的衣食住行标准怎样,教育与职业的机会怎样,社会福利、安全感、医药照顾、个人的权力和自由怎样。

金庸武侠写的是人,写到《鹿鼎记》时,他自己也认为,“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毋宁说是历史小说”,而报人论政,关心的也是人,“最大多数人”,他们的“衣食住行”,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金庸关心具体的人,认为幸福是具体的事。“他的黑猫白猫论是众所周知的”,“我个人赞成一步一步的不断改革,不相信天翻地覆的大革命能解决问题”,“以中国人务实的方式,建设中国人自己的社会主义,使中国人民幸福而自由”,这是金庸谈到邓小平政策时表达的政治期待。

说起旅途见闻,金庸也以报人的视角讲述着具体的变化,衣食住行是检验幸福的标准:在火车上,金庸发现“广播中不再长篇累牍的诵读《人民日报》社论或毛主席文章,而是播放轻音乐,包括台湾的《高山青》、《橄榄树》等,甚至有Jingle bell,jingle bell的圣诞音乐”;到朋友家做客,“看到大叠《参考消息》堆放着”,“听说近来《参考消息》连广告也刊登了,订户的限制大大放宽,似乎渐渐有发展为报纸的趋势”;与大陆的亲人久别重逢,“每个人的心境都很愉快……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大家谈起来都轻描淡写的,说了就算。他们在七月十八日晚上,在各地电视中看到邓副主席接见我的情景,都很高兴。他们大都到杭州来聚会。现在旅行可以自由,不像以前那样,要先申请,拿到路条才能买车票、住旅馆。”

内蒙的牧民:“本来……现在……”;火车上的广播:“不再……而是……”;《参考消息》:“近来……发展为……”;内地的亲朋:“现在……不像以前……”;金庸的所见所闻从南到北,有亲有疏,讲起来是点点滴滴,前文也只是摘取只言片语,但故事得以构成的脉络就其逻辑而言是一致的,归根到底,都可以凝练为其时正在发生的今昔之变——事实上,如果没有历史在当时走出的转折,1981年7月也不会发生金庸的中国之旅,从前是什么状况?“那时如果我想见,也未必见得着;他们如果邀请,我也不敢去。”金庸口中的“那时”,指的当然是历史转折之前,而本书所讲述的,就是内在于这一历史转折过程的法制篇。

邓小平1979年6月28日讲:“现在只是开端。民主要坚持下去,法制要坚持下去。这就好像两只手,任何一只手削弱都不行”,此时正是五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期间,三日后,本次全国人大会议在闭幕日通过了七部法律,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建设的一段“新时期”即由此始。本书所做的,就是重返这段历史的现场,回溯我国社会主义法制的“奠基”时刻,以历史的方式打入历史在特定时刻的复杂构造,如邓小平所言,既是“开端”,同时又是“现在”,一切正在发生,由现在进行时所允许的开放性去凝视一段历史秩序的形成,观察者置身事内,“八面树敌”,感受四面八方的力量交织,理解开端在其现在进行时所曾绽开的多种可能,由此突破从前“简史+概论”的社会主义法制叙事模式,捕捉彭真所说的历史的“可歌可泣”。当然,本书以观其汇通的自觉来梳理自1979年起的一段历史,让原本在简史模式中板结僵硬的历史重新流动起来,但同时也要指出,本书所处理的这段历史,于社会主义法制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通史”而言,仍只是一种有所延展的“断代史”,书名《当春乃发生》,我每次读来心中总会响起一段熟悉的旋律,历史一页次第展开之后,回头看也是社会主义法制的一则“春天的故事”。

就在邓小平会见金庸的当天,作为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他还做了另一件事,年谱在当天条目中对此未作记录,这件“小事”类似写作时的“现挂”,偶然发现于文献的字里行间,然而对本书的主题而言却关乎宏旨。按《邓小平年谱》记载,7月16日,“彭真给邓小平写信,请示宪法修改草案稿完成的期限,以便安排工作”;又按《彭真年谱》同日条目,“两天后,邓小平回复:仍按原计划完成,不要推迟”,由此“八二宪法”的起草在彭真的主持下进入了“快车道”,这中间的起承转合,构成我在本书第二章尝试辨析的一处关键,在此不做赘述。“七月的北戴河,海水蔚蓝,空气清新,名义上是来休息的彭真,一直不间断地工作”,这是《彭真传》的叙述,就在金庸塞北江南览胜的同时,我国现行宪法正处在文本起草的过程中,及至10月开始的玉泉山集中,工作班子按王汉斌回忆,“可真算是夜以继日,上午、下午、晚上,每天三班倒,日夜伏案起草宪法修改草案。”邓小平同金庸会面时,两人均未直接提及正在起草中的宪法,不过有一处对话涉及宪法文本要解决的一大问题,“关于国家主席的问题,我们还在考虑,还没有作出决定”,小平同志这里所说的,就是新宪法是否恢复国家主席设置的问题。

当时说“现在只是开端”,对于四十多年后的我们来说,观察的方法可以表述为,开端还在现在。也就是说,不要以现代读者的眼光去打量一部四十年写就的文本,不要用学科议程上的课题去裁断历史现场的文献,不要今是而昨非,而是要绕到文本的背后,凝视它之成文的过程,以过程为语境,梳理并解读历史当事人生发于现场的所论和所思——历史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但在研究“历史”时,不能只读“合订本”,要理解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要回到它们正在发生时,要跟着历史的感觉走。


“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金庸在1994年内地三联版的序中曾这么说,他这里所讲的,是作者写作时的自由,一篇“后记”写到这里,我真切感受到的,也是作者下笔时的自由——历史在进行时是自由的,宪法在文本开端处也是自由的,为自己的一本书写作后记,文责自负也是自由的。正是这种自由,前文的思路不断蔓延,篇幅一再放纵,而我作为作者也越写越焦虑,写出来的,分明不是我一开始脑海里构思的那篇文章,我就好像武侠小说里巧取秘籍后却不得其法的武痴,气息体内乱流,眼看着要走火入魔。如何收场,思来想去就是坦诚自己的困境,动用作者的权力,强行收尾,回到我动笔写后记时的关切所在,邓小平同金庸在1981年7月18日的会面。

关于此次会谈,《邓小平年谱》有记录,留下的是领导人谈话的若干要点;金庸作为资深报人也凭记忆整理出邓副主席的谈话记录,宾主双方你问我答或我问你答,如《明报月刊》编辑按语所言,“谈论了中国当前的若干重大问题”,整个文本不仅是更完整,而且两个世界的碰撞也为我们进入历史现场铺陈出更灵动的语境。其中有一个回合的问答,若干年后,金庸对这个片段仍记忆犹新,且在他写给池田大作的一封书信中往事重提,信落款在1997年7月20日,距离当年会面已过去十六年,“十六年前和他相对抽烟谈话的情景,宛然仍在眼前”,在这封写于邓小平去世当年、香港回归当月的信中,金庸又一次也是最详细讲述了当时谈话的一个回合,“他忽然考了我一下,我答不出来,有一点狼狈”:

邓:查先生,世界上有多少种社会主义?

查:对不起,我说不上来。我想自从法国傅里叶、圣西门,英国的欧文首先提出社会主义的理论以来,世界上已有许许多多种不同的社会主义。邓副主席,请你指教。

邓(笑):你说不上不要紧,哈哈,我也说不上。一共多少种,数不清吧?

查:是。我想苏联的社会主义,与东德、波兰、匈牙利的不同,与阿尔巴尼亚的恐怕也不同。我去过英国、南斯拉夫、澳洲、新加坡,北欧的瑞典、挪威、丹麦这些国家,他们都说实施社会主义,但我看情形各不相同。

邓:是啊,没有两个国家是一样的。我看世界上的社会主义,总有一百多种吧。来,再抽一根烟。(他给了我一根“熊猫”牌香烟)

社会主义“总有一百多种吧”,出自改革开放总设计师之口,其意旨在当时场景内是不言而喻的——接下来要搞的,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也是中国式的现代化建设,邓小平对金庸说:“中国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要采用符合中国国情的方法”,金庸自己也说:“我个人赞成中国实行开明的社会主义,总的来说,这比之香港式的完全放任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极度贫富不均,更加公平合理。其时,中国共产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刚召开,《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在全会上得到“一致通过”,全党在指导思想上的拨乱反正得以完成,“现在要一心一意搞四化,团结一致向前看”,而金庸此次社会主义的旅行,在时间长河中所占据的“现在”,正是新的开端所在,是新路之打开的回合。这就是历史本身为我们所留下的剧本,是我们的无巧不成书。

按《人民日报》翌日放在头版的新闻报道,标题稍作提炼,“邓小平会见香港《明报》社长查良镛时说,六中全会后还有三件事……最重要的是搞好经济建设。”回到“六中全会后”的历史时刻,“开端”仍在开端,仍处在现在进行时,“路”构成了那个时代无所不在的隐喻,路在脚下,前路是杀出一条血路,要摸着石头过河,对于在改革开放一盘棋中先行一步的“窗口”地域来说,“遇到绿灯抢着走,看到黄灯闯着走,见了红灯绕着走”,而于宪法作为国家的根本法而言,这部诞生于“开端”的“新宪法”又是如何规范经济建设的呢?彭真在对宪法修改草案作权威说明的报告中讲过一段生动的话,再我们理解这个历史的开端以及由这个开端所展开的历史时,值得反复重温:

我们的社会主义经济既要有原则性、又要有灵活性,既要是统一的、又要是多样的。这样做有利于在中央的集中统一领导下,充分发挥地方、部门、企业和劳动者的积极性,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做到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


2022年12月4日,于我写作的这个当下其实就是本周日,是我国现行宪法通过并公布施行的四十周年。作为一位宪法学者,心里就好像放着一个面向这一历史时刻的倒计时。这个装置一旦于心中形成,就诱惑着我,驱使我回到历史的开端,想要打开历史这个未知的“盲盒”,进入这个新领域,我好像一下子被抛入到我国现行宪法的历史这一时间长河里。就算刚开始,我也很自觉地意识到,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虽说分解为每一个当下,经常是笨手笨脚找材料,是在文献中的山重水复,有时要手舞足蹈地挣扎许久,才能在时间的洪流中找到自己的立足点。这个过程是未知的,研究在结果意义上讲也充满着不确定,但这些历史及其文献打开了我,向我敞开了怀抱,而与此同时,我也沉浸在它们的字里行间,向它们敞开自己的思考,我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写作会被带往何方,带到哪里,但同时也体会到此前研究极少有的“自由感”。仍用历史当年的那句话“现在只是开端”,本书也只是“开端”,其中当然有继往,不过于接下来所要进行的研究和写作来说,只是序章。

每一本书的背后,都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在此我只能长话短说。本书得以顺利出版,离不开香港三联周建华老师的鼎力支持,也要感谢苏健伟先生,本书脱胎于他的编辑之手,整个出版的过程都得益于他的专业能力、负责态度,以及对我不断拖延交稿的宽容和鼓励。六位前辈学者应邀为本书写作了推荐,感谢於兴中教授、陈弘毅教授、韩大元教授、崔之元教授、张旭东教授、强世功教授,他们都是我所敬仰的老师,有些褒奖的话,我理解为师长对一位后学的关爱,于我而言是一种积极性的鞭策。我还要特别感谢周顺斌先生,本书封面所用图片,是他的摄影作品《升》——今年暑假,在读一本深圳党史文献时,我同这张照片偶遇,那种由开端所迸发出的勃勃生机,让我觉得可以拿来做自己的文章,前段时间辗转联系到周先生,随即得到他的慷慨授权。《升》这幅作品,拍摄于1984年,两栋大楼之间,一个身穿绿色背心的建筑工人,高举双臂吹着哨子指挥吊车,阳光从左上方打到他的身上,高耸的大楼从他身侧崛起——多年之后,我们仍能从画面中感到一段历史的脉动和力量。

后记原本是不需要题目的,至少不是必要的。“君可见漫天落霞”,其实是我预留给另一篇文章的题目,只是自己迟迟未能动笔,现在拿来放在这里,既与前文后记算得上贴合,也想着再一次表达对香港文化的热爱。本书作者出生于八十年代的开端,在香港回归进入倒计时的九十年代,成长于一个沿海省份的内地县城,“香港”于我们这代人的青春时期而言,始终是时代先进文化的代表所在。回到上世纪的九十年代,“香港”深入社会主义中国的大江南北,城市乡村尤其是县城,它既有东方之珠的璀璨夺目,也有皇后大道的狂野喧嚣,还夹杂着狂野之城的堕落迷惘,“马照跑,舞照跳”,资本主义的这种活色生香在当年是如此令人着迷,至今想来仍不免唏嘘,如此说来,金庸的武侠宇宙也只是此时“香港”文化版图上的一块拼图,它同TVB、宝丽金、三级片、古惑仔……甚至歌里所唱的旺角、湾仔、弥敦道、百德新街,录像厅、电影院或者电视机屏幕里闪现的重庆大厦油尖旺舞厅、干炒牛河蛋挞叉烧、律师假发法庭交锋、西九龙重案组、甚至红白蓝塑胶袋,《大时代》的股票之后就是《创世纪》的地产,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内在于这个文化,交汇在这个借来的时间和地方,共同构成了我们所理解以及想象的那个香港(Hong Kong)。更重要的是,当八十年代结束,邓小平的南方谈话开启市场化转型的大潮之后,“香港”更是小城大事,在改革开放的历史展开中构成了枢纽的存在,本书终结于1992年,自此后十亿神州“改革春风吹满地”,而与这条历史线索相互交织的,就是艾敬在《我的一九九七》里所唱的“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关于香港作为一种模式是如何塑造我们的市场经济法制的,这一历史过程又是如何镶嵌在改革开放“九十年代”的整体秩序之中的,法制变革与文化改造之间是否存在以及存在何种有机联系,希望我在以后能有机会做系统的研究和写作。本书的主体内容结束于香港,也即将在香港出版,写作后记时,我忍不住在行文时不断埋入一些彩蛋,如果有些地方显得有些矫情,也请读者在考虑到我的香港情怀后能够谅解。

本后记没有作者自己的观点,故而也是不需要结论的,结尾还是回到金庸先生当年的对话吧:

记者问:你的结论是乐观得还是悲观的?

金庸答:非常乐观。对中国大陆乐观,对台湾乐观,对香港乐观,也就是对整个中国乐观。

我们应该保持乐观,“香港明天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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