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做个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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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最近读张恨水的散文,越读越喜欢。印象中张恨水是旧式文人,没想到他比鲁迅还小14岁。仔细看了一下资料,张恨水1895年出生,1918年春入职安徽芜湖《皖江日报》,1948年秋辞去北平《新民报》所有职务,在报界做了整三十年,被称为“徽骆驼”“全能报人”。
拿辛亥革命做分界线的话,1881年出生的鲁迅,恰好是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的人,进入民国已经是三十而来的中年人,五四运动时正当壮年。而张恨水虽说生于晚清,但在心智上可以说是民国的同龄人。五四运动的时候,正是初生牛犊,他自己回忆:“‘五四’风潮后,我读书的兴趣又起,我就当了衣服到北平去投考北大。不料一到北平,就加入了新闻界,使我没时间读书……”。
张恨水的成名作《春明外史》写于1924年至1929年,可以说是五四的潮水已经回落,很多“进步作家”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而张恨水写的是世俗的或曰通俗的小说,张爱玲说“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我们还知道,鲁迅把张恨水的小说买给母亲看。
五四那一批旗手,理想主义高扬,关心谈论的都是大问题。晚他们一茬出道的张恨水,却放弃了这些宏大关怀,回到了私人天地。这固然有个人兴趣的原因,比如鲁迅、周作人兄弟的分道扬镳,但也有“时代的召唤”。张恨水自己曾说:“上至党国名流,下至风尘少女,一见着面,便问《啼笑因缘》,这不能不使我受宠若惊了。”老舍称张恨水是“国内惟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
在后来那些讲求思想性、革命性的文学史上,张恨水的位置大幅下滑了,只能算作无法绕开的一个“当年很红”的的通俗作家。如果按“进步”程度来排序的话,张恨水倒也不冤。他自己便承认,二十来岁的时候“我的思想,完全陶醉在两小无猜、旧式儿女恋爱中,论起来,十分落伍的了。”
张恨水的很多写作,都是市场导向的。有人说那些通俗小说,写的就是民国时期中国市民的白日梦。其实他这个名字本身就落伍,“恨水”取自南唐李后主的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据说萧红萧军的笔名,连起来便是“小小红军”,张恨水的不求进步便格外明显了。
张恨水并非不问世事,他的散文里有颇多对世态的描绘,与自己态度的袒露。比如他在1926年4月4日的一篇小文里写道:“大丈夫当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贼既无力杀,露布且不敢作,奈何?奈何?民不敢言而敢怒,秦人已极可怜。处今日之世界,则怒亦不得。”
但他只是自觉地把自己放到报人、文人的位置上,去观察,去感受,去发声。在有些人看来,这是一种胆怯的态度。但我却忍不住感慨,当时的报纸还能容得下文人这个物种,可谓报纸和文人的双重幸运。
张恨水在北京《世界日报》的时候,曾与作者、读者约法三章:
(一)绝对不谈大问题。政治上也罢,社会上也罢,只拣些琐碎的事来说。好像人家吃面包,我们只在桌上去搜集些面包屑。
(二)绝对不批评大人物。我们以前就犯这个毛病,蚍蜉撼树,要想——而实在不平的事也太多,管得了吗?
(三)不研究高深的学问。这条似乎累赘,柴米油盐酱醋茶里面,哪有什么高深的学问,不过凑成三章罢了。
不知当时的人读了这三章是何感受。我今天读来,很佩服张恨水的诚实。有几分胆量说几分话,不讲大话不讲空话,也不给人制造“我很勇敢”的误会。所谓术业有专攻,同样作为文人,我得承认我们有一种本事只谈面包屑却让读者相信这就是面包的。
对于大问题、大人物,不敢言也不敢怒,不过他倒是敢把这些都明明白白说出来。
不过要是只有这份诚实,还不够格成为文人。我对张恨水的喜爱,主要在于他的文章有趣,那是从古代那些著名文人一路传下来的趣味。这种趣味而今已如海上仙山,无处寻觅。
比如他在北京居住时,听不到芭蕉夜雨,竟想到拿玉米杆子来平替:“京中若不能多得芭蕉,则于窗外辟地半弓,种玉蜀黍数十株。入夏披离直上,如荒园丛竹。夜雨能鸣,亦催诗之符矣。”
中国式的文人情趣,全在一“当”字。“无事以当贵, 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这是苏东坡从《战国策》里抄录的养生秘方。
沈复在《浮生六记》里回忆,自己小时候把夏天的蚊子当成仙鹤来欣赏:“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把蚊子养在蚊帐里,还要喷烟布景。真会找乐子啊。虽然蚊子可能不高兴,但没人想听蚊子的意见。
我前些年以新闻人自许,这几年开始练习做个文人。因为我意识到,新闻是一个团体的、系统的事业,文人却可以在个体层面完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发现做文人是一件很讨便宜的事,尤其是在经济不好的时候,弄不到仙鹤我还弄不到蚊子吗,弄不到芭蕉我还弄不到玉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