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刚：阿里组织架构调整的治理逻辑
郑志刚按
此次阿里组织架构调整蕴含着哪些公司治理的逻辑呢？
首发：《FT中文网》2023年3月31日
作者：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教授 郑志刚
3月28日，阿里巴巴集团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张勇发布全员信《唯有自我变革，才能开创未来》，启动新一轮公司治理变革。根据全员信提及的方案，在阿里巴巴集团之下，将设立阿里云智能、淘宝天猫商业、本地生活、国际数字商业、菜鸟、大文娱等六大业务集团和多家业务公司。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将分别成立董事会，实行各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董事会领导下的CEO负责制，阿里巴巴集团则将全面实行控股公司管理。
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陶力的采访中，我讲了这样一段话：阿里此次组织构架的调整在规范企业集团公司治理方面迈出了坚实和重要的一步，相信为保障阿里未来持续稳定发展提供了好的公司治理制度基础。对于各个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首先完成了从指哪儿打哪儿的“將”到统兵一方运筹帷幄的“帅”的身份转化。而新设立的董事会将成为“帅”的“参谋本部”和“随营监军”，发挥战略咨询和代表股东监督的职能。新的业务集团可以根据市场的瞬息变化由更接近市场，信息更加对称的董事会灵活做出决策。另一方面，通过引入资本，分拆上市，各业务集团在更广的范围和更深的层次调动社会资本，在资本市场的助力下步入新一轮发展的快车道。对于阿里集团总部而言，未来可以将更多的精力聚焦于投资组合管理和发展战略制定，而把更多的业务开发交给一线的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这事实上是任何企业集团业务多元化发展到一定阶段开启新的发展模式的必由之路。
那么，此次阿里组织架构调整蕴含着哪些公司治理的逻辑呢？
首先，专业化分工的逻辑。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为我们讲述了利用专业化分工提高生产效率的“别针工厂”的故事。事实上，人类在资源稀缺的前提下为了改善资源配置效率进行专业化分工的努力从来没有停止过。诞生于1602年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家现代股份公司之所以在经济学家巴特勒的眼中成为“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发明”，正是由于它的诞生带来了人类历史围绕生产组织模式和融资实现方式的两场革命。第一场是生产组织方式的革命：从师傅传徒弟的家庭手工作坊到基于专业化分工的社会化大生产。家庭手工作坊的出现是手工业从传统农业中分离出来这一社会分工的产物。现代股份有限公司在实现了资本社会化的同时实现了经理人的职业化，其背后的逻辑依然是当年家庭手工作坊从传统农业社会分离出来的专业化分工。
在阿里（含蚂蚁）组织结构调整史中，类似的专业化分工逻辑还体现在很多方面。最近的一个例子是蚂蚁推出的主要股东的有限合伙构架。在蚂蚁这一股份有限公司内部，主要股东为有限合伙企业杭州君瀚和杭州君澳。而在这两家有限合伙企业中，市场化的专业团队作为普通合伙人（GP）负责投资管理，代表有限合伙人履行所持股份的股东权益，而有限合伙人（LP）以其认缴的出资额为限承担有限责任。有限合伙构架由此实现了负责投资管理普通合伙人与负责风险分担的有限合伙人之间的专业化分工带来的投资效率的提升。
专业化分工无极限。而此次阿里组织构架的调整无疑是专业化分工逻辑的一种新的尝试。阿里巴巴集团将从过去对旗下业务人、财、事全面管理的统管模式，全面转向控股模式，以股东身份参与旗下各业务集团、业务公司董事会，行使股东权利、履行股东义务。阿里集团总部未来由此可以将更多的精力聚焦于投资组合管理和发展战略制定，而把更多的业务开发交给一线的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
作为国企改革长期的观察者和研究者，让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在国企改革中喊了很多年的从“管人管事管企业”向“管资本”转化的口号竟然如此迅捷地在阿里推行了。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国企向巴菲特学“管资本”的评论文章（参见郑志刚，“国企如何向巴菲特学‘管资本’”，FT中文）。巴菲特和他的团队相对控股的伯克希尔不仅100%控股美国最大的汽车保险公司之一GEICO、全球最大的再保险公司之一General Re、Shaw Industries、内布拉斯加家具商城Nebraska Furniture Mart、著名的珠宝公司Bergheim' Jewelry、北美最大的铁路公司Burlington Northern Santa Fe、精密金属零件制造公司Precision Cast parts Corp，而且是可口可乐、美国运通、富国银行和华盛顿邮报等公司最大的股东。因而，伯克希尔与它所投资的企业构成一个双层，甚至多层的金字塔控股结构。值得注意的是，每当巴菲特对某一企业表示有收购的兴趣时，他会对该企业的管理层非常明确地表示：伯克希尔不会干涉公司的运作或治理。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伯克希尔全资控股的喜诗糖果的总裁查哈·哈金斯甚至有20年没来到伯克希尔总部所在地奥马哈去做过汇报。除了以股东身份参与旗下子公司首席执行官的遴选，伯克希尔的各项业务是在各子公司独立的平台上开展，他们没有集中或整合的业务职能部门(例如统一的销售、市场、采购、 法律或人力资源部门等等) 。这使得伯克希尔总部只有区区20多人却能集中精力高效完成重大的资本配置决策和投资活动。
期待不远的将来，推动这次“阿里巴巴创办24年来最重要的一次组织变革”的张勇不再是电商的精英，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中国版的股神。
第二，权力制衡的逻辑。
利用专业化分工分散决策提升效率不可避免地带来这把双刃剑的另一面，那就是在（专业化分工带来的）分散决策的前提下如何确保“股东（母公司）投资回报的实现并按时收回”的公司治理问题？事实上，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同样提到，“作为其他人所有的资金的经营者，不要期望他会像自己所有的资金一样获得精心照顾”。
庆幸的是，现代公司治理理论已经为解决上述问题提供了成熟的答案。这就是，由股东大会组建设立董事会这样一家公司常设机构，代表股东履行监督经理人同时向经理人进行战略咨询的职能。由于把提供资本的股东和使用这些资本创造价值的经理人联结起来，董事会通常被认为是“公司治理的核心”。如果说阿里此次组织构架的调整实现各个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从指哪儿打哪儿的“將”到统兵一方运筹帷幄的“帅”的身份转化，那么，董事会由此将成为帅的参谋本部和随营监军，发挥战略咨询和代表股东监督经营团队的职能。
而各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未来通过分拆上市后，以下变化值得期待：一方面对外，引入外部监管，依规信息披露和资本市场投资者的“以脚投票”博弈，另一方面，对内则通过上市引入战略投资者，成为控股股东重要的制衡力量，建立自动纠错机制，降低控股股东“一股独大”下“一言堂”做出错误决策的风险。
第三，信息对称的逻辑。
在数字经济发展最为迅猛，甚至膨胀的时代，观察到大数据和数字化转型确实使企业日常经营管理决策变得更加科学有效的事实，一些企业家曾经乐观地表示，“大数据将助力计划经济”，甚而至于“共产主义将在我们这代实现”。但阿里此次组织架构调整再次从新的角度证明：数字经济的发达也许可以使一家企业日常经营管理决策变得更加科学有效，但不能代替基于市场的分散决策。换一种说法，数字经济发展可以降低市场存在的信息不对称，但无法成为市场经济制度存在的基本信息交换功能的替代，更无法成为市场经济制度本身的替代。
市场被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认为是解决信息不对称的重要手段。现实中银行和劵商等金融中介机构的存在不正是资金提供者的居民与资金需求者的企业面临的融资需求信息不对称的市场化解决方案之一吗？由于金融中介机构的存在，居民和企业围绕融资需求的信息不对称程度减缓。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张维迎教授曾经强调“不是市场（在解决信息不对称问题上）失灵，而是市场经济理论（无法解释上述现象而）‘失灵’”。
需要指出的是，新兴产业的发展则必须依赖同时具有风险识别能力和责任承担能力的不断试错的企业家，而大数据出现显然无法代替企业家的风险识别和责任承担能力。福特很早就说过，如果利用市场调查（当时的大数据）来研发生产你的产品，很多调查者更希望看到的是“更好的马车”，而不会是“汽车”。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新兴产业的发展仍然必须依赖企业家来识别风险、来承担责任。这也许就是马云曾经说过，他的理想是，在未来中国的500个好公司中，有200个公司的CEO来自阿里巴巴。
因此，一个对待数字经济的正确态度也许是，我们应该重视其对金融创新社会进步的巨大推动作用，但数字经济并不会成为政府计划和产业政策制定的合理凭借，甚至成为市场经济基础制度的替代。看上去很美的“大数据将助力计划经济”和“共产主义将在我们这代实现”论因而并不像消费者能确实感受到的网上购物和虚拟货币结算那样真实靠谱。
经过此次阿里组织架构调整，在各业务集团分别成立董事会，实行董事会领导下的CEO负责制后，各个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可以根据市场的瞬息变化，利用哈耶克所谓的当地信息（local information），由更接近市场，信息更加对称的董事会灵活做出决策。每个业务集团市场反应变敏捷、决策链路变短同样值得期待。
第四，借助资本市场的逻辑。
前面提到，以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代表的现代股份公司的诞生带给人类历史上两场深刻革命。除了生产组织方式的革命，另一场则是是融资实现方式的革命。现代股份公司帮助从以往依靠抵押担保和风险管理的熟人之间的债务借贷转变为无抵押无担保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陌生人之间的权益融资。这事实上是经典导师在《共产党宣言》中观察到“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和在《资本论》中提及“假如必须等待积累再使某些单个资本增长到能够修建铁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界上还没有铁路,但是, 通过股份公司集中转瞬之间就把这件事完成了”背后的原因。
同样值得期待的是，经过此次组织架构调整，阿里旗下各个业务集团和业务公司，通过引入资本，分拆上市，在更广的范围和更深的层次调动社会资本，在资本市场的助力下步入新一轮发展的快车道。从创立之日始，阿里始终是资本市场发展的受益者和资本市场发展的推动者。春回大地，马云荣耀归来，阿里这班驶向春天的列车开启新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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