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当日常劳动行为脱离了原有语境，其被调动出的诗意和美感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存续？艺术从业者和艺术机构是否还能以更恰当的立场去面对劳动和劳动者？这样的问题很大，也很复杂。不过我想，李燎应该暂时还不会放下探索劳动与艺术之间关系的兴趣。
李燎近期个展“老婆去创业了”中尺幅最大、最具视觉冲击力的图像，是一条因户外活动太多而产生明显晒痕的手臂，它不仅作为展览海报的主要视觉构成，以超过几层楼的尺度悬挂在深圳坪山美术馆的外墙上，也在展厅里，以一种充满力量感而又不失诡异气氛的方式，丈量着有关“劳动”的话题空间。这幅名为《劳动摄影——手臂》的作品，第一时间让我想到了周顺斌1984年的摄影作品《升》，这个在特区历史回顾中经常出现的图像记录了基建工程兵承建深圳第一座超高层建筑、深圳电子大厦时的场景，并带有强烈的表现色彩：作为画面绝对主体的工程兵头戴象征主人翁精神和建设热情的红色安全帽，他肌肉分明的躯体在阳光下产生出比机械臂还要有力的视觉效果。夸张的构图示意着有关生产的“魔法”——仿佛随着上扬手臂的指挥，高楼便会拔地而起。那是近40年前对劳动和建设的赞颂。周顺斌，《升》，1984，摄影。图片源自网络。
李燎，《劳动摄影——手臂》，2022，数字打印 ，本作品由李燎×明天见共同创作，整体尺寸可变。展览现场，坪山美术馆，2023。摄影：毛彦钧。而在李燎的“劳动摄影”中，同一座城市的面貌已大不相同，完整的人也已不存在，值得被看到的，只有一条手臂，作为计件劳动的量表。观看者不自觉地就会开始估算皮肤黑色素缓慢而微妙的积累意味着多少天的日晒雨淋，而手臂后方那些商业写字楼的夸张高度和惊人价值，则明显有另一套评估标准。相比于周顺斌的《升》，《劳动摄影——手臂》的构图有着更不确定的表意：手臂和高楼的关系可能是城市发展和个人空间之间的拉锯、是数字指标和个体价值之间的较量，黝黑的肉，在拖曳起高楼大厦的同时也将它们“拦腰截断”……在大都市里赚血汗钱的当代劳动者，是李燎在这次展览中“扮演”的身份。“老婆去创业了”命题缘起于李燎的设计师妻子杨隽决定离开职场，创立自己的服装品牌。创业，意味着原本相对稳定的“家庭主夫+职业女性”组合会面临经济上更大的不确定性，尤其是，这对夫妻在家庭开销、育儿支出外，还需要承受每月近两万六千元的房贷压力。在面对生存问题时，“艺术家”的标签并不会使李燎的命途比他人更轻盈几分。艺术所能创造的价值，在李燎的作品中也常常被打上问号。2013年，李燎的“艺术是真空”三部曲宣告完成，作品标题源于当时还未和李燎成婚的杨隽的父亲杨老，当时，杨老正因对“艺术家”职业的不信任而质疑女儿和李燎的结合，他带着愠怒对李燎说了一句：“你是真空中的人”，“艺术是真空”事件的动机在于如何让岳父接纳李燎，而作品真正想探讨是：如果将李燎的实践和通俗认知中的“成功”放在天平的两端，会发生什么？也许岳父对艺术的理解能代表相当一部分人——那是主流生产生活之外的游戏。实际上，当代艺术的价值生产与再生产也确实常常发生在一个相对自足的生态圈。然而，李燎的创作兴趣却往往产生于“艺术”和“生活”的边界上，通过艺术挑战生活，通过生活介入艺术。与“艺术是真空”这句话的意涵恰恰相反，真空中的艺术游戏让李燎感到乏味和不信任，与其去向买家兜售自己的作品、将艺术家这一身份打磨得更加职业化，始终着眼于日常的李燎更愿意相信劳动：与“艺术”毫无关联的身体力行和日积月累的经验堆叠，是他更愿意奉行的。李燎决定去送外卖，直到所赚的钱足够支付一个月的家庭房贷。这一行为的创作逻辑与他在2012年的作品《消费》如出一辙：李燎在苹果公司的代工企业深圳富士康打工，直到所得工资足够买一台该公司的产品，iPad mini。那一次，李燎花了45天完成等价交换的实践。而这次通过送外卖还房贷的尝试，足用去了六个月的时间。李燎通过身份的转化为价值等式的两边代入新的变量，生产者与消费者、打工阶层与高档小区业主、夫妻的家庭角色分工……李燎在天平的波动中拷问价值。李燎“老婆去创业了”展览现场，坪山美术馆，2023年。摄影：毛彦钧。
在展场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件凝结了李燎六个月外送生涯的作品《劳动》，它是一套由外送工作服、电动车、手机端截图和工资条等材料构成的个人职业档案。围绕《劳动》铺陈开的其他影像、装置和行为作品则大多来自李燎在外送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和灵感乍现。例如，李燎发现了隔离石墩上的电动车蹭痕之美，便在作品《马路石墩》中把它们做成了如转经筒般的形态，在观众的拨动中，若有似无的美好意味由此酝酿、传播。又例如，闲时很爱用手机拍云的李燎本来期待这份职业能给他带来更多在户外看天的机会，但开始送外卖后反而看得更多的是路面，所以在作品《赞美云》中，他便利用电动车，把展厅里播放着蓝天白云的显示器溅了一屏的泥点。李燎甚至将“工作场景”——路面，搬到了美术馆现场：人行道的砖地面、机动车道的沥青路、盲道的凹凸砖……行走在“路”上，观众从李燎躺在电动车上休息的、和其他骑手一起开早会等影像记录中也得以窥见外送员的日常生活。李燎“老婆去创业了”展览现场，坪山美术馆，2023年。摄影：毛彦钧。
李燎，《马路石墩》（局部），2022，玻璃缸，轴承，Φ24×50 cm×12。展览现场，坪山美术馆，2023年。摄影：毛彦钧。李燎，《赞美云》，2022，电视，泥，单频道录像（4K，彩色，有声），24'10"。展览现场，坪山美术馆，2023年。摄影：毛彦钧。“系统”是支配着外送员的那只无形的手，在手机送餐系统里，骑手的行程安排甚至被精确控制到30秒以内。在展览现场，李燎亦制作了一件颇具科幻感、纪念碑似的装置作品《系统》。然而李燎并不着意于对系统的直接批判，系统在此只是作为一种现实而存在，一种所有外送骑手赖以生存的现实，它远比高屋建瓴的批判或同情更加复杂。李燎并不想做出比他的临时同僚们更高的姿态，在这里，每个人都是系统的仰望者。“我们有时会像祈求好运一样膜拜系统，让它给我们很多‘小近单’。”李燎在展览说明里这样写道。
李燎“老婆去创业了”展览现场，坪山美术馆，2023年。摄影：毛彦钧。
不过，李燎的作品从不缺乏批判性，身体、动作和由此产生的力量感（甚至暴力感）也始终贯穿于他的创作历程中，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把自己当成力量施加的对象。比如去打工，比如在街头找人打自己一耳光（《一记武汉》，2010）或是通过健身把自己虐出一身肌肉（《做更好的人》，2019）。比起向内施加的力量，李燎对外部世界的反抗和批判更多展现为一种可以被忍受、同时却也坚定的扰动。在此次展出的作品《借过》中，李燎记录下自己在下班高峰期骑行于深圳科技园拥挤的人流中不停对行人说“借过”的情形。无论对急着送餐的李燎还是对急着下班赶地铁的行人来说，这都是一个烦躁情绪拉满的时刻，而一声声“借过”仍在挑战着大家耐心的极限，在调动起观众的情绪后，李燎自无需多言，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局面。类似的扰动还出现在《不知道20220922》中。李燎手持一面镜子走上离腾讯大楼不远的天桥，并将阳光反射向大楼的玻璃幕墙。不知道楼里上班的人会不会留意到这片晃动的光？这种打扰并没有什么严重性可言，它就像学生时代常见的善意小玩笑，这玩笑用光线搭建起不乏诗意的桥梁，连接着高级写字楼里上班的白领和马路上的“外送员”——本质上并无差别的个体如今被隔离于不同的城市空间，也许只能通过这样的打扰，他们才能看见彼此。
李燎，《不知道20220922》，2022，单频道录像（4K，彩色，有声），07'32"。展览现场，坪山美术馆，2023。摄影：毛彦钧。
日常的残酷与温情，是李燎作品经常流露出的一体两面。与充满焦灼情绪的《借过》并置展出的《女儿情》记录了每天早上开工时行人稀疏的马路和李燎一边骑车一边哼唱的《女儿情》的情形。李燎说，这首下意识哼唱起来的曲调来自小时候父亲常吹的口哨。同时，它也是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的插曲。在劳动的强大重复性面前，劳动者之间的差异显得微乎其微。在悠扬婉转的老歌旋律中，一代代劳动者似乎享受着同样的放空时刻。另一件《无题》则聚焦于一些更微观的情绪。靠感应自动开合的外卖箱呈现出一个晶莹的小世界，它像一个无声的玩具八音盒，银色保温涂层反射着箱内的灯光，被遗落的外卖小票和用来给餐盒做缓冲的毛绒玩偶安静地居于其中。箱内物件的造型和质感让人联想到儿童、家或梦想等意象，其原本功能却又在提示着我们这些想象的脆弱性。主角（餐食）的不在场，也暗合着送餐员与食客之间关系的偶然与短暂。6个月的骑手生涯结束后，李燎生理和心理都因这份工作发生了改变，然而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真正的外送员。一个因没有更好的职业选择而去送外卖的人和一个有着艺术家的思考、身份和资源而去送外卖的人的最显著区别就在于，后者可以将劳动的“副产品”打包带进美术馆和画廊展厅。然而，当展览开幕日到来，当李燎在布展团队花大力气铺就的室内路面上再现他一边骑行一边哼歌的行为时，他的身影和受邀前来观展、社交的业内人士们之间，仍然形成了一种强行缝合的怪异感。当日常劳动行为脱离了原有语境，其被调动出的诗意和美感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存续？艺术从业者和艺术机构是否还能以更恰当的立场去面对劳动和劳动者？这样的问题很大，也很复杂。不过我想，李燎应该暂时还不会放下探索劳动与艺术之间关系的兴趣，我和艺术圈内外的观众们期待着他在未来的创造和发问。
撰稿 ｜朱文琪
设计 ｜kurokai
校对 ｜dudu
关于写作者
朱文琪
多年来从业于当代艺术领域，曾任木木美术馆展览部副总监。现为自由撰稿人和书籍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