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休学、退学,他们选择对抗“社会时钟”
“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这个声音总会出现在我们成长的不同阶段,它来自长辈、来自学校、来自社会......
6岁时,我们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走进小学校园,15岁时,我们努力考入高中,18岁时,伴着“高考加油”的鼓舞,我们走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开启大学生活。22岁,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又将面临着读研、留学、工作三条分岔路……这就是我们的社会时钟。对大部分同学来说,它代表着相对安全、稳妥、不易出错,大家按照这种“时间表”生活、学习。它像一条既定的轨道,似乎每一个人都要按部就班。
但有一群人脱轨了,他们选择离开既定的轨道。有人离开熬夜到早上6点才入睡的生活,回到家乡,用“慢”治愈自己;有人在入学一年多后休学,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方向;有人在桃李年华边打工边“流浪”,在山野、平原遇见陌生人的故事。
当“Gap Year”成为年轻人的一种逃离社会时钟的选择,这些逃离的背后,便呈现出一场场个人对既定轨道的挣脱与收获。
逃离社会时钟
当谈及休学的原因,邱秋沉默了三秒钟,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轻声说,“我再不停下来,我真的会死掉的。”
这是邱秋早晨6点入睡的第47天。晨光直接照进寝室里,甚至直接透过遮光性不强的窗帘,让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邱秋感到刺眼。四下安静无比,邱秋无端生出一股烦躁的劲头来。再过一个多小时,室友就会起床去上早八了,然而邱秋根本不在意,不想去的课翘掉也无妨。
从贵州毕节来到江苏苏州后,邱秋就感到方方面面的不适应。作为外省人,他无法融入全都是江苏人的寝室。作为一个“文艺青年”,在某种程度上邱秋觉得室友们“浅薄庸俗”、聊不到一起。在专业学习上,邱秋抱着对日语的热爱进入苏州大学日语系,却发现课程设置和他的预期大相径庭:他只在意日语相关的学习,但是学院还设有英语、计算机等通识课程,并且要求甚高。当发现自己总是疲于应付英语作业和相关考试时,邱秋感到一种幻灭和无意义感。
大一时,为了摆脱父母的束缚,邱秋开始参与各种兼职。他帮中国移动卖过电话卡、去学校附近的酒馆当过服务员、做过家教、也尝试过接一些翻译的单子……周五到周日没课,邱秋一般待在酒馆。平日里的晚上,他基本在做家教或者翻译客户给的材料。
由于大量时间花在兼职上,邱秋错过了大一上学期最佳的结交新朋友和融入团体的时机。大一一整年,他几乎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那时的邱秋不以为意,以为独来独往才是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然而长时间的孤独终于让他觉得有些难以忍受,大一下学期,他的作息完全颠倒、和周围人的隔阂加深。在感到自己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希望“有个人能说说话,倒倒苦水”,邱秋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渴望和人们建立联系。
邱秋的糟糕状态一直持续到了2022年4月,随着期中考试日期逼近,邱秋每天晚上都会涌起自杀念头。“最想自杀的那天晚上,那种想法像潮水一样从脚到头地淹没过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手腕内侧的脉搏,它一下一下地跳着,我就想,这么些年来,它一直这么跳着,原来我是以这样的形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在晨光再次照进寝室的时候,他的求生欲终于占了上风。他决定寻找对策。他幻想了很多理想的未来,想去当兵,想去骑摩托旅行,但这都需要一个前提:足够的时间。为了有足够的时间,他考虑休学。他告诉了家人自己的情况,妈妈立刻赶过来陪着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他被诊断为重度抑郁。
4月中旬,邱秋办理了休学手续。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后,他选择回家。在踏上回毕节的列车时,邱秋脑海中盘旋着的只有一个想法:回去了,把这段空闲的时间过好比什么都强。
急刹车后,放慢脚步
回到家的邱秋似乎找到了一种“慢”的可能。
他开始每晚12点前睡觉,第二天早上7点起床,喝800毫升的热白开水,煮素面,叫醒妹妹和名叫“猪咪”的小猫。8点,吃完早餐,邱秋把妹妹送去离家四公里左右的学校,自己在城里闲逛。过去,邱秋习惯了被学习、兼职和对抗抑郁情绪占满所有时间,像个机械一样日复一日地运作。而现在,他不需要为每一分每一秒安排任务,能够跟随自己的心情“闲逛”。
邱秋的小猫“猪咪”
漫步在西南小城的街道上,或许是因为工作日,街上少有行人,偶有行过的,迎面相视一笑算是心照不宣,他们都是跟邱秋一样“无所事事”的闲人,“五月多安逸,生机勃勃的季节,阳光又好,没事的时候我能在公园里躺一整天,像退休的老大爷。”
除了在小城里闲逛,邱秋还爱上列车旅行,他尤其钟情于绿皮火车。他说,乘坐长途列车只为两样东西:落日和朝霞,特别是早晨四点过后的朝霞,“我会觉得日出时的朝霞简直是‘希望’这个词的具象,盛大、灿烂的希望,是一种直击人心的东西,任谁见到都会陶醉的。”
邱秋说,之所以要在列车上欣赏朝霞,是因为列车带他穿越一个又一个他未曾抵达且永远不会停滞的地方,他只是途经这里、那里,途经这一公里、那一公里的风景。“一直在路上,我喜欢这种感觉。”
邱秋旅行去过河南,应邀前往暧昧对象的家乡。然而,最让他难以忘怀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机器收割小麦之后空气中秸秆的气味:很甜,但是又带着黄土的厚重,它给邱秋一种生命的感觉。邱秋蓦然想起高中地理老师总爱拖着长调子、像念诗一般、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的一句话,“风吹麦浪,波涛漫天,空气里都是小麦的味道。”站在真正的麦田前,邱秋将这段话念给自己听,他说,“那片麦田的景色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邱秋拍下的麦田
邱秋也去过南京,去见他从高中起一直暗恋的女孩。抱着一种近似于“朝圣”的仪式感,邱秋徒步12公里,从贵阳火车站走到龙洞堡机场。他翻了两座山,从凌晨12点一直走到天光破晓。听起来有点少年人为爱做蠢事的疯狂感,但邱秋不觉得有什么跌宕。事实上,走那段路的时候,感受着脚落在实地上,他很平静。这也是邱秋休学期间的心态。
“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是一个更好的调整,调整自己的方向,去适应这个社会,或者是说在接受自己。”邱秋说,“在慢下来之后,我的目光得以落在周围的人和事上,落在我自己的感受上,我感觉自己真正地活着、相当具体地活着。”
尝试寻找热爱
20岁的武孟已经退学两年了。自称“大专退学流浪女”的她,拍照时总是比着和“剪刀手”不一样的数字“3”,脸上挂着笑。她和邱秋一样,也在“逆社会时钟”出走,不同的是,她一边打工一边存钱一边出走,她把这种出走称为“流浪”。
武孟是《盗墓笔记》的忠实粉丝。所以她选择杭州——《盗墓笔记》的起点,为自己退学后第一站“流浪地”。她在杭州做了17天的商场服务员,赚到了3894元,遇到一位在她错过末班车后开车载她回到市区的陌生人。
在第二站上海,武孟当了2个多月的房产中介,赚了1万多元。她每周末和店里的师傅们一起逛上海,师傅们有时候也会从家里带点吃的给她。
武孟在上海做房产中介时一次性办了五张联通卡
一张主卡,四张副卡,后来全被封了
第三站,武孟选择去福建晋江看望两年未见的亲人,她的母亲离婚后在这里打工。
每体验两三个月的工作,武孟就会赚到一小笔钱,她把其中一部分存入银行账户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就作为“流浪”资金,然后出发去想去的地方。
一年前,武孟开始在快手上记录自己的“流浪”生活。目前,她已经走过20多座城市,发布了200多个视频,最热门的视频收获了93.4万的播放量。
停下社会时钟,除了能寻找“慢”的可能,也能寻找“热爱”的方向。
初中时父母购置了一台相机,沈亦书就开始用它记录身边的美景、日常生活。她最初并没有想过要系统学习新媒体技术,更没有将其作为自己未来的职业方向,只是利用空闲时间探索一些拍摄技巧和剪辑技术。
到了大学,她才了解到新媒体的发展趋势与一些专业内容,沈亦书在摸索中发现自己对传媒的浓厚兴趣,就此下定决心深入了解。
休学之后的沈亦书暂时摆脱了不喜欢的工商管理专业,转向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传媒专业。她主动报名了中传开设的微专业,利用休学时间学习摄影技巧、镜头语言、脚本文案、新媒体营销,视频特效制作等专业技术。沈亦书也在周六日也找到一些志愿活动,去一些大型会议担任助教、摄影或场务,去实践学到的新媒体知识。她还向多家北京传媒公司投递简历,最后成为一家商场市场部媒体公关的实习生,正式开启了自己的传媒工作的历程。“虽然会晚一年毕业,但并没有浪费时间、没有混日子,还是很有收获的。”
沈亦书的摄影作品
生活的回响
邱秋的父亲是那类对抑郁症抱有刻板印象的人。邱秋刚回家时,一直受到父亲的指责,父亲觉得邱秋就是矫情、钻牛角尖,这一度让邱秋再度陷入情绪困境。不过好在邱秋和母亲住在一起(邱秋是离异家庭),母亲的关心和理解让邱秋感到温暖。家乡的高中朋友们对邱秋的病情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也不会因此将邱秋视为需要特别关照的病人或对他敬而远之,他一直记得最好的朋友“丑哥”说过,“抑郁症怎么了,你还是你,我打游戏摇人还是第一个找你。”
九月,新学期开始,邱秋从毕节回到苏州。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邱秋已经不再感到厌恶和恐惧,现在的他带着归于平静的内心、更强大的内核、和清晰的自我认知和前进方向,重新走入校园和自己人生的轨道。虽然邱秋对于“社会时钟”这个词中暗含的快节奏、单一评价标准仍感不适,但他也承认,客观来说,现在的他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融入了社会的时钟。但与五个月前相比,现在的他更关注自己的身体和感受。“如果一定要对现在自己的状态做一个界定的话,我觉得我现在不算在逆社会时钟了,但也不能说是顺着它,我只是我自己,我只是在很普通地过自己的生活。”
沈亦书高考录取时被调剂到工商管理专业,大一时很多科目是纯理论的,还掺杂数学,这让不擅长数学的她压力巨大。“那段时间我一直都是硬着头皮学,有时候根本没有勇气去翻开书。”
沈亦书的室友都是本地人,她尝试主动融入她们,但生活作息与卫生习惯的巨大差异让她显得格格不入,“我就像借住在她们的家里一样。”
沈亦书还记得刚提出休学时,母亲不同意,她反复与沈亦书确认是否能在休学期间调整好心态,是否能保证在复学后更好地面对生活与学习。在得到沈亦书肯定的回答后,母亲才同意了她的请求。
武孟如今仍在“流浪”的路上,她认为至少在23岁之前,至少在她走遍中国之前,她还会保持这样的活法。“我很快乐,因为我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我想走的,我在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武孟觉得,顺社会时钟与逆社会时钟都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要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就好。
武孟在列车上
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决定逃离眼下的社会时钟,我们需要的是什么?邱秋将关注点转向了自身,沈亦书希望带着勇气去面对之后的学习,武孟遵从了内心的声音。内省、执行力与勇气,是行前的必要准备。
在公众号“人物”《当“社会时钟”在我身上瓦解》的评论区里,一位网友说:“逆不逆(社会)时钟,看似是选择,本质上更是一种基于评价体系的人生态度。”
当谈起“逆社会时钟”时,我们的焦点并不在于是否跳出,而是一种扪心自问:我们是否热爱当下的生活?如果不热爱,怎样才能热爱?当我们能给出属于自己的答案,并最终找到了自洽的状态时,是否与社会时钟相“逆”,便也不再重要了。
作者手记
这篇文章采写的三位年轻人,用行动让自己脱离了常规的“社会时钟”。他们的经历很独特,但并不具有普遍性。
从高中到大学,是每个人成长阶段的一个重要转折。高中以前,一切都是家长、老师、学校帮我们安排好的,我们只需按照既有的道路往前走。但上了大学,很多事要靠自己去探索,父母不在身边,老师不会天天看着我们,甚至班集体的概念也淡化了,没有天天要做的试题和考卷,但有很多专业的课程、精彩的讲座、活泼的社团、丰富的校园生活。这是成长必经的阶段,需要逐渐去适应。大部分人都能慢慢融合到新的集体中,但极少数人,尽管做了努力,但仍会感到格格不入,就像本文提到的三位同学那样。
如果同学们在大学里遇到适应困难,可主动寻找帮助。学校以及学生各自所在的学院,都有为学生(特别是大一新生)提供各种辅导和服务。如非遇到特殊情况,我们不建议同学采取退学、休学这样的方式来逃避问题,因为如果自己的心态没有改变,问题永远都会在那里。
我们也很高兴看到,文中的三位同学,经过调整,有些同学仍会回到常规的“社会时钟”轨道。
注:邱秋、沈亦书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郑小雪,李琼.逆社会时钟:一项时间自主性考察[J].中国青年研究,2022,(09):81-88.
[2]沙晶晶.“逆社会时钟”:一群人在过一种很新的生活[J].新世纪智能,2023(ZC):97.
[3]人物.当‘社会时钟’在我身上瓦解 https://mp.weixin.qq.com/s/Fg_jdBLxxOcaexebf6vR4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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