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雅凌|古典的和现代的安德洛玛克神话|南冥讲坛第六十讲
编者按:2021年3月26日上午,在海南大学人文社科群楼A座615室“萌萌纪念馆”,上海社科院研究员吴雅凌,做了题为《古典的和现代的安德洛玛克神话》的学术讲座。本次讲座为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南冥讲坛”第六十讲,由贾冬阳副教授主持。
一、诗与哲学
今天的话题涉及文学里的神话改写,涉及诗与哲学。我假想对于在座诸位而言这几乎是老生常谈了。那么我能带来一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吗?这是我在考虑做报告的时候对自己的提问。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开场说起philomythos o philosophos。爱神话的,或爱智慧的。我们知道哲学语言没有保留前一概念。依照这个思路,我的分享大约就是一种学习经过,一个爱神话的人勉力要被哲学说服,接受后者的教训和检验,尽可能不断更正自己。我对西方文学史上不同时代的诗人如何制作神话一度充满兴趣,比如安德洛玛克神话就是贯穿古今的例子。从古代希腊罗马文学,到我比较熟悉的法语文学,包括拉辛和波德莱尔在内的诗人们都改写过。这个神话迄今没有消亡,只是换了样子。上世纪两次大战之间的法国作家季洛杜写过一部类似《伊利亚特》“前传”的戏剧《特洛亚战争不会爆发》。战后新浪潮导演里维特拍过一部四小时的黑白电影《狂爱》,讲一个剧组在三周里排演三百年前拉辛的《安德洛玛克》的经过。同一时期的《广岛之恋》也不妨看成典型的安德洛玛克神话的现代版本(波德莱尔意义上的)。我们不妨来检验这些版本,不同时代的诗人们通过书写安德洛玛克神话展示出了什么样的洞察人世的眼光。理想的话,这个过程也是我们检验自己的过程。
二、安德洛玛克神话
(1)荷马《伊利亚特》第六卷
依据荷马以降的作者记载,安德洛玛克是特洛亚英雄赫克托尔的妻子。整部《伊利亚特》里只出场三次。第六卷讲夫妻相见,第二十二卷闻耗,第二十四卷迎丧。三次均围绕赫克托尔(尤其赫克托尔之死)展开。第六卷最详细,130来行诗,安插在两次战斗之间,其中相见即永别的悲剧意味,很可以对应海伦和帕里斯的故事里的喜剧感觉。诗里有个细节,赫克托尔全身铠甲头戴战盔,手上沾着杀人的鲜血来不及洗去。他以这副战士模样站在妻儿面前,吓坏年幼的儿子。他为儿子向诸神祷告,心愿不离英雄传世荣誉,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名声显赫,孔武用力,成为伊利昂的强大君主”,“日后有人会说,他比父亲强得多”(伊6:476-478,480)。神话和历史共享重大主题,繁衍和继承,有形的和无形的。赫克托尔死了,安德洛玛克活下来。从词源看,Ἀνδρομάχη由ἀνδρός和μάχη组成,意思含糊,是人的战争,还是与人作战?这个女性战士的战斗方式显然不是在战场上厮杀。安德洛玛克神话的密码或咒语大约可以理解为:活下来。作为本族的幸存者她两度改嫁,生养后代建设新的邦国。子女后代是历代诗人们改写安德洛玛克神话的时候几乎没有忽略过的细节。
▲Joseph Marie Vien,
LES ADIEUX D'HECTOR ET D'ANDROMAQUE,1786
(2)欧里庇得斯《特洛亚妇女》《安德洛玛克》
欧里庇得斯有两部传世悲剧讲到安德洛玛克。先是《特洛亚妇女》。特洛亚亡城时,希腊人当场把赫克托尔的独子从塔楼摔死,以免那孩子长大复仇。安德洛玛克来不及埋葬孩子,匆匆离开故乡。(剧中海伦那场戏表明,欧里庇得斯很接近《会饮》结尾处谈到的既懂悲剧又懂喜剧的诗人。)其次是《安德洛玛克》。女主人公背井离乡,沦为阿喀琉斯之子的奴妾,生有一子。明媒正娶的斯巴达公主也是海伦的女儿不能生育,意欲加害她。几场戏有意模拟古典时期雅典人的法庭辩论。关键问题是:“蛮夷种族的人将来做了希腊人的王”(665-666)。安德洛玛克是“一个女奴和用枪尖获得的女人”(155),一个蛮夷种族(173)。“这是一件很大的糊涂事:去留下敌人里出来的敌人”(519-520)。战后的希腊英雄世家出现失传隐患。安德洛玛克这个异邦女人生下的移民后代对深陷传承危机的希腊世界意味着什么?神话给出开放的答案。安德洛玛克又一次活下来。战争遗留下的问题通过联姻结盟得到整合。
▲铃木忠志《特洛亚女人》
(3)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三卷
特洛亚亡城以后,有两批幸存者在外乡重建邦国。一支是安德洛玛克,一支是埃涅阿斯。《埃涅阿斯纪》卷三讲述了他们在异乡重逢的经过。维吉尔着重说起一个新人物,也就是安德洛玛克的第三任丈夫赫勒诺斯。他是赫克托尔的亲弟,阿波罗祭司。维吉尔在五十来行诗文中两次提到他在流亡地重建故国的景象(292-355)。流亡中的特洛亚人面临迫切的问题:如果说特洛亚代表一个死去的时代和一种死去的生活方式,究竟要像安德洛玛克那样在余生中哀悼故国的逝去,还是像赫勒诺斯那样在异乡重建一个新的国度?赫勒诺斯成为给埃涅阿斯指路的人,领他去阿波罗神庙,为他转达神谕,向他预言前往意大利的征途。更进一步说,在追求好政治的问题上,埃涅阿斯走得更远,他超越赫勒诺斯诗人般的模仿,不满足于从形式上还原特洛亚。
▲Frederic Lord Leighton,
CAPTIVE ANDROMACHE, 1888
维吉尔通过《埃涅阿斯纪》这一罗马建城神话叙事来追溯罗马王族的神圣祖先,后世的法兰西诗人纷纷仿效。十七世纪的拉辛在《安德洛玛克》中改动从荷马到塞涅卡等古代作者的关键情节。安德洛玛克在流亡中努力拯救的孩子不是她新生的儿子摩罗索斯,而是赫克托尔之子阿斯提阿那克斯。这个做法在当时引起诟病。拉辛在出版前言回应,自我辩解的一条理由很有意思。中世纪广为流传,法兰克王的先祖名法兰库斯(Francus)或法兰西安(Francion),本系赫克托尔之子的传人,换言之,法兰西王室是古远的特洛亚王族后裔。赫克托耳从古代英雄谱中脱颖而出,做了中世纪传说中“骑士九杰”之首。文艺复兴法语诗人龙萨有未完成的史诗《法兰库斯纪》,拉辛的溯源更远,直接交代安德洛玛克如何拯救赫克托尔之子也即法兰西王族的光荣远祖。有必要补充,前言是拉辛的论战阵地,如果说拉辛的写作意图是取悦君王,那么追溯王室祖先是否取悦路易十四的重要手段值得商榷。
(4)拉辛《安德洛玛克》前言
有别于荷马以降的古代作者讲述安德洛玛克故事时关怀共同体的政治生存危机,拉辛关注并擅长描绘个体自然爱欲的生发进程。作为一种相对简单但迄今被使用的对峙关系,拉辛笔下的人物身兼两种身份,一是身为共同体成员的政治身份,一是发端于个体天性自然的情人身份。两种身份发生剧烈冲突,除安德洛玛克以外,其他人物放弃政治理性和责任义务,在爱欲疯狂中要么自杀要么被杀。作为故事的结局,希腊英雄世家纷纷陨落,安德洛玛克做了王后,历代君主在特洛亚人赫克托尔的独子身上复活。从沉思共同体命运的城邦学转为强调个体生命感觉的现代性危机意识,神话书写的古今转向在拉辛笔下已经明确,到了波德莱尔诗中更显得毋庸置疑。
▲Racine lisant Athalie devant Louis XIV et
Madame de Maintenon Julie Phlipaut 1819
(5)波德莱尔《天鹅》
波德莱尔的《天鹅》开篇:“安德洛玛克,我想起你!” 1850年前后,诗人惊叹奥斯曼改建中的巴黎变了。他走在卢浮宫前想起安德洛玛克。这个古代女战俘把一条小河命名为西莫伊斯,假想它是故乡的同名河,站在河边哭泣。历史背景是1848年革命。卢浮宫和卡鲁索凯旋门一带是老巴黎的心脏地带,龙蛇混杂的旧街区。1848年发生暴力流血事件,隔年启动城市更新计划,本雅明的《巴黎,十九世纪的首都》分析过城市改造的政治意图,既是避免内战杜绝再起街垒,也是要抹去巴黎人的伤痕记忆。“为了忘却的纪念”,波德莱尔把诗献给流亡中的雨果。高贵的公主沦落为奴,犹如洁白的天鹅坐在城市的污秽堆里,安德洛玛克想念故国亡夫,犹如大天鹅想念故乡的湖。这是《埃涅阿斯纪》传统里的安德洛玛克,也是丧失了维吉尔判断眼光的安德洛玛克。与此同时,波德莱尔以诗的意象准确地譬喻现代性生活里的人的困境。
▲ANDROMAQUE
Mise en Scène Muriel MayetteComédie Française 2011 Photo. Ch.-R. de Lage
三、结语
作为结语和延伸,不妨举两个例子,粗浅地探讨现代世界的诗与哲学。一个是罗兰·巴尔特的《论拉辛》,把拉辛文本拆成乐高小碎片重新组装,这带来的问题是巴尔特本人也许透彻理解拉辛,他的读者却很难凭靠此种解释接近拉辛的整全样貌。另一例是福柯读波德莱尔,福柯在去世前重新回答康德在两百年前提出的何谓启蒙的问题,长文的中心部分重述了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中提出的现代性概念,本属于诗的“现代性的人”被明确为一种现代哲学态度。这难免让我们想到柏拉图对诗人们发起的认真严肃的挑战:诗人本是柏拉图心爱的敌人,甚至于诗人就是柏拉图自己。一种堪比了不起的柏拉图的现代意义的诗与哲学之争是否以及如何可能?这是值得我们共同思考的问题。
主讲人简介
吴雅凌,法国巴黎第三大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著译有:《黑暗中的女人》、《偏移:从荷马到莱辛》、《神谱笺释》、《劳作与时日笺释》等。
编辑 :佳奇 贺然; 海报:en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