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CHO
回响书房
我是在孤独中不经意遇见米歇尔·亨利的,先是在网站上读到一篇书摘,然后买回这本《走向生命的现象学:米歇尔·亨利访谈录》。阅读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懂得他在讲什么,但一段一段的观点在我胸中激起潮涌般的热浪。那是一种暗自挺过许多无人的夜晚,心绪翻起又归于平静,终于习惯了一个人待着,突然从一个远方的陌生人那里得到的深深的理解和耐心的宽慰。对我身上的这些反应,他一无所知,但他大概不会感到意外。
亨利的思想为孤独者提供了坚实的支柱,他以先知一般的语言说:“个体的拯救不可能来自世界。”这像是解放了我们,又像是宣判了不死不休的劳役。
米歇尔·亨利,20世纪下半叶法国最为著名的现象学家之一,1922年出生于越南的海防市。父亲是一位海军军官,但是在亨利出生后不久就因车祸而去世。1929年,为生活所迫的母亲带着亨利和另一个儿子回到法国,定居在巴黎。
这是一个简单的生平介绍。但是当记者问“这些环境是否以某种方式影响了您”时,亨利断然表示,这些外在的东西对于理解他并不重要。一个人的历史,以及周边的环境,只是造就了一副面具,“这副面具无论多大程度上讨人喜欢,都只是他本人与其他人以某种方式协商一致从而加之于他的”。
亨利在意的是内在自我的觉醒与展开。这让我们想起心理学家荣格在自传中说的:“我的一生是一个潜意识自我充分发挥的故事。”
荣格手绘书《红书》配图,该书记录了他在1914~1930年间的“自我实验”。
引导亨利走上哲学道路的,是中学哲学老师勒内·贝特兰。从第一堂课开始,课程就是完全抽象的,大家都听不懂,大部分同学窃窃私语,玩打仗游戏。但是亨利坐在第一排,只能一直听课,所以他最终听懂了,“因此进入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观念世界”。
哲学逐渐变成他的唯一学术兴趣。但是很快二战爆发,法国被占领,哥哥去了英国,加入“自由法国”。亨利则留在法国,加入了游击队,抵抗德国占领者。在游击队的这段地下经历,对亨利发展自己的思想起到了关键的催熟作用,其情形正如里尔克《秋日》一诗中的诗句:“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这种地下状态,每一天都强烈地让我感受到某种匿名状态的意义。在这整个时期,人们都必须隐瞒自己的想法,甚至自己的行为。归功于这种持续的伪装,真正的生命的本质向我揭示出来,也就是说,真正的生命是不可见的。在最糟糕的时刻,尽管世界极为残酷,我在自我之中体验到了真正的生命。如同一个有待保护的秘密,这一秘密也保护着我。这是比世界的显现更深刻、更古老的一种显现,规定着我们的人之为人的条件。”
《像盘子一样大的眼睛》系列作品,由挪威摄影师 Karoline Hjorth 和芬兰造型设计师 Riitta Ikonen 共同创作,主要拍摄各行各业的沧桑老者,老人们穿着自然外衣,既是主角,又是环境的配角,每张照片都反映了他们的真实故事和北欧民间传说。© Karoline Hjorth & Riitta Ikonen
有了这样一种深刻的、亲身的体验之后,亨利发现把人定义为“政治动物”(亚里士多德),是不对的。在政治之下,还有更基础的东西,就是生命本身。
战争结束后,亨利与他的大多数战友分道扬镳,他决定效仿卡夫卡,“始终以自我为中心,而不是加入历史和社会的宏大运动之中”。就这样,他返回学术研究,并且下定决心,“在公共空间之外来寻找我的生命意义”。
亨利花了10年时间,写了一本书《显现的本质》,孤独,贫困,仿佛被世界遗弃,但是“持续不断地受到写作的支持和激励。”书完成之后,受到法国哲学圈的热情欢迎,亨利赢得了一席之地,但是他却选择了去远离巴黎的法国南部城市蒙彼利埃去任职。他说:“在地中海的边缘,我只须静静地等待时尚的消失。”
贾科梅蒂 三个行走的男人 1948年
刻画了战后重建时期,在巴黎动荡不安中人们短暂的相会。
亨利的全部主张,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回到生命自身。这似乎是人人都可以讲出口的正确的空话,但很少可以比他讲得更犀利:“生命已经不再成为我们社会的基础。”
在他看来,问题从上溯到现代社会的开端,也就是伽利略、笛卡尔等科学天才那里。这些天才创建了现代科学,但是创建的方式是“对生命加以排除”。这不是源于对生命的敌视,而是纯粹的方法论要求,因为生命是感性的,不稳定的。科学只能处理物质的、非感性的对象。
从这时起,整个现代科学就走上了一条“去生命化”的快速路。现代人获得的知识都是客观知识,“我们不再关心我们自身的问题,即关于主体性和生命的问题。”这是现代社会独有的问题。因为在过去的伟大文化中,“生命本身既是能量又是力量,投入各种生产,包括文化的生产,这些生产与生命相适合。”现代的科学知识并不是这样与生命融合在一起的,而是高傲地矗立在生命外部,宣称自己是唯一的知识。
在做科学研究的伽利略
有人可能会说,现在前沿的那些生命科学、脑科学、神经科学,不是已经回到生命本身了吗?科学发展的方向确实在向生命回归了,但是离情感、意识、主体性这些最根本的事物,还有遥远的距离。
澳大利亚认知科学家大卫·查默斯(David Chalmers)提出,虽然科学可以解释意识的功能(比如信息处理和行为反应),但这并不能解答“主观体验”是什么。换句话说,尽管我们可以理解大脑如何工作,但我们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或如何这些神经活动会伴随主观体验,比如感觉痛苦、快乐或颜色的感知。
亨利认为,我们必须回到内部视角去认识生命:“我就是这种观看、这种聆听、这种感觉、这种运动或这种饥饿。我完全沉浸于它们的纯粹主体性,及至不再能够将我自身区分于这种饥饿、这种痛苦,等等”。他相信肉身是第一位的,“我们自身的一切都无法用客观性加以解释。”
巴基斯坦摄影师阿迪尔·阿齐兹 Adeel Aziz作品,多聚焦于大众的日常生活,引发观众共鸣。© Adeel Aziz
难道我们不是时不时就会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庞大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只能感受到系统想让我们怎么转,却很难感受为什么要这么转?
亨利并没有要求我们放弃一切技术,他不是那种浪漫派。毕竟智人本身就是技术性的,语言、文字、建筑、火、农业,都是技术。亨利只是提醒我们说,技术并非一直如此,比如人类最早掌握的技术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身体。以前技术与人的生命相联,与人的工作、身体活动协调一致,但是现在的技术变成了科学所构想的无数客观程序的集合,生命则被弃置在一旁。
云南沧源崖画,产生于3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有狩猎、放牧、舞蹈、归家、娱乐等内容,真实生动地记录了先民们生产、生活的各种场面。
与生命逐渐脱离开来的技术,一开始是仆人,后来却想要僭越成为主人。随着数字技术以及各种智能穿戴设备的发展,我们的身体指标正在被深度数字化、理性化,我们其实越来越搞不清谁在管理谁,谁在控制谁了。
人们会越来越体会到亨利所言的“主观身体”的重要性,他说要用感受性来取代理性,因为通常所说的理性只是事物的理性,感受性才是真正的理性,也就是属于人的理性。他认为只有感受性的基础上,人类社会才可能消弭冲突,实现联合。康定斯基是亨利经常提到的艺术家,他援引康定斯基的话说:“对人们而言,问题不再是描绘世界,而是描绘焦虑、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生命的爱,正是他的生命在体验自身,生命是他与世界的关系的钥匙。”
康定斯基,20世纪早期抽象艺术的先驱之一,对包豪斯及二战后的现代艺术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亨利数十年如一日在角落里安静地思考、著述、讲学,更重要的当然还有,就像他自己说的,感受自身的存在,感受生命内部的激情与冲动。但是他对重大事件的判断和分析,却格外准确有力。
苏联东欧剧变发生后不久,亨利说,这些制度的失败要归因于一个更基本的事实:个体的危机。政治混乱只是经济萧条的后果,而经济萧条是因为不再有人愿意做任何事情。一个否定生命个体的社会,不可能取得繁荣,道理再简单不过,“每当人们不再鼓励个体,不再承认个体的贡献,例如以恰当的价钱支付他的劳动,个体就会放弃他的努力,变得装模作样,这就导致整个经济和社会的装置停止运行。”
1956年波兰波兹南六月事件,工人实行大规模罢工,高举“我们要面包”标语游行。
对个体的打击最终会毁灭制度本身,但地球上不同时间的不同地方,似乎总在重复类似的悲剧。“以一种总体的名义,个体被贬低,最终被碾碎,人们宣称总体高于个人,这个总体可能是国家、人民、社会、阶级……然而,所有这些现实,都是由个体组成的,并且只能通过个体才能存在。”
亨利对现代传媒文化也忧心忡忡。那时他还无缘见识网络的巨大威力,他谈的是电视,但他的观点对我们仍有很大启发。他说电视让人们获得了每时每刻自我逃逸的机会,逃逸到毫无价值的图像之中。电视图像代表的是一种虚无,是无意义的、不自洽的、无用的,迫使我们不断转到另一个图像。
亨利推崇的是从前那种温情脉脉的大众文化,“在乡下,农民们到了晚上就互相聚集起来”,因为这种大众文化迫使每个人进入一种真正的个人活动。而现代人接受文化的方式是,一个设备负责提供所有的图像、梦想、幻想、思想。在人与设备的关系中,受众成为被剥夺的对象,人的心理内容是由非人格的、无名的、刻板的东西产生的,人们习得的是越来越模式化、越来越贫乏的语言。
德国艺术家Aram Bartholl 作品《Unknown Gamer》,人们如此专注于手机屏幕,以至于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正被近距离地拍摄。© Aram Bartholl
但是对于未来,亨利却并不绝望。他说:“我相信,因为生命本身就承载着最伟大的力量,例如爱的力量,生命最终会战胜一切想要碾碎它的力量,包括生命本身所制造出来的力量,如经济、政治等。在今天,唯一的、真正的危险,无所不在的危险,就在于生命丧失了对自身的信心……”。
换言之,只要我们对生命本身有信心,所有焦虑与痛苦都不是可怕的。弗洛伊德有句话:“焦虑是我们所有感受的必经之所。”亨利把这个命题整合到了自己的哲学中,将先验的感受性视作生命的基础。
他还说,虚无主义的产生源于对痛苦的拒绝:“因为痛苦属于生命,痛苦内嵌到生命的本质中,作为其可能性之一,生命对痛苦的拒绝就是生命的自我否定。”
思考中的弗洛伊德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会认可这样的分析,但是当你下一次感觉生活被卡住的时候,可以尝试一下这种进路:迫使自己在负面情绪中多停留片刻,不要急于用便捷的方式去躲避它、忽略它、忘记它,看会不会有新的东西在体内滋生、汇聚。
大约在一年之前,我发了一条朋友圈,那是我持续数年在体内艰苦跋涉之后一个小总结:
“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里有一种残酷的温柔。那就是当痛苦将你逼得无处可走,你不得不返身面对,却会意外地发现痛苦是一种养分。你的视觉在黑暗中变得灵敏,于是看见原本以为的黑压压密不透风的墙其实有那么大的缝,风能进雨能进你也能进。在你返身面对痛苦之前,所有的机会都是不存在的。”
生命比你想象的更强大。从充满生机的自我,重新出发。
理查德·朗,大地艺术家
阿拉斯加的圆圈 / 北极圈白令海峡浮木 / 1977
©
撰文 | Echo
平面设计 | 俊儿
排版 | L
监制 | 子溪
新媒体运营 | JEAN
往期精彩回顾
回响TALK | 王斌:在土崩瓦解的时代,尽力缝合一点点秩序
我们的生活如何经得起推敲
黑河:北方的想象
©
扫码添加回响之外编辑部官方微信
更多精彩内容等你来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