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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 尼采引论

田立年 经典与解释 2021-10-07


尼采引论

Friedrich  Nietzsche  zur  Einführung

[德]施特格迈尔(Werner Stegmaier)著

田立年译

华夏出版社 | 精装 | 2016.6 | 244pp | 45.00


内容简介

本书作者既联系尼采的生平和写作等传记性因素同时又超出这些因素来理解尼采,探讨尼采个人性哲学思考的普遍的意义。


在他看来,尼采是一个哲学家,其使命是寻求解脱和解放:从信仰中解放出来,从各种精神枷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最后变成“自由的精神”。在完成这一使命的过程中,尼采的疾病,这一最重要的传记性、个人性和偶然性的因素,对尼采帮助最大。比如:尼采主要以格言方式写作,从来没有一个哲学家赋予格言以如此重要意义,并给格言这一写作方式打上如此深刻的烙印。但是,促使尼采选择这一写作方式和思考方式的并非一种形而上学的理论性的根据,而是尼采本人的一种偶然存在条件:他由于“头痛和视力不佳”而不得不采用“倒霉的电报文体”。但是,尼采的自我解放超出了疾病等传记性因素的范围,对其他读者具有普遍示范和启发的哲学意义。尼采的哲学思考首先是一种自我解脱和自我克服。尼采称他的哲学思考为“大解脱”。这种解脱确实将尼采从某种生理和生活困境中解脱出来,上升到作为“健康学说”的哲学思考和哲学学说,尼采的哲学思考是在“皮肤之下进行”的,但是,在这个过程完成之后,它也是在“皮肤”之间进行的。在这个高度上,他没有提供普遍的救赎学说,而是用他自己的患病和康复的例子,向其他个人表明了一种通过哲学救赎和解脱的可能性。


本书是目前中译本里少有的佳本,既适合入门级读者,对专家也颇有启示。译者研读尼采已多年,并已有尼采以及关于尼采的研究译作多种。


作者简介

施特格迈尔(Werner Stegmaier)是德国格赖夫斯瓦尔大学教授,尼采研究权威刊物《尼采研究》(Nietzsche-Studien)主编之一(另一现任主编是Gunter Abel),著有大量解读尼采、德里达和列维纳斯的著作和论文,晚近出版的主要著作有《定向的哲学》(Philosophie der Orientierung, Walter de Gruyter 2008,施特格迈尔教授的哲学代表作),《尼采解放哲学》(Nietzsches Befreiung der Philosophie,Walter de Gruyter 2012,对《快乐的科学》第五章的长篇语文学和哲学解读)。


译者

田立年,哲学博士,现任教于北京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译有《朝霞》《尼采与古代》《尼采与古典传统》《施特劳斯与尼采》等尼采著作和尼采研究著作多种。


编辑推荐

尼采思想的深邃和遭受的误解,其程度是相当的。如今,尼采著作持续风靡,“上帝死了”“超人”“权力意志”等语汇毫无忸怩地进入普通人的话语体系。面对尼采思想的开放性,一本由权威尼采研究专家撰写的导引性的著作,对于想要安全进入尼采思想建筑的读者来说,将是有用且必要的。


目        录

尼采的赠礼(译者前言)

前言

一 尼采的生平

二 尼采生平对其哲学的意义

三 尼采的思想来源

四 尼采的哲学写作形式

五 尼采对男男女女读者的期待

六 尼采的使命和主要区分框架

七 尼采对虚幻定向的批判

八 尼采的自我批判性定向

九 尼采的重估之路

十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教导和反教导

十一 尼采的肯定

十二 尼采的未来?

附录一 尼采研究资源

附录二 尼采著作缩写



以下为本书“译者前言”,为节选发布,原文请参《尼采引论》。点击文末 阅读原文 进入购买链接。


尼采的赠礼

田立年


就像是一间小客栈,来有求者不拒,而去者忘怀或竟嘲笑!他没有任何优势,既没有更精美的饮食,也没有更精美的饮食,也没有更纯净的空气,也没有更欢乐的心灵——但他赠予,回报,交流,和变得更为贫穷!他是如此谦卑,无论什么人走近他都不会自惭!加自己以许多的不公,蜗行于一切错误的篆道上,以便沿着那许多隐蔽灵魂的秘密道路走到他们的内心深处!永远地怀有某种爱,同时又永远怀有某种自私和自我欣赏!拥有一块领地,同时又隐姓埋名和拱手相让!永远躺在优美的和煦阳光之中,然而又知道通向崇高的阶梯伸手可及!——这将是一种真正的生活!一种使人有理由活的更长的生活!

——尼采,《朝霞》449


说出来的话一半属于说话的人,一半属于听话的人

——蒙田,《随笔集》



在这本引导读者阅读和思考尼采哲学的著作中,作者施特格迈尔(Werner Stegmaier)没有集中关注尼采那些为人耳熟能详的著名概念和学说,而是将尼采的概念和学说放到尼采生活和思考、写作的语境脉络中来加以理解和考察,并希望这种理解和考察最终反过来在读者自己的生活、思考、写作的语境脉络中产生某种影响,发挥某种作用。一种“个体间哲学思考”(inter-individuellenPhilosophierens)——施特格迈尔这样称尼采的哲学思考。如此,则尼采哲学的主要使命——按照施特格迈尔的理解——即在一个上帝已死、形而上学体系失效的时代为人类的思考和行动提供某种哲学定向,庶几告成矣。与一种超验或先验的哲学体系相比,一种个体间哲学思考的产生影响和接受影响更多像是赠送礼物和接受礼物,而不是神圣的启示或无可更改的永恒真理,充满了偶然和不确定性,它将认识和事物保留在某种个体间交流的必然分散和开放状态上。因此,“赠礼”(schenken,gift-giving)而不是“真理”乃成为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尼采自称《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他的巅峰之作,是他送给人类的“最大礼物”。在这部书的副标题中,尼采称这是一本“为每一个人同时不为任何一个人写的书”(Ein Buch für Alle und Keinen)——真理在赠礼中同时到来和自我取消,赠礼本身对于赠送者和接受者的一种双重疏离的舞蹈:“永远地怀有某种爱,同时又永远怀有某种自私和自我欣赏!拥有一块领地,同时又隐姓埋名和拱手相让!永远躺在优美的和煦阳光之中,然而又知道通向崇高的阶梯伸手可及!”“真理”于是得以保存为“真理”,“谜”,“女人”。


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现存四卷形式的开头和结尾场景中,我们看到的都是,扎拉图斯特拉在学习太阳所具有的赠礼的美德,然后下山实践这种美德。因此,《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书就是这种赠礼美德的实践。扎拉图斯特拉在第一卷最后专门就赠礼的道德发表演讲,他称赠礼的美德是他的“唯一美德”和“最高美德”。(《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论赠礼的美德”)施特格迈尔认为,必须在“太阳”的比喻下来理解扎拉图斯特拉的全部教导。

 

赠礼的产生:作为自我解脱的尼采哲学

 

在这本介绍尼采思想的著作中,施特格迈尔试图将这两种方式有机地结合起来,既联系尼采的生平和写作等传记性因素同时又超出这些因素来理解尼采,探讨尼采个人性哲学思考的普遍的个体间的意义。在他看来,尼采是一个哲学家,其使命是寻求解脱和解放:从信仰中解放出来,从各种精神枷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最后变成“自由的精神”。在完成这一使命的过程中,尼采的疾病,这一最重要的传记性、个人性和偶然性的因素,对尼采帮助最大。但是,尼采的自我解放超出了疾病等传记性因素的范围,对其他读者具有普遍示范和启发的哲学意义。因此,不了解尼采的生平,我们将无法理解尼采的哲学思想,但仅仅了解尼采的生平,我们也将无法理解尼采的哲学思想。


尼采的哲学思考首先是一种自我解脱和自我克服。尼采称他的哲学思考为“大解脱”。这种解脱确实将尼采从某种生理和生活困境中解脱出来,上升到作为“健康学说”的哲学思考和哲学学说,但是,它并没有将他解放到一个远离人世的彼岸世界和超越世界,成为一种形而上学甚至神学学说创造者,而是解放到人世之中,作为生病和恢复健康的正常的人,面对同样处于“困境”中的其他个体。尼采的哲学思考是在“皮肤之下进行”的,但是,在这个过程完成之后,它也是在“皮肤”之间进行的。在这个高度上,他没有提供普遍的救赎学说,而是用他自己的患病和康复的例子,向其他个人表明了一种通过哲学救赎和解脱的可能性。关于这种哲学解脱和救赎实践,他在各种著作中加以表述,并在《瞧这个人》中钩玄提要地现身说法,而其他人对此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可以加以改造也可以完全机械地加以遵守。他们也可以把他的生动具体的哲学思考搞成几个核心概念和体系。设若如此,那么,这是接受者的体系,而不是尼采自己的体系。

 

赠礼的典范和原型:扎拉图斯特拉的太阳

 

关于他自己的哲学思考的性质,关于读者应该如何理解和对待他的学说,尼采在其笔记和著作中,包括在其巅峰之作《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多次加以描述。当扎拉图斯特拉离开人世,在高山之巅的孤独中呆了十年之久,培养和积累他的智慧直到充溢的程度,他感到一种“充溢的痛苦”,他处于一种个人的“困境”中,急需哲学将他从其中解脱出来,急需像太阳一样赠送和分发他的智慧。扎拉图斯特拉渴望倾空自己,像太阳一样走到下到海的那边,走到世界的那边,于是开始“下降”,开始教导“永恒复返”和“超人”。


在这一太阳比喻中,尼采的哲学思考是一种上升,但它又拒绝上升到柏拉图的理念和作为最高理念的“太阳”的高度。扎拉图斯特拉所学习的太阳与柏拉图洞穴比喻和太阳比喻中的太阳具有明显的共同之处。二者都是高高辐射生命和热量、并且带来认识之光的天体。然而,二者也有重要不同。尼采的太阳与柏拉图的太阳实际上具有一种竞争关系。柏拉图的太阳是一个超越甚至神圣的太阳,它位于形而上学体系的最高点,君临万物,通体是善,乃是形而上学和基督教神学的来源,它本身无需被照耀者,它的光线和形象并非赠送给被照耀者的礼物,而是被照耀者自己的模仿和主动寻找。而尼采的太阳则处于一个低的多的地位,一个中间位置,按照尼采自己的骄傲宣称也不过仅仅“在人和时代之上6000英尺”而已,它与它所赐予光、热和生命的对象——在上面的图景中是扎拉图斯特拉和他的动物,在扎拉图斯特拉成为太阳式赠礼者的情况下则是他之外的一切——实际上是平等的,它每天来到扎拉图斯特拉的山洞前;扎拉图斯特拉作为这个太阳照耀的对象与其关系亲密,以“你”(du)相称;扎拉图斯特拉甚至在表示感激太阳送来光和热的同时,称这是一种相互感激、相互依赖和相互补充的关系,因为没有被照耀的对象,太阳亦无幸福可言;当扎拉图斯特拉学习太阳期满,自己也成为欲给出自己的太阳时,他也必须走下高山之巅,开始下降和沉没,重新成为凡人。柏拉图的太阳只有一个,而尼采的太阳则有许多变形:善的理念反对万物皆权力意志。


在向太阳宣布感激照耀和学习像太阳一样下降的同时,尼采同时强调,太阳并非绝对的赐予者,而是同时也是需要被赠礼者的需要者,处于与需要阳光照耀或智慧的被赠礼者相反但同样深刻的困境中。充溢的生命同时也是充溢的痛苦,它渴望释放自己,必须释放自己,但是如果没有释放的对象,它就不可能释放自己。


在扎拉图斯特拉的歌里,光哀叹自己的孤独,哀叹自己生活在自己的光里,渴望自己是夜,像夜一样黑暗,梦想着受取者甚至盗取者是多么幸福。在此存在着吸引者和被吸引者,照耀者和被照耀者的某种互相置换和紧张。


因此,与柏拉图的太阳相比,尼采的太阳不仅是充溢的,时刻准备赠送和献出自己的,而且是凡俗、有限和贫乏的,时刻有可能欲馈送而不得,被接受者所完全拒绝,因而无法释放自己的“充溢的痛苦”的。它就在这种充溢和贫乏的双重约束下静静地燃烧,输送并非绝对强烈但仍然绵绵不绝的光和热。这并不奇怪。如果上帝,最高的太阳,已经陨落(尼采在《快乐的科学》386中描写了这个太阳在太空中的陨落),那么,绝对的照耀和辐射强度就不再可能,充溢将被压缩到一个个有限的生命实体之中,温和断续地发出光和热。这种光和热将不再高于它的照耀对象,因而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下才能发挥作用。在另外一些条件下,它则不能发挥作用。在不同的条件下,它的照耀强度和作用将会不同。扎拉图斯特拉以及尼采或许仍然站在一个高迈的立场上,但这种立场绝非超越的、彼岸的立场。充溢和贫乏,乃是尼采太阳比喻的飞轮的两翼,二者共同构成了赠礼,缺一不可,因为压倒性的充溢不是赠予,单纯的亏空和贫乏也无法赠予。

 

赠礼的美德

 

与形而上学和神学传统的真理宣告和赐予相比,尼采作为个人解脱的“真理”演讲和宣告只是一种平等的赠礼:对象或不接受,或将赠礼用作他途,一旦赠出,给予者即不再有支配权。无论在给予之前还是在给予过程中,或是在给予之后,给予者都有赖于被给予者的互动。释放的善意,若无接受的善意,则不能成立。另一方面,接受者并没有在接受赠礼的同时接受了赠礼的指定使用条款,他们可以也必须自己确定赠礼的使用,这种使用可能不同于或偏离赠礼拥有者对赠礼的使用,但这正是赠礼的规定范围和命运。


例如,尼采让他的主要人物扎拉图斯特拉教导“永恒复返”和“超人”学说,这两个学说也成了尼采最著名的学说,但是首先,扎拉图斯特拉并非尼采,尼采并不希望人们将他与扎拉图斯特拉混为一谈。这两个学说与其说是尼采的标志性学说,不如说是尼采所虚构的教师扎拉图斯特拉的标志性学说。其次,尼采让扎拉图斯特拉在这两个学说上最后以失败告终。市场上的民众,他的动物们,高人们,从来都没有正确地理解他的教导。因此,关于他自己的学说,扎拉图斯特拉最后给出的也只是“符号”(Zeichen)。例如,关于超人概念,扎拉图斯特拉并没有提供任何普遍有效的概念,而是提供了多层次可解释的符号、不管改变形态的图像,特别是江河,湖泊,河流,小溪,和海洋等等隐喻,但也包括其他形象的、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的隐喻,诸如闪电,台阶,桥梁,云朵,诸神,魔鬼。扎拉图斯特拉最后还“歌唱”起来。对于这些符号和“歌”,以及对于作为尼采自己的“符号”的扎拉图斯特拉这个人本身,甚至对于尼采自己,由于每个个人的定向及其各自立场和视角的分离,人们在游戏空间中每次都会加以不同的理解;人们可以察觉和限制这一“不同理解”,但是永远不可能完全予以消除。“对每一个灵魂”,尼采让他笔下的扎拉图斯特拉说,“都有一个不同的世界;对于每个灵魂,每个另外的灵魂都是一个背后世界”。总之,尼采在其著作中所提供的,本质上是一种不可计算性,一种“赠礼”:一种给予,不期待欣然接受,一种赠送,不需要作出回报,一种创造,推动一种不同的方向确定按照它自己的方式继续前进。

 

赠礼的赠送者:为一切人和不为任何人写作

 

因此,贫困和充溢的双重约束并非尼采阅读和尼采研究中的偶然缺陷,而是尼采为其思想和著作自觉设定的核心机制,所以他才会将其作为《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的副标题:为一切人而又不为任何人所作的书。这意味着,就尼采著作来说,与过去的所有著作不同,它同时为任何特定对象写作又不为任何特定对象写作。


尼采宣布,他为一切人写作,既为那些和他这个作者一样“有心计、能屈能伸”的理想读者,也为那些“自由精神”写作,同时还精心地为那些“驴子和老处女”写作。尼采尤其为他所渴望的“强敌”写作。尼采自己承认,他不再渴望在某种一般(Allgemainen)中获得压倒性优势,也不再渴望这种压倒性优势形成的集体和安慰;他现在“渴望的是有一个强敌”。实际上,尼采一直在与笛卡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特别是与基督教和苏格拉底竞赛,他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首先是为这些对手而非弟子写作的。或者说,他更愿意他的弟子成为这样的竞赛的对手,这才是他们对老师的最好的报答:一个只会说‘是,是’的学生是老师的失败。在论述赠予的道德的演讲最后,他与他的弟子们分道扬镳,说他们必须离开他,抵制他,只有当他们全都不认识他,他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来。


同时,他的写作又不是为任何人的。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我们可以将尼采的“不为任何人”理解为“不为任何特定个人”,哪怕是作者自己,并且只有这样才能为“一切人写作”。确实,尼采曾经呼唤“语文学训练的读者”或和作者一样悉心的“读者”,并称《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本“不可理解的书,因为它来自我所有而其他人都没有的经验”,似乎认为作者或与作者心有灵犀的读者的阅读和解释具有某种特殊优势地位,但是,这种优势地位是相对的,是相对于某一特定视角而言的,就尼采哲学对形而上学信念的彻底摧毁而言,这样一种特殊地位说到底并不存在。尼采消除的形而上学的最后实体乃是一个稳定的自我的概念:“我们自己对我们自己乃是陌生人”。因此,尼采为“一切人”同时又不为任何人写作:你我他,过去未来现在,好读者,坏读者,聪明人和笨蛋,道德家和学者,宗教创始人和战士。每个人都至少在某个时候是一只驴子,甚至尼采自己,对于读者的疏离乃是自我疏离。

 

赠礼的接受者:尼采的广泛接受和创造性的系统误解

 

尼采接受的历史和现状从外部反映了尼采所给出的教导的赠礼性质。施特格迈尔所指出,一方面,尼采著作持续风靡,读者来源广泛,各行各业的人都阅读他的著作,从中汲取灵感,他的著作甚至成了普通人的关键词的来源;“上帝死了”,“超人”,“权力意志”等等,名闻遐迩,远远超出哲学专业研究的范围,成为一种文化和社会现象。另一方面,尼采的著作从未在任何人——甚至包括作者自己——那里得到穷尽性、排他性、终极性的理解。尼采表示,他的“老朋友们”总是误解他的思想,而他的“母亲和妹妹”,这世界上对他来说最亲密的两个人,乃是对他那“深渊似的思想”即永恒复返的最大异议。像他笔下的扎拉图斯特拉一样,尼采有时也亲自出马传播他的思想,但结果也和“永恒复返”的教师扎拉图斯特拉一样,铩羽而归。有时,尼采甚至与他自己拉开距离,承认读者甚至需要警惕他自己的求体系的意志。


这一张力也反映在尼采研究复兴的主要推动者海德格尔与尼采的关系上。直到今天,尼采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极大复兴,但是,这一复兴几乎完全拜海德格尔一人之力,尼采由于他而成为与其他西方大思想家比肩的最伟大的哲人,而海德格尔,施特格迈尔所谓“最敏锐和细心阅读”的尼采读者,却也是尼采的最有力的指责者,他指责尼采未能摆脱西方形而上学的轨道,并将其予以最后完成,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尤其是他将尼采的思想概括为“权力意志”,“永恒复返”,“超人”,“虚无主义”等等教条。这种双重约束的强力效果反映在,海德格尔的做法在“溶解概念”和“形式流动”的尼采那里,似乎胶柱鼓瑟,缘木求鱼,但它同时确实也以其“思想的强暴”“充分体会文本,使文本向思想敞开,使文本解放成为思想,而不是简单地把文本还原为一种了无生气的阐释套路”。


更进一步说,今天的尼采研究同样仍然停留在这种双重约束的张力之中。部分是通过海德格尔的影响,尼采探讨的一系列主题都在二十世纪成了“显学”。如施特格迈尔在本书最后概述尼采研究的进展和现状时所说,尼采所思考的一系列非常不同的主题在今天都得到了更详尽的思考,无论是人类的性的经历(佛洛伊德),还是虚无主义(海德格尔,荣格,洛维特)哲学的解定向化(莱尔,罗蒂,费耶阿本德),形而上学批判(德里达,德勒兹),(后-)现代讨论(瓦提莫,哈贝马斯,斯洛特-加龙省戴克),对于道德和文化的谱系学发掘(福柯),隐喻学(考夫曼,布鲁门伯格),高贵伦理学(列维纳斯),等等,等等,但是,另一方面,所有这些思想与其说是尼采思想,不如说与尼采思想有着或多或少的巨大距离,甚至经常是在对尼采作品多少有意追求的无知中详尽发展出来的。

 

赠礼与距离的激情及其再生产

 

上述尼采接受和尼采研究中的悖论性现象,主要依据本书中施特格迈尔教授的叙述。或许可以认为,这些悖论性现象更多来源于尼采写作过程和思想设定中的一种内在的双重约束。由于为一切人写作,所以吸引了众多的追随者和关注者,而由于不为任何人写作,尼采这个人对于读者来说就可以永远保持为一个“χ”,引人猜解,甚至对于作为读者的尼采自己来说也是如此,所以他模仿旁观者彼拉多的口气为他的“生平自述”命名:“瞧这个人!”,仿佛他就像比拉多一样,置身自己之外,不无惊异地看着自己。毫无疑问,施特格迈尔教授所指出迄今尼采研究的这些相对不足和问题,确实需要改进和将会得到改进,但是,原则上说和根本上说,尼采研究中的误解和偏离将不会消失。


然而,因此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使赠礼的双重约束成为支配性原则的不是别的,乃是其中所包含的张力和距离,前面已经反复申述过这种张力和距离:丰富和贫乏,接受和给予等等。赠礼的道德本身出自尼采所谓“距离的激情”,对于他人和自我的双重的距离的激情,出自对于不可消除的差异的意识和激情。但如果这种双重约束原则有可能成为“唯一”原则,支配了从写作到阅读的全部过程和阶段,那么,什么是这一双重支配原则的外部和区分原则呢?我们如何仍然能够与这种变得唯一的原则拉开距离并因此维持“距离的激情”呢?这样一种原则不是有重新变成它所取代的形而上学或神学的危险吗?扎拉图斯特拉“最高道德”的前提条件还能存在吗?


答案在于,如施特格迈尔所指出,尼采的定向并非无区别地将所有人从其过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使其简单地去语境化,变成自由原则或双重约束原则的单纯客体,而是同时也要求它们进入新的束缚中,重新生产贫困与丰富的双重约束,重新将自己个人化和语境化。尼采对人们的定向就是让他们自己为自己定向。因此,它是一种统一性原则,但这种统一性原则的内容和效果是分殊和差异化。人们之所以能够给自己定向,主要不是因为从负面上说,赠礼行为将他们从过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因而获得自主和自由的支配权,而是因为从正面来说,由于赠礼行为赋予他们的自我支配的责任,所以他们必须给自己定向,重新生产出自我定向的语境。换句话说,他们必须各个为自己区别性地自我定向。因而,自我定向不是空洞的同一原则,而是实质性的差异原则。只有仍然停留在他人定向的大一统奴隶制下的人,才会在想象中幻想,一旦抛弃奴隶制度和主人,任何语境都将不复存在。

 

赠礼、权力意志与永恒复返

 

在尼采看来,赠礼代表了被赠礼者的一种权利,这种权利在赠礼者来说则构成一种义务。这种权利像所有权利一样,来源于权力。对于被赠礼者所拥有的某种权力,赠礼者予以承认,并希望被赠礼者保持这种权力。但是,就赠礼来说,它起源于赠礼者的某种超出的或者充溢的权力,并因此假定了在被赠礼者方面只有微弱的权力感。因此,在赠礼的关系中,固有一种不平衡和不稳定。为了修复倾斜的权力关系,必须赋予被赠礼者更大的权力,以与赠礼者的权力相当。因为按照尼采的看法,一旦权力关系发生变动,权利也就不复存在。因此,我们看到,尼采哲学致力于修复这种权力关系,无论是被太阳照耀者对于太阳的权力,还是追随者对于导师的权力,或读者对于作者的权力。


永恒复返学说是尼采对于权力关系变动所造成的义务关系的最极端的修复。出于权力意志的压倒和否定变成了在永恒复返学说中得到了最终的解决。所以尼采称“永恒复返学说”,《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书的宗旨,乃是肯定一切。一切都不会消失,一切都会复返,包括最令人烦恼之物,最卑贱之物和最肮脏之物。这使永恒复返思想变得难以承受,甚至对尼采本人也是如此。他称这一思想为自己的“深渊似的思想”。在永恒复返思想中,尼采使无权力者具有一种权力,不能被强力战胜和克服的权力,因而保证了其权利,并因此要求赠礼者方面的承认这一权利的义务。

 

结语:俟诸来者与不言之教——尼采思想的开放性

 

尼采思想由于赠礼设定而具有俟诸未来读者的解读和使用的特征,以及并非通过逻辑推理而是通过符号、歌唱、甚至沉默而不言而教的特征。一种个体间性的哲学思考要求符号、面具、婉言曲笔和猜谜,包含一知半解、误解甚至不理解在内。尼采作为赠礼的赠送者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施特格迈尔认为,对于他的那些著名学说,尼采因此总是持一种保留态度,总是不失时机地将其回撤到假设的位置。


施特格迈尔指出,当尼采在自己的笔记中为自己思考和写作,无需顾虑对其他人的传达和沟通时,他会干脆采取断然的方式,而不幸的是,这些笔记和手稿被加斯特和尼采妹妹以某种超出其重要性和断然的方式加以呈现,被海德格尔等认为代表了尼采意欲打造的“主楼”;当尼采为了扩展自己的著作的影响而向出版者和批评家传达他的思想时,他有时会给他们提供方便的“概念”,便于他们把握他的思想,虽然是以一种僵化的形式;在某些时候,尼采自己也必须采取某种固定的解释形式,在某个地方停留下来,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只“驴子”。但是,尼采千方百计采取各种方式来保持他的思想的流动性和开放性,甚至将他的自我也放在这个开放和流动的过程中。通过对于这种概念和理论的临时性的意识,通过明确地宣布为一种“解释”而邀请其他更多的解释,通过在作品中自我出丑并且也让读者在他这里出丑,尼采的哲学思考避免了形而上学概念和体系的封闭性。尼采并不否认人们可以反驳他说,他关于世界是一种解释的说法本身也仍然仅仅是一种解释,关于思想的开放性和假定性的理论同样也是可以质疑的假定。但用尼采的话来说,“这更好”。恰恰由于尼采的思想“只是一种解释”,它需要更多的解释,甚至需要狄俄尼索斯的毁灭性的解释来加以改造和发展。


世界可以包含无限多样的解释,这意味着“解释的漫游”的开始,意味着尼采哲学所欲成为的“实验哲学”的开始。为了实现价值重估,在尼采看来,除了“生命”和生命所带来和要求的“新”之外,再也不需要更多的标准了。在“生命和文化的地平线内”,尼采自己的定向指向地平线扩展和提高的方向。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尼采思想的开放性并不意味着,未来的空间将是空荡荡的虚无,超人的勇士将徜徉于无地。尼采的漫游有其多重生命的脉络和目标,在变动的地平在线还笼盖着“大政治”的天空甚至命运的苍穹。就是上述同一段引文中,尼采认为,这是“时代的幸运”,“人类历史第一次为我们开启了宽广无比的视野,使我们可以看到将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包括在内的人类大公的(menschlich-ökumenischer)目标”,而我们同时又意识到自己拥有力量。“距离的激情”在宏伟的尺度上仍然存在,尼采名之为“命运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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