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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也是可逆的 | 比创作故事更有意思的是拆解故事

奇想宇宙编辑部 奇想宇宙 2023-09-22

在看了很多“绘画教程”之后,我突发奇想,打算仔细地拆解一篇小说的创作流程。就像绘画的草图——线稿——上色——完成序列一样,一篇小说也可以有非常具体的创作流程,而它们完全可以被展现出来。虽然可能不如绘画那么直观。

我选择了《云端站》作为例子,因为它是一个六千字左右的短篇。这个篇幅的作品需要仔细地规划和创作,而不能像三千字左右的短篇那样乘着灵感一挥而就。但它又不像长篇或者中篇那么繁琐,有着非常漫长的创作过程。

当然,这并不是说写它的时候会比较容易。

注:《云端站》刊登于《科幻世界》2012年第7期,微信阅读可读,建议先阅读小说。


第一步:念头收集

之所以用“念头”而不是“灵感”,是因为在多年的写作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误区:我们总是试图从自己的脑海中或者所见所闻中收集那些令人震撼的故事,那些让你觉得你的头脑闪闪发光的灵感,但很不幸地,由于几乎所有创作者都在收集这样的灵感,它们大部分都被人写过了。

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成为大师,于是我决定做个凡人,开始收集那些念头。包括平庸的,滑稽的和愚蠢的。

以《云端站》为例。它最初的雏形来自于以下四个TXT文档。

文档1:

老虎,警察。乌鸦,流氓。叶子,记者。老虎恨乌鸦,叶子恨他们两个。

文档2:

一个庞大的帝国需要资源供给,就像一个庞大的共和国一样。但是在一个共和国里,资源的运输符合商业利益杠杆,而在帝国里则符合政治博弈杠杆。(理想情况)

文档3:

耀斑爆发的能量非常强。

对行星的一次又一次的太阳风洗礼。

人类只能在坑道中生活。

文档4:

如果有一组克隆人,他们可以共享感官和记忆,它们会是什么呢。(这个文档同时也是“伪人”的起始)

这些文档有的很长,有一两千字。但更多的很少,一两行。有时候我会把一个一两行的念头扩展开来,写一些片段作为练笔。然后就继续储存在那里。我的文件夹里有1124个这样的碎片TXT文档,每一个都独立储存,以便查找、阅读、增补和调用。(事实上在我写本文的时候,我又有了一个念头,于是现在是1125个)

我储存各种各样的念头。从“未来人的仿古倾向”到“在3000年后茄子这种植物是否还存在”;从“伊拉克战争的技术手段”到“烹调对人类牙齿和语言的影响”。有一些乍一看起来非常愚蠢和琐碎,例如这个:

“XX憎恨XX,因为XX试图对他的老婆动手动脚。他们在六十年后还仇恨彼此”。

这是一个我从老家的碎嘴大妈那里听来的真实事例,看起来像个故事会式的故事。在三年又四个月之后,我把它变成了《千面城堡》的故事主线。如果我寻找“灵感”的话,那么这里大概只会记下“仇恨是人性里一种永恒的东西”这样的玩意儿。这就是储存念头而非灵感的好处:“念头”提供你各种可能性,而灵感则只会空洞地鄙视它们。


第二步:决定写作

你可能会说,哦,这还用提吗?想写就写了。

事实并非如此。回忆一下每一次你决定提笔写点什么之前的那些零散的思想。你是看到了别人写作的作品,于是自己也有了创作冲动?还是突然间发现一个极好的故事,觉得自己必须把它写下来?或者你只是觉得,我很久没有写东西了,我想写点什么,否则我觉得我的生活没有意义?

你得记住这个瞬间。因为在写作中,你将沿着一条湿滑的道路磕磕绊绊地前进。如果忘记了最初为何而开始,半途而废就变得非常容易。一些金钱或者实际的利益并不是件糟糕的事,它会让你坚定地奔着可见的结果而去。如果没有实际回报,那么,别忘记最初的感动,那是让你坚持下去的唯一力量。

不过,《云端站》的决定写作倒是非常简单:科幻世界的编辑爪了我,说,我们要重开封面故事,你来试试看?

我说:好。


第三步:写

别想太多。比如“我要表现一种怎样的思想”“这个人物合适吗”等等。你只需要开始写。从一个名字开始,从一个场景开始或者从一句话开始。把你的文档标上你的小说名字,以及“草稿”两个字。记住这一点:你现在写下的一切都可以被修改,毕竟你不是把它们刻在石头上。

当你决定写作的时候,你一定已经有了一个想要讲述的故事。它可能不够完美,但是对于动笔足够了。你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写下来。在《云端站》的初稿里,我没有思考“帝国”、政治或者军事,我头脑中只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人来到有两个死囚犯的云端站,她想要在耀斑爆发前采访他们。

在第一稿里,叶子是个记者。而老虎和乌鸦是囚犯。

当我写到第二节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需要展开这两个人的过去。我当然有他们的过去,都记在“念头”那短短的一行里。但乌鸦这个角色如果只是一个小混混,那实在不太好玩,于是我说,他是个游击队长。

哎呀呀。

一个变化带来另一个变化。如果乌鸦是游击队长,那么老虎就得是政府的防暴警察。而既然一个星球上有游击队,那就肯定有内战,有内战,就有帝国,有战争。叶子就不仅仅是个记者,她还得是个间谍。

说实在的,我最初可没准备这个。那就像是你埋下一颗种子,发现它长成了一棵比你还高的树。

乐趣无穷,不是吗?

但故事的拓展随之带来了问题:现在的故事格局变大了,不再是一个小故事了。那么,耀斑爆发会对地面上的抵抗战争带来什么影响?帝国是如何看待这颗星球的?他们要怎么对付游击队?老虎和乌鸦在这里将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哦哇。好大一坨。

所有的故事都会生长。只有那些自控力超过常人的作者才能够忍住所有诱惑,把故事按照最初的计划原原本本地写完。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看着故事生长,生长,生长,直到我们无法控制。

试看《云端站》初稿中的一段:

共享记忆

克隆体组

帝国的战争布局

地面上的游击队战争布局

巷道战争

种族对立(老虎的提坦后裔改造人和乌鸦的帝国人类)

叶子

记者与间谍

耀斑爆发

舰队

地面部队

粒子流冲击引发的植物变异与动物变异

上面这些文字都是我原原本本地敲在《云端站》第二节后的文字。没错。故事生长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去思考具体的情节和故事,一切可能性都在头脑里乱成一团。

这种时候,我唯一的建议就是不要停下来思考。而是要把你思考的东西都写出来。就像上面那些散乱的文字一样。写下去,直到你的脑子安静下来为止。

然后,当你确定你已经思考过了所有你感兴趣的关于这个故事的可能性之后。停手,去睡一觉,吃个饭,看会儿电视剧,打会儿游戏,也许,还得写点作业或者干点工作免得你的老师/老板想要干掉你。

明天再回到你的故事上来。


第四步:修剪

打开你的文档,你已经写了一两节或者一半。然后你有一团写在纸上的乱麻,里头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关于这个故事的可能性。现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最初你想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然后看一看你现在拥有的故事的可能性。在它们之间做一个协调。

我最初想写的《云端站》,是一个关于老虎乌鸦叶子的故事,三个人,三个如此截然不同的人,最终走到一起的故事。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变化。

我回头审视了一下上面写的那些可能性。开始修剪。

共享记忆,克隆体组

间谍

耀斑爆发

舰队

地面部队

我仍然记得我想要写的是一个短篇故事。不要轻易变更你最初决定的故事的长短,那很困难。相比之下,坚持最初的念头更容易,也更有成效。所以我删掉了一些东西。把“种族对立”和“粒子流冲击引发的植物变异与动物变异”去掉了,但我并不是简单地删掉了它们,而是开了两个TXT文档,把它们粘贴进去,保存,放进“碎片”文件夹里。

——1125个碎片文档中的三分之一,都是这么来的。


第五步:写完它

时刻对照你修剪后的新的故事提要。但也不要害怕加入新的可能性。如果你觉得可能性太多了,你就再修剪一次。但不要吝于加入它们。
如果你是一个先写开头的人,你会发现有很多很多的结尾可能性。如果你是一个先写结尾的人,你会发现有很多很多的高潮部分的可能性。记住,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再重复一次上面的过程:写下所有的可能性,然后修剪直到找到你需要的。这个技巧不仅适用于故事过度膨胀的时候,也适用于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的时候。
《云端站》就有三个结尾:
悲剧结尾:

在离开云端站之后,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白亮亮的光芒填满了天空和大地,一点一点变成金色,又变成血红。


梦里有老虎、乌鸦和我。老虎在生气,而乌鸦在大笑。


笑声在天花板那些管线和金属板之间回荡,在地板上的电路里回荡,在那从云层间反射出来的刺目阳光间回荡。我可以看到高高挂在云端之上的卫星“朵拉”。帝国的战舰从空港飞扑下来,尖长的粒子炮仿佛一枚青蓝色的针。


老虎是对的,三名调查员,一个死亡,一个叛逃,最后一个躲进云端站。他们不会放过这里。


这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叶子。”老虎说,“你先走。”


他推我进入传送门。


我看到乌鸦站在平台边缘,穿着他那滑稽的亚瑟王戏服抬头眺望。我看到老虎紧握星门探针,向我点头。


太阳的光芒在瞬间爆裂开来。


他们被火吞没。

全灭结尾:

白亮亮的光芒填满了天空和大地,一点一点变成金色,又变成血红。老虎在生气,而乌鸦在大笑。


笑声在天花板那些管线和金属板之间回荡,在地板上的电路里回荡,在那从云层间反射出来的刺目阳光间回荡。我可以看到高高挂在云端之上的卫星“朵拉”。帝国的战舰从空港飞扑下来,尖长的粒子炮仿佛一枚青蓝色的针。


我看到乌鸦站在平台边缘,穿着他那滑稽的亚瑟王戏服抬头眺望。我看到老虎紧握星门探针,向我点头。


太阳的光芒在瞬间爆裂开来。


我们被火吞没。

Happyend结尾:

在离开云端站之后,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白亮亮的光芒填满了天空和大地,一点一点变成金色,又变成血红。


梦里有老虎、乌鸦和我。老虎在生气,而乌鸦在大笑。


笑声在天花板那些管线和金属板之间回荡,在地板上的电路里回荡,在那从云层间反射出来的刺目阳光间回荡。我可以看到高高挂在云端之上的卫星“朵拉”。我听到尖利的声音响起,帝国的地面部队正在对游击队下达最后通牒。我还看到战舰从空中飞扑而下,尖长的粒子炮像一枚青蓝色的针。


耀斑爆发可以摧毁脆弱的地面部队,但无法摧毁那些战舰,厚实的装甲让它们可以掠过太阳而毫发无伤。


但它们从我们身边擦过,扑向白亮的云海。云端站实在太过渺小,而一个失去联系的情报员也实在无足轻重。


乌鸦站在平台边缘,穿着他那滑稽的亚瑟王戏服抬头眺望。老虎紧握星门探针,露出一个猛兽式的微笑,向我点头。


“欢迎加入,叶子。”他说。


太阳的光芒在瞬间爆裂开来。


整个世界都被火吞没。

——我最终选择了Happyend结尾。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这些角色,也是因为我打算写续集。
嗷,说漏嘴了。
嗯,咳咳。我们继续说“写完它”里面可能遇到的问题。
比如写到一半,场景A你已经写完了。你的脑子里也有了场景B。但是,嗯,呃,你没有一个过渡桥段让角色从A到B。你可一点都不想写“他们来到了B地,然后……”,你想要有更平滑的过渡。
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性:
  1. 这个故事在A和B中间还有事情发生,只是你没想好。解决方法:回头去看看上一段,把“写下所有A和B场景之间发生事件的可能性然后修剪它们”再重复一遍。

  2. 这个故事在A和B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你知道这是些什么事情,只是它们太鸡肋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你知道读者们并不想看“在枪战和逃亡之间主角躺在床上哼哼着养伤的三天的具体内容”或者“叶子和老虎是如何严肃地讨论该由谁做饭并且最终决定做饭人选”的。你想要跳过它们,但你又不想用“三天后”或者“几个小时后”来这么做。因为你觉得这里头你还需要写点儿什么。
以《云端站》为例。三人打成一片是场景A,老虎和乌鸦发现叶子的间谍身份是场景B。这中间需要有点什么。来缓冲两个场景之间的剧烈转折。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无非是生活上的鸡毛蒜皮。
一般来说,这样的过渡桥段可以采用三种不同的手法:
山雨欲来/切换/独白
比如,在《云端站》第一稿里,我写了这样一段。

有时候人们会猜到一些事情,另一些时候,几乎是在期待着事情发生。


我把包子换成了烤面包。老虎和乌鸦又因此吵了一架。


他们总是吵架。


但最近突然不吵了,而是用非常相似的目光看着我。


我很好奇他们发现了什么。

这一段就是典型的“山雨欲来”+“独白”的手法。用于过渡剧烈转折的场景。但我最终把它整段删去(因为不够细腻和有力),换成了一段“切换”场景。从云端站短暂地切换出去,用铎兰星系的谋杀来铺垫叶子的克隆人间谍身份。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铎兰星浓云翻卷的天空,四周阴影幢幢、灰霾满布。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挤来挤去,没命地跑着,喉咙口像是有一团火,一直烧进胸膛深处。追踪者已经越来越近。我知道我无法逃脱,我只想再多跑一步,再多争取一秒。


两辆飞车从前面包抄过来,堵住了去路。


我笑了起来,按下手中的起爆按钮。


火焰漫卷而来。


从梦里醒来我大汗淋漓,窗外白亮的天空里光芒弥散,看不到群星。


第六步:修改

你终究要修改。在这一点上,我严格遵守斯蒂芬金先生的教导:短篇写完之后冷置一个星期不去看它。长篇要冷置一个月之久。让头脑离开这个故事,那样在修改的时候你才能更客观地去看待它。

修改有三种修改:鉴于编辑/旁人意见的修改,出于自己直觉的修改和基础文句的修改。在上面对过渡桥段和结尾的选择上,都是出于自己直觉的修改。而编辑和旁人的意见,这个过于复杂,只能以后有机会再分享。

此次仅谈一谈基础文句的修改。

在《云端站》这样的短篇上。我一般很少做基础文句的修改,因为它们几乎是一气呵成。没有重写一遍的必要。所以这里引用的是另一个长篇《伪人》的文句。

初稿:

“那么,斯坦夫人,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夏歌拿出了她常用的那支录音笔,但面前的老妇人只是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起身走到客厅窗前,“我告诉他们我需要一个书写者,然后你来了……我无意冒犯,但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夏歌笑了。


“我今年二十七岁,夫人。”她回答,“月亮坠落那一年,我十六岁。”


老妇人点点头,“那年我五十二岁……就在这里,这座……幸运的城市。你觉得我们是幸运的吗,姑娘?”


“我不知道,夫人。”


“我也不知道。”老妇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嘲笑,拉开窗帘,看着窗外阴沉的夜幕,“之所以叫你来,是因为我昨天早上睡糊涂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夏歌说,后者赶紧按下录音笔,捕捉老人那近乎梦呓的声音。

修订:

虽然说是“别墅”,但房子其实并不大,壁炉只是个摆设,客厅里安装的是中式的管道暖气,藏在雕花的木壁后面。灯光暗淡,看起来屋主人并没有读书的习惯,小小书架上放着的几本书都是给孩子看的,包括最近流行的“复仇者英雄大战伪人”漫画。


老妇人示意夏歌落座,屋子里正在打扫的女清洁工知趣地离开了,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那么,斯坦夫人,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夏歌从手袋里抽出她常用的那支录音笔放在桌上。但老妇人只是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订阅了你的网站,每天都看,然后我打电话给你……无意冒犯,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我今年二十七岁了,夫人。”


“月亮坠落那年你多大,十七岁?”


“十六岁。”


“喔,嗯。”老妇人嘟囔着,看不出是嘲笑还是认可,她的大部分表情都藏在满脸的皱纹和花白卷发之下,像一个古老的谜,“那年我五十二岁,就在这里,这座幸运的城市——你觉得我们是幸运的吗?”


“新浦森不在任何主要的火山和地震带上,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座城市是幸运的。”


“那我们呢?”


“我不知道,夫人。”


“我也不知道。”老妇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嘲笑,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窗外阴沉的夜幕,“之所以叫你来,是因为昨天早上,我睡糊涂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诉说。夏歌赶紧按下录音笔,捕捉老人那近乎梦呓的声音。

此处不再赘言。请自行对比。

(其实只是懒而已)

以上,是我为大家演示的“如何将大象塞进冰箱里”的具体步骤。

祝创作愉快。

我要去找我的大象了。

它看起来不在冰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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