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手网恢恢(黑色幽默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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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手网恢恢(黑色幽默小说)
作者:武昌
我办理继承祖父房产那天,刚好是那座大楼设计使用五十年限的最后一天。
我借此提出没必要继承。物业师小姐白了我一眼,在手网上一点关键词,调出三百八十四项有关法律共计一千零六条条文,把手网举到我眼前说,您自己看。高智能化的手网根据我视网膜细微的变化把条文随时调整次序放大字符,《物产安全法》附加微则解释设计年限与使用周期的概念的不同;《减灾强制法》规定产权人及产权继承人、受赠人、连带关系人、使用人和其他与物产发生过三次以上关联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放任产权物处于无人管理状态;《根本税法》附加子微则解释了继承税纳税人放弃继承限定范围;《特别继承法》规定物业继承人不得在继承情况发生时抗辩放弃继承,造成物业无主状态…看着这些根据我阅读感觉随时调整速度的生硬条文,我头有些大。手网感觉到了,滚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我推开物业师小姐的手网,递上我的公民证。她把公民证往手网上一晃,物业大厅的显示屏上就把我的一切信息和一千六百九十七万零三千四百一十一元应缴继承税额显示出来。她递还给我公民证后,按一下手网屏。大厅的显示屏上那一千六百九十七万零三千四百一十一元应缴继承税就像一串蹦跳着下场的小舞蹈演员顺序地跳进了地方税务局物业库司的红色方框内。我的心一紧,我的钱啊。
我爷爷当年买这户一百二十五平米的房子才花了一百八十二万,还包括公摊面积三十六点四平米呢。
物业师小姐这回没有白我,调笑道,你高兴吧,三十九年升值多少倍啊。去除货币升值因素,去除通胀因素,去除发展指数,去除防止土地减少保值强制税因素,百分之五十六的物业继承税就一千六百九十七万零三千四百一十一元,你算算你赚了多少!说着,她点一下手网,举过来。我对那成百上千的条文和数字厌烦极了,狠夹了她一眼。手网一下子就黑屏了。她举着手网,另一只手点点手网朝转身的我说,听它的,不会错的。
我得赶快去银行办理继承税信用贷款,一千六百九十七万零三千四百一十一元的继承税我首缴百分之五,即八十四万八千六百七十点五元,余额每月分期缴纳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九元。需要二十五年才能缴纳完这户房子的继承税。我彻底成了房囚。看着那些来办理物业继承的人们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想起了手网上流传的一个段子:如果你烦谁,就祈祷让他继承物业,接受折磨吧;如果你不仅烦还恨谁,那你就祈祷他继承二处物业,享受入住监狱的滋味吧;如果你不仅烦还恨甚至希望谁消失,你就祈祷他继承三处以上的物业,终生在牢房中呆着吧。出门前,我环顾大厅,心想,不会错的。
税务师对我提出的减免缴纳继承税的请求不以为然。他点一下手网,给我看调出的相关法规。而且他还追加了我的首缴金额二十万元。因为物业师折旧部分多算了。银行这边调出的相关条文没有折旧免缴的规定。我不服,捏着公民证用自己的手网往外调抗辩依据。他一把抢过我的公民证,点点我的手网说,没用的,伙计,在这个大厅里你要能调出有利你的依据才怪,就是你调出一条,我的手网马上就能调出一百条与你抗辩。相信我,不会错的。我垂下手,手网的屏幕就黑了。
他把我的公民证对着他的手网晃一下,墙角的一台签证机无声地滑过来,上面的两只虹膜验签孔发出准备工作的蓝色亮光,随着我身体摆动调节着高度。他说,眼睛对着验签孔,不能眨。验签孔自动调整一下瞳距,蓝光变紫了。签证机里发出电脑发卡时的细微声响,他说,眨一下眼。随后他也凑上去验签了自己的瞳纹,我们就算签定了合同。签证机吐出二十张满是表格和文字的合同,他先签上名字,交给我,示意我也签名。我迟疑一下,接过他那支一九九五版的智士牌金笔。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写过自己的名字了?落笔前,我要再仔细看看合同。税务师拍拍签证机,说,相信它,不会错的。我在签证机托举的最舒适的高度上笨拙地描画着自己的名字。看着稀土合同纸上自己手写的名字,觉得就是不如电子签名漂亮。我注意到合同上我的左右两个彩色瞳纹很像手网上北斗全球地空定位系统的标志。
公司的同事以祝贺我继承物业为主题,举办酒会。我的部长首先致辞,说话没正经的他一手扶着我的肩,一手擎着酒杯说,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本部全体同仁祝贺你正式“收监”…我想起那个段子,情绪沮丧,垂下眼皮。他看出来了,到致辞的第四部分,及时地调侃自己,早进城晚进城,早晚都得进城。我母亲已经九十一岁了,她继承我父亲一套房子,继承我姥爷一套房子,两套啊。我的叔叔没有继承人,我是法定继承人,到时候,我是三套啊,伙计们。这杯酒也为我将来入狱,干杯。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确实好了一点,虽然兴致不高。
首缴掏空了我四十年的积蓄,我不敢懈怠加班赚外块儿,争取及早缴纳完分期缴纳部分。可是银行援引《物业安全法》附加子微则的子微则的法院判例,对物业继承人有规避社会义务倾向的纳税人一次性或高出规定分期缴纳的税金的缴纳要求,银行应该加收预期收益损失金,即总缴纳金的百分之五至五十,或拒绝此要求。我在税务师举着的手网上,选择了拒绝项,铩羽而归。
不过,我还有一套公营房屋租住权能赚个灰色收入。
继承物业人必须退出公营租住房屋,可是租住权可以通过中介师转移,就是说法律没有规定可不可以收好处费。我通过手网找到一个信用评级达三十个钻石级的中介师,在退出期限的最后一天办理租住权转移。我在手网上按一下黄色圆圈上有蓝色北斗七星的北斗全球地空定位系统标志,输入中介师提供的公民证号,手网屏上就出现了我俩站着的跨越世纪广场的绿地,我一集中注意力,画面就马上放大了,一直到中介师的秃顶上停止。我用他的手网再定位我,确认不是假的。然后我们用手网不断调出各种数字和文件,举给对方看,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二十七万元中介费成交。我把他的公民证在我的手网上晃晃,划过来二十七万元孩子般蹦跳进入我的账户。中介师走时,彷佛看出我还有些疑心,说,相信哥们,不会错的。我就拘着面子等到他的车拐过十三号楼后,才点击手网。及时微报滚动报出就在一分钟前一个境外民营全球定位和互联网系统攻击了我们的系统一分钟,致使一亿六千九百万份交易可能存在欺诈,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合法的不可逆转的。
我腿发软,跌坐在草地上。手网上显示,我的公营房租住权已经转移到了一对刚结婚的农民手上,而且可气的是那个假中介师不仅没有划给我费用,还把我账户上的二十三万五千一百元过河钱趁机转拨一个陌生账户上了,显然,就是那个中介师的真实账户。我借助手网琢磨危机公关,绝大多数的建议是,违法行为被骗最好认倒霉算了,如果追查,反倒自讨苦吃。一个家伙竟然说,一日成房囚,终身不得假释。我怒视着那几个字,手网马上翻转出一个滑稽的苦笑的鬼脸朝我挤眼,我朝它也挤挤眼。算了,就甘愿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房囚吧。那个鬼脸也开心地露出了大板牙。
什么抱负,人生规划,愿景都玩儿蛋去吧。我放松了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享受着一个小白领的安逸。虽然每每想起二十五年的分期缴税,心就紧紧。但我不去想。一想到缴税,我就想接替我租住公营房的新婚农民,我还是有些嫉妒。听我爸说,六十年前,他们农民进城还叫农民工呢,又穷又没地位,如今有地的农民都成了亿万富翁,左右着市场和政局。这个社会就是越肥越添膘,炙手可热的公营房租住权大部分都转给了他们,而城市小白领填了一张又一张表格,手网上准备了六十多份表格排队等着转移的租住权,有的一等就是几十年。更可气的是,《私有房产租赁条例》规定的租赁税高达百分之八十五,据说是为了有效抑制房产投机和社会不公。私下的租赁随时受到物业警察的检查,一旦抓到,就以犯罪论处。不过,物业警察也是人,对这个社会也有些不满,一半时候是收钱装作没看见。我继承的房子两卧两卫,一个厨房,租一半给了我公司的一个小白领和他同居的女友,一个厨房虽然不方便,单身的我正好可以和他们搭伙,从房租中扣减百分之十作为伙食费。物业警察来查公民证就说是同事聚会临时住一夜蒙混过关。
休息日,我趴在窗台上俯看着一百五十米下方的绿地上移动的闲人和汽车小得可怜,努力想象着古人一览众山小的气概,远眺着城市夕照下林立的楼宇,沉浸在一种漫画般的古典情境中。心中总是冒出一句忘了是大学还是大学后读过的诗:哪一片云是我的家?大多时候,我还是捧着手网混日子,世俗而实在,虚幻而迅捷。
过了设计年限的房子时不时地出点状况,不是水管爆裂,就是电线短路。一家出状况,全楼都得停用。房屋维修基金捉襟见肘,而且物业公司引用《城市房屋维修法》等等法规要钱,否则就不能修理更换。而巨额的物业费一分不能少,这是法律规定的。出状况的间隔越来越密,房子到了放弃不得,不放弃不能住的时候。公司同事搬出了我的家,我的收入除去分期缴税,物业费,公共服务税,还有为了物业能尽早修理更换出状况的电梯、水管、消防、智能系统等大家为不愿出钱房主分摊的钱,我每月所剩无几。日子过得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焦虑中我盼着七十年土地使用权的结束,好与这个破房产脱离干系。
到六十五岁退休后的第三年,我继承的这户房产土地使用权七十年期限到了。我终于该出狱了,那年元旦开始,我每天就在发黄发粉的墙壁上用指甲划道儿计算到期的日子,像一个盼望出狱的囚徒一样。那阵子,社区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非手网消息,有的说土地使用期限自动延长;有的说政府动用公营基金实施征收,另给大家建新楼;有的说土地使用期限到期政府收回,大楼报废,业主可以优先享受公营房租住权…等等,都是充满希望和憧憬的。可是,社区里那些精神矍铄的耄耋前辈们都在传说,这座楼土地使用权不延期,房产也不让继续使用了,更没有人掏巨资来征收这块地皮的。这是个后现代世代,年轻人才是真理的化身。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宁愿相信这些经历过股市风波,经历过楼市风波,经历过衰退风波,经历过通胀风波,经历过调控风波用弱势方狡黠而顽强的生存方式挺过来者的经验,他们见得太多了。看着我疑惑的眼睛,十八楼一八一单元的老头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会错的。我心情变得抑郁了。
果然。土地使用权到期后,土地调控局在我们手网上发出公告,收回土地使用权,限业主七个月内腾出土地。往哪里去?地球人都知道,拥有物业者不得享受公营房租住权。法律又规定,我们不得放任使物业处于无主状态。第三天减灾消防局的黄衣服稽查就来了。早晨,我手网就发出了黄色闪光,提示我有社会部门的公告,公告是减灾消防局发布的,要求我们按照法律规定搬出危险处所,否则将实施强制措施。这一天,两百八十多户业主和租房人把楼下的草坪都踩平了,围着减灾消防稽查举着手网争论,稽查们见惯了这阵势,早有准备,指挥车顶升起个大屏幕,滚动着数千条法条逐一反驳我们的依据。我们援引《物权法》,他们就引用制法大会补充文本微则之子微则法院判例,物权人拥有物权时不得抗辩社会义务,减灾消防是社会责任,公民无权拒绝承担。我们引用联合国人权宪章时,那个大屏幕甚至发出了嘲笑的颤动,援引了联合国,欧盟,北美联盟,东亚理事会,美国,英国,法国,日本以及中国的宪法,人权宣言,权利与权力公约,民法典等五十一部法律予以反驳。看着那些滚动着的各语种文字,仿佛是银行里的各地区货币一样哗哗流动。我神情索然,倦怠,把手网放进上衣口袋里,退到人群外,像个旁观者一样茫然地看热闹。
一八一单元的老头智者般不屑地在人群外摇头,看我出来,朝我挑一下眼眉,意思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下午水电燃气智能系统全部掐断。大楼好像断血了,一下子萎靡下去,马上觉得矮了许多。减灾消防局在六点下班前给我们发出公告,警告业主私自入住房间发生意外自己承担责任,而且要赔付救助费用和缴纳使用社会资源税。明知而擅自进入危险处所者,按犯罪论处。天逐渐黑了,四周的大楼亮起了灯光,这座楼黑漆漆的,偶尔有几个低楼层举着荧光棒爬楼梯回家的人,那影影绰绰的萤光一闪一闪的很有些户外夜色的情调。大部分人投亲靠友四散了,少部分人坐在草地上发呆。绿地的仿古凉亭里几只强光荧光棒把七名业主委员会核心委员的影子放大,延伸到昏暗的城市空间里。他们七个人正在连夜商量如何应对眼下的危机,他们会以过半数的表决拿出两个方案,然后明天的业主大会以过半数的表决决定采用哪个方案解决这座大楼所有业主的危机。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多数制的表决,因为制法大会就是采用这种方式,显然这就是最佳的选择了。
一八一单元的老头早有准备,在草地上支起了旅行帐篷。我也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旅行帐篷在老头的旁边支起来。
我们睡不着,坐在帐篷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眼前黑漆漆的大楼在周围灯火闪烁大楼的包围下轮廓模糊,一块灰黄的月色从南侧大楼的一角透过来,铺在大楼上,营造着暧昧的气氛。业主委员会核心委员们晃动着的影子不时地遮蔽着大楼上的月色,微蓝的荧光、灰黄的月光和阴影交替贴在大楼上面,让缺少人气的大楼增加了些情绪化的格调。大楼就像一座雕塑,大体量的雕塑。我说,雕塑。
什么?老头问。
这座楼就像个雕塑。我说。他歪头认真地看看半边脸在左侧楼房照出来灯光里的我的脸,好像在看外星人。
我肯定地说,确实像座雕塑。相信我,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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