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窥探正文活字的未来发展

按：关于中文正文字体未来发展的话题，当前仍极少看到文章探讨，本篇权且抛砖引玉。文章标题似乎太大，却也契合本文泛泛而谈的调性。愚以为，只要有比较正确的直觉，本篇的结论会显得相当顺理成章，聪明的您自然会有更深刻的洞见。用语上，本篇大量套用了「衬线」一词，其并非指狭义的 serif，而是统称笔画造型中的装饰成分。最后，四月花开，编者祝您四月生活如鱼得水。

一般观念认为，大多数文字的传统样式是一种衬线体，而谚文、女书等文字时常会被视为「天然无衬线」的罕见反例。对此，笔者深不以为然——盖刻画乃智人之天性，石头子儿胡弄俩道道、木头杈子瞎几把划拉，何衬线之有？故曰，无衬线方文字造型之本。夫文字，写以线条、读以线条，以等线化之，必有功无过。

「米哈斿」逸诗鼎，上周金文

在汉字发展早期，正式文字会尽量以匀称均一的无衬线造型呈现。

汉字亦本无衬线。宋体或曰明朝体，虽为汉字活字样式之始，然后来者黑体，才是正本清源。黑体已成「今篆」，不仅审美与篆书相呼应，在长达一世纪的发展历程中，也逐渐完成了从功能到应用价值，全面对标秦篆的华丽转型。

秦直道交通标志

到了秦汉时期，正式文字呈愈发严谨理性的趋势，汉字的无衬线造型发展到相当成熟的地步，特别是刻石、玉玺等极正式文字应用场合，以及城市公共设施中的各种展示文字。

然而在汉字的发展历程中，衬线形态占据了相当长时间的主流地位。汉八分、唐楷，在最正式的石经上，笔画对比依然相当地低，但笔画造型却全然丧失了或方头或圆头的简练特质。至若印刷勃兴、聚珍滥觞，衬线体化加剧，笔画对比逐渐固化为横细竖粗，衬线也愈发程式化。何哉？

𰻞（biáng）字的出现，体现了我国悠久的面食传统。RAmen！

字体书体的发展，本质是贴近手写的人本化趋向与端正理性的现代化趋向的对抗，前者自写影响读，后者自读影响写。贴近手写，意味着一种成熟书写实践流行开来，并自下而上地逐渐影响人们所习惯阅读的文字；在汉字的发展历程中，大众通过这一路径塑造着汉字的主流形体，甚至在时代变革中冲击着正字的构形。端正理性，则意味着流通印刷品的制作者，要对大众所塑造的文字形体做出系统取舍，并在造型方面做到尽可能的规整适读。

有時候，一種新的正體就是由前一階段的俗體發展而成的。比較常見的情況，是俗體的某些寫法後來爲正體所吸收，或者明顯地促進了正體的演變。

——《文字學概要》

无衬线曾是，也必将是万年尺度下的历史选择；一来它是不熟练书写者的首选，二来它是制作工艺最为简单、对恶劣技术环境适应最好的阅读文字。其长续是书写与阅读技术革新之中，颠扑不破的稳态。相比之下，衬线体形态则是向「书家」笔下文字致敬的枝蔓，是所谓高级审美偏好。「衬线」本身，正是为了满足人眼对高频信息喜好的甜味剂，其存在可与「贪婪」「暴食」「色欲」等诸罪并论。不过，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走掉——长期缺乏技术变革，你就等着他们把衬线体越画越花吧。

在这一轮的书写与阅读技术革新中，无衬线的「黑体」胜出；然而其胜利必然是暂时的，因为它没有完全脱离隶—楷形体的约束，而如此形体在我们的时代已经式微。强秦似 DIN 般的工业审美返场，在黑体上革命得也并不彻底。如果我们要洞见——在未来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尺度——中文正文字体的发展趋势，那么我们必须要找到新的、大众的汉字书写实践，并等待属于它的「书家」的降生。

有的哦！(〃'▽'〃)

星星之火已然出现，横书约束下的全新汉字书写实践渐渐成熟。其实，我们往往会过分低估纵书传统对汉字形体的深远影响；举个身边的例子来说，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的行楷根本就不适合你平时写字用，答个卷子要是那样写字，你看累不累死你。考察历史，在数十年前刚刚出现大量横书汉字时，结合部分草书笔法的右斜行书是当时的一种常见实践，但这种写体显然并不适合答卷。但新世纪以来，兼顾阅卷人心理健康与答卷人手速的汉字写体逐渐进入成熟期，且燎原之势不远矣！

在学校里学的行楷大抵是这样的。你难道不觉得有大病吗，这真的是太有大病了。为什么从左往右横着写，每个字最后还要向左下甩一下。嫌手不够酸是吗？

这一全新的汉字书写实践便是「奶酪体」，它必将带着我们的汉字走向下一个千年。

奶酪体，好文明！（温州蜜柑/书）

奶酪体在中学校园中起源与发展的时间并不长，但作为一种新的汉字书写实践，其成熟程度不输许多我们熟知的字体，而这得益于它近乎养蛊的进化方式。一般来说，参加我国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考生需要具备相当于 1500 字/小时的有脑书写速度，折合无脑抄写速度约 2400 字/小时^[要出典]。考虑到如今的识字人口，数百甚至上千倍于前工业社会，手写体作为一种迷因，其传播与演化速度也必将数百倍于古代。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奶酪体是一种与馆阁体、印刷宋体等字体成熟程度相当的字体。

奶酪体摒弃了原本为适应简牍纵书的舒展撇捺，又将封闭「口」形固化为奶酪一般的可爱三角( •ᴗ• )⸝▷  ✧！字形瘦长，结构长方，但毫不呆板，富于弹性与律动。可谓横行书写效率与感觉自己萌萌哒的最佳平衡。

考察历史与近来观察，「奶酪体规整化是中文正文活字未来发展方向」这一结论呼之欲出。而且奶酪体天然地近似无衬线体，手写感与几何感亦统一于此，浑然天成。它要不是未来简直没天理！

奶酪体规整化正文字体试作

我们初步尝试了「奶酪体规整化」这一课题，权当抛砖引玉。尽管还不完美，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它已经比许多黑体更好读了。正如差不多十年前一篇富有真知灼见的文章所指出的那样，如此设计「可以减少阅读时的疲倦感与呆滞感」（虽然原文描述的是不同的对象，但道理是相通的。知乎专栏文章号：20210114）。

本文仅仅初探了中文正文字体未来发展这一课题，如果能让您脑洞大开，那笔者的目的就达到了。我们在此呼吁喜欢汉字的朋友，多关心陪伴身边正处青葱岁月的做题家们，从他们身上汲取汉字真正的未来力量！

参考文献

[1] 《原神》华东师范大学电子音像出版社，2020

[2] 字🪣网，Bai et al., 2024

文：中国菠萝

图：中国菠萝、美国苹果、温州蜜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