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蟳埔女一起,寻找女性与海洋的世界观 | 行旅笔记
- 这是乐观第 3 篇行旅笔记 -
🌊写在前面:
写这篇文章,是联想到在泉州游学的经历。我去泉州的时候大概是今年春天,当乐观的伙伴们正在讨论这些宗教建筑中体现的文化交往时,我却因为一次体验,爱上了蟳埔女戴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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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黄昏,洛阳桥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游客。我在桥上逗留的时候,看着桥下的一个女人正在挖海蛎。
海蛎,一向被视为海牛奶的海洋生物,被端上人们的餐桌之后,就成为了全球备受欢迎的海鲜。
于是,在海边,你经常可以看到那样的情景——三三两两的渔家女,带着工具和红色塑料桶,艰难地抬起腿在浅水中行走,然后弯着腰,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礁石,那是海蛎的经济价值赋予她们的使命。
对于波澜壮阔的海洋文明来说,渔人的身影总是隐秘在历史深处。他们被描述为追逐着鱼群,用捕捞的生计方式谋求生活的人群,与那些穿梭在海上进行贸易、传教、国家外交的船只相比,渔人的小船也就显得太小了。
更不用说那些渔家女。
她们很少结伴在海上闯荡,而是用更为灵巧的方式,譬如捡螺、挖牡蛎,在桥头兜售,用来补贴家用或换取生活物品。然而一代代的女性行走轨迹却因为只限于泉州,更鲜少为人所讲述。
她们用头巾包裹着乌黑的头发,用花花的时尚装饰自己的身体,在夕阳下劳动的时刻,又是那样的美丽与坚韧,我用相机录下她们在桥下劳动的身影,那是除了泉州大历史下的性别故事。
-O2 进入蟳埔
从刺桐大桥进入泉州丰泽区,往东海方向穿过晋江大桥就能达到蟳埔村。进了蟳埔村,才发现渔家女在村中是那样的活跃。沿街有不少海产店铺,海产品散发出的海腥味弥漫了整个空间,她们安之若素地坐在小竹凳上,小小的海蛎壳堆放在身侧。
在闽南语中,“蟳埔”与“前埔”发音类似,在地理上与后埔村相对应,有一种说法是,当地出产一种名为“红蟳”的青蟹,这种生物成为村子的特产风物,因而有了蟳埔的叫法。
如果不是被打捞出来的瓷器和木块,这个小小村庄的历史也难以浮出水面。村子位于泉州湾出海口,在地理位置上成为泉州东南海防门户,宋元开始,泉州前所未有地走到了历史的台前,被认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
于是,村子中的人口流动也变得频繁起来。海上的贸易交换,带来了不同身份、不同国籍的人群,也塑造了渔村不同于农耕、游牧社会的景观特征。
至今保存下来的是“蚵壳厝”,据说,当时的商船从蟳埔港出发,一路沿着闽南沿海航行至南洋,再经印度洋、非洲东岸到北岸卸货,返航时,为了保持船只的重心稳定,船员常用海边的牡蛎壳用来“压舱”,久而久之,村中就堆满了牡蛎壳。
这些牡蛎壳有不易透水、隔热的优越性。当地渔人继承了“古闽越族”捡拾蚵壳建造房屋的遗风,将牡蛎壳烧成灰转为砖石土的黏接材料,以平铺叠加的形式,构成了墙体,成为了“豪宅”蚵壳厝。泉州常年的雨水没有冲垮这些建筑,夏季热烈的阳光也未曾抵达建筑的室内。这些海上时代留下来的牡蛎壳,在不经意间,成为了“千年砖,万年蚵”的建筑守护者。
当我用手触摸建筑的外墙时,那种装饰的美感宛如音符一般悦动在手中,牡蛎壳如同凝固的鱼群与海浪,显示出层次与肌理感。
而对于蟳埔村来说,那样的故事都太大、也太重了。古船也好,瓷器也好,他们的生活仍然被海风、鱼、海蛎子缠绕着,生成着属于村庄的小历史。
-O3 小娘爱戴花
花朵是外界认识蟳埔女的一个标志。当游客带着探寻的眼神来到村中,她们总是用平淡的方式进行着自己的生活,劳动、寒暄、去庙里拜拜,如果你跟她们说话,她们也一脸笑容地回应你——只要你能听得懂的话。在那样的相遇中,她们总是盘头插花,带着长长的耳饰,穿着大衫,宽脚裤。
蟳埔女与惠安女、湄州女并称福建三大渔女。她们梳着“粗脚头”的发髻,并且在发髻四周簪花,合围成一个圆圈。这种发式早期也分布在泉州城区,在时间的更易下,只有蟳埔女还保留着这种发式,一方面,这种发饰能够帮助她们在劳动中拢住秀发,也显示出端庄洁净。同时,斗笠、头巾,又兼具遮挡阳光、方便劳动的功能,成为渔家女身上不可缺少的衣饰品。
最鲜明的特征当然是花。泉州的童谣唱,“小娘爱戴花,飘瓜换冬瓜……”,因为爱戴花的习惯,蟳埔女有早上去花市买花的习惯。在诸多版本的描述中,蟳埔女簪的花是按照季节变换的,茉莉花、素馨花、含笑花等花朵绽放在秀发之间,构成了“头顶上的小小花园”,这被看作是阿嬷的时尚。从历史角度来看,汉代的“彼中女子以绿丝穿花,绕髻为饰”,以及明代的“穿花贯缕盘雪香”,都描述了簪花的悠久历史,花朵的簪法更是大有讲究。
只是,在我抵达蟳埔村的这天,并未看到满头鲜花的簪花围,而是大多以假花替代。这一现象也听闻一种说法是,鲜花不容易保存,而塑料假花,并没有被踢出花的行列,而是被称为“熟花”,作为永久的花朵佩戴起来时间更长。这种关于“花朵”的世界观,是我觉得蟳埔女给我的一大启示。
2008年,蟳埔女习俗被文化部列入国家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她们的服装被视为闽南民俗服饰文化的代表。有人曾经倾向于认为蟳埔女的穿着异于汉人,因此可能是少数民族,但事实上蟳埔女的服装只是文化交融的产物。
这种美好的秩序,让人能非常鲜明地感觉到,蟳埔是一个多么完整的社区,宗族、信仰、习俗、建筑都处于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中。历史上的人口流动非但没有带来动荡,反而让蟳埔村形成了多元文化交融的地域文化。
-O3 片刻的亲密
书上的资料告诉我,当村中的男人出海捕捞时,蟳埔女同样有着不逊色的劳动能力,她们扎上头巾,穿上及膝的雨靴,带上袖套,不论是耕作、锯木、拉车,还是雕石、织网、裁衣和做小生意,更不用说,还要履行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义务,孝敬公婆、养育子女。她们始终承担着繁重的工作,性情勤劳、善良,及其愿意体谅他人,又能事事亲力亲为,却很少彰显自己的主体身份。
在村中有“变身”蟳埔女的旅游体验活动,游客通过支付费用的方式让当地蟳埔女帮助其梳头、更衣,变身为蟳埔女。
当我提出要体验一下时,一位蟳埔女将我的头发拆下来,用红绳将我的头发扎成马尾之后拧成绳状,再用螺旋的方式盘再脑后,用一根象牙簪固定发髻。接着,她向我展示了那一带灿灿生光的发饰,并且拣起几支往发髻上插。我希望她能稍微“克制”一点,从我有限的经验看来,我希望我的发髻可以与我的衣服相配,只需要挑选三两支作为装饰就已足够,然而,她却十分“客气”,将花朵以极高的密度将我的发髻插了个遍。于是,一头的发饰一下子变成了“甜蜜的负担”,压得我快要低下头去。在我们梳妆的另一侧,一些正在打麻将的蟳埔女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她们似乎是在对我说:这样很好看。
在一个用卫生间改装起来的更衣间,我换上了大裾衫,在打结时,我错愕地发现这样缀满花朵的衣衫,竟然有那样多的纽扣,等我全部扣起来时已经出了一身汗。于是,顶着那一身华丽的装扮,我也仿佛更换了一个躯壳,走在了蟳埔村的街头。
关于民俗活动在旅游景观中的展演,其实不缺乏讨论。直至有一天我在视频上刷到关于蟳埔女的变装视频,才发现已有不少颜值博主用“变装”的形式,通过身体上的改变(不论是头发的梳理,还是衣着的更换),并且用相机拍摄、滤镜、化妆、剪辑的手法,“穿越”成为另一个蟳埔时空下的自己。
在那个场景下,女性似乎仍然勤劳善良,笑容纯真,一生的轨迹从未离开过这个村子。大世界的风云将女性的世界掀起了一个衣角,于是她们戴上鲜花,在海洋与陆地之间劳动、生活,在家庭与市场之间奔忙,在仪式上主持事宜,这些劳动与生活的空间,让她们将自己的声音投掷向这个世界。
走入那样的“体验”,人们已然知晓那是一个时代的想象,然而,当想象变得浪漫化的时候,更确知的是:那个时代已然结束。
这或许也是民俗活动展演互动下的关系缔结——大时代已成往事,作为个体的女性还可以站在一起,分享彼此的亲密历史。而所谓文化的交流,也不正是在这样细小的瞬间缓慢爆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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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考文献
泉州蟳埔村 “蚵壳厝 ”牡砺壳来源初考
蚵壳厝:泉州古民居装饰中的海洋生态元素
闽南地区蟳埔女服饰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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