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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文学与帝国,殖民阶序的多重面孔

粥棚 2023-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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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OUPENG

作者:江弱水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俄国文学所揭露的国家机器对人民造成的侮辱和损害如此深重,以至于让人们忽略了它的殖民罪行。也就是说,人们记住了它的“对内镇压”,忘记了它的“对外扩张”。


帝国意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


在后殖民时代意识出现之后,

文学与政治文化的关联被深入的发掘和解剖

 ©  粥棚


 神话的去魅与解毒

——汤普逊的《帝国意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

 

喜欢文学的人,没有不喜欢俄罗斯文学的。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是案头和床头的青春秘籍,寄寓了我们情感教育的无上体验。灼热的梦想,长夜里的悔恨与哭泣,白桦林里的拥抱,弥漫的风雪中的永别……就这样,俄罗斯文学大师把他们对人生与世界的思索和探索,烙在了我们的灵府深处。我们全都变成了尼古拉耶维奇和亚历山大洛娃。哦,随便举出的俄国名字。


为什么喜欢俄罗斯文学?因为我们喜欢苦难,喜欢升华,喜欢在祈祷中洗涤罪孽,祈望在绝望中希望,在无可救药中得到拯救。我们把俄罗斯的诗与小说视为一切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的福音书,它们为卑微者说话,为冤屈者申诉,为正义之声加持,为永恒之爱背书。



因此,现代中国的读书人,不由分说地将俄罗斯文学与东欧弱小民族文学并列,而一视同仁。鲁迅说:“后来我看到了一些外国的小说,尤其是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小国的,才明白了世界上也有这许多和我们的劳苦大众同一运命的人,而有些作家正在为此而呼号,而战斗。”(《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周作人说:“俄国从前以侵略著名,但是非战的文学之多,还要推他为第一。所谓兽性的爱国主义,在俄国是极少数;那斯拉夫派的主张复古,虽然太过,所说俄国文化不以征服为基础,却是很真实的。”(《文学上的俄国和中国》)


俄国文化真的不以征服为基础吗?俄罗斯文学与东欧弱小民族文学是同类吗?我们能够永远“不加思索地、从票面上接受渗透了大部分俄国文学的谦逊无辜的声调”吗?如果你读美国学者埃娃·汤普逊的《帝国意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简言之,这本书在我个人的阅读经验中,属于改变看法的那一种,其颠覆性的论证,绝对是心智的解毒剂。

 

这本书告诉我们,俄罗斯文学之所以广受喜爱,首先得益于俄罗斯无比辽阔的国土。从涅瓦河到大高加索山脉,从里海到贝加尔湖,俄罗斯连绵不断的山川河流森林草原,给文学提供了无与伦比的诗性空间。但是,我们是不是认真地想过,这巨大的版图是怎么来的?答案是,是俄国通过无数的战争掠夺来的。


但沙俄的扩张总是在欧亚大陆上进行,这就使殖民地和俄国本土在地理上连接起来,给人造成大一统帝国的印象。加上俄国人向周边地区的殖民总是伴随以强制的俄罗斯化,也因此模糊了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关系。然而,俄国传统上却不被认为是殖民国家!


作者用惊人的数字告诉我们:十七至十九世纪之间,俄罗斯帝国以平均每天大约140平方公里的速度扩张。代价是国内生产总值的一个大得出奇的部分被消耗于此。在1720年,彼得大帝用于军队的费用是国家岁入的96%。


的确,保留一支不成比例的大军,严重影响了俄国的社会生活环境。直到今天,俄罗斯人的日常生活仍然乏善可陈。他们承受的物质牺牲是俄国殖民雄心的伴生物。我们知道,苏联继承了沙俄穷兵黩武的传统。


戈尔巴乔夫做政治局委员时也不知道每年的实际军费,还以为是公开的两百多亿卢布。直到做了总书记,才知道竟然是八百多亿,占了三分之一的国家财政!

丁学良曾为文探讨苏联为何遭遇体系性失败,他说中共跟苏联闹翻后,一直试图对苏联的系统做一个透彻分析,至今还站得住脚的就是八个字:“对内镇压、对外扩张”。问题是,俄国文学所揭露的国家机器对人民造成的侮辱和损害如此深重,以至于让人们忽略了它的殖民罪行。也就是说,人们记住了它的“对内镇压”,忘记了它的“对外扩张”。


何况自从普希金以来,俄罗斯作家们用一系列了不起的作品,书写了俄国人民在一系列卫国战争中神话般的表现。他们创造出了俄罗斯文学的一大主题,即处在危难中的祖国和人民展现出的惊人的美与力量。


尽管实际上的常态是俄罗斯不断在侵略别人,但反映在俄国文学中,却好像遭受入侵是俄国历史的一个常数。作者感叹说,英语世界心目中的俄国总是与被侵害与牺牲的形象联系起来,偏偏1814年的拿破仑入侵和1941年的希特勒入侵固化了这一印象,而两次伟大的胜利又加强了俄国的神话。



作者精细地分析了俄国经典作家的很多作品: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关于高加索战争的叙述,确立了最早的权威话语。果戈理对俄国大地的赞美进一步加码。到了《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把俄罗斯的风景都变成了象征。


作者说,这种把大自然历史化与神圣化所达到的程度,是英法的小说家们对本国风景的描写中压根儿就没有尝试过的。《战争与和平》是在沙俄帝国感觉最乐观、情绪最亢奋的年代写作和发表的。


帝国对外扩张成了艺术的资源,反过来,这小说又对俄国人膨胀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形象产生了重大影响。它制造了俄罗斯帝国的核心神话:外敌入侵,俄国奋起自卫。但是,被宏伟的诗章所感染着的读者根本就没有细想:战争的舞台并不在俄国,而在乌克兰、波兰、白俄罗斯、立陶宛、摩尔多瓦、捷克和斯洛伐克和罗马尼亚的土地之上!

这些东欧的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竟然被我们与那些俄罗斯的苦难文本归入一类,真令人气结。只有从他们的角度,才能认识到俄国作家在这些民族被奴役的进程中扮演了怎样的中介角色。本书作者埃娃·汤普逊,果然,虽然是美国的大学教授,但出生于立陶宛的一个波兰人家庭,在华沙大学读完本科。


这一履历已经充分地说明了她何以拥有这一独特的论述立场,不同于英美人,也不同于中国人。她更理解俄罗斯文学的另一面,理解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屠格涅夫和契诃夫,直到索尔仁尼琴,在不同程度上都成了俄国殖民大计划的组成部分。


多少人还在KTV里动情地歌唱《三套车》。啊,那匹可怜的老马!可是读完这本书,再读果戈理《死魂灵》第一部结尾的那段跟全书主旨了不相干的大段抒情,恐怕你会不寒而栗了——

俄罗斯,你不也象这无所畏惧的快不可追的三套马车一样在飞驶吗?在你的脚下,路在生烟,桥在轰鸣,一切都落到了后边,瞬间即逝。一个目击者被这上帝的奇迹惊懵了:这是天上的闪电来到了大路上吗?这令人惊心动魄的运动意味着什么?

神勇的三套马车在疾驶着!……俄罗斯啊,回答我,你要驶向何方?你没有回答。美妙的响声从那里传出来;空气被划破,呼呼地响着,变成了疾风;大地上的一切全从身旁飞过,其他民族和国家都侧目而视,闪到路旁给它让路。


ZHOUP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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