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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校园挪车人

九岁的新潮 新潮
2024-08-04



图文 | 未来编辑部 · 新潮学生

刘洋 王万阳

谢君文 费畅

指导老师 | 白净

编辑 | 宁沙



中国的职业目录里,没有“挪车”这个选项,但在各大高校,都有共享单车“挪车人”的存在。

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忙着摆放校园里的共享电动车。

一件红色的稍显破旧的工作马甲,一辆蓝绿的大三轮车,一张拴在三轮车上的铁质挡板。他把挡板靠在车尾形成一个斜坡,再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扶着车座,把电动车缓缓牵引至合适的位置。他看着比同行的师傅更苍老,头顶稀疏的白发异常显眼,动作却很利索。

他姓孟,今年59岁,是南京大学仙林校区的挪车师傅。

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孟师傅开始负责共享电动车的运营与维护。他需要通过手机软件实时监控电动车的位置,转移长期未使用的车辆,及时维修出现故障的电动车。一天八个半小时,一月二十六天,孟师傅能拿到五千的工资。

孟师傅每月花600元租住学校附近湖城艺境的一个单间。130平方米的房子被隔断成一个厕所、一个厨房和六个单间,其中一个单间便是他的住所。房间仅容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两把椅子,其余的衣服、杂物堆放在床尾与墙壁之间的空档处,红色马甲整齐地叠在最上面。除此之外,房间里只剩下一条用来晾衣服的绳索和一股淡淡的霉味。

孟师傅居住的单间

向南

孟师傅来自山东德州,由于大儿子硕士毕业后定居南京,他2019年从农村老家来到南京生活。2023年9月,孟师傅通过招聘软件应聘获得一份工作,成为南大仙林校区的挪车师傅。

从孟师傅居住的板桥街道到南大仙林,坐公交、换地铁加起来要两个多小时。家人担心孟师傅的安全劝他放弃,但孟师傅很固执:“我非得去看看,给我两千的工资也去!”

就这样,四个蛇皮袋、一个箱子、一个背包,孟师傅独自往返两趟挑去了仙林。

四十公里的另一端,是他四十年前的遗憾。

1980年,高考刚恢复三年,孟师傅是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学校离家二十里路,他每次得备上一周的干粮,多是玉米面和咸菜。艰苦的物质条件,加上贫瘠的教学资源,使孟师傅因为英语偏科而高考失利,“我英语才考了28分”。

受困于家里的经济情况,毕业后的他放弃了复读,成为了村里小学的临时教师。小学的条件更为艰难:老师只能用锅底下的黑灰染黑板;一到五年级的学生,搬着凳子挤到一间大教室轮流上课。孟师傅笑着形容为“土台子里坐了个泥孩子”。

孟师傅说,当时村里人不重视读书,“打工赚钱娶媳妇”是一以贯之的人生信条和代代延续的命运,小学教师得挨家挨户劝孩子去上学。

在农村当教师的经历,让孟师傅体悟到教育的珍贵,放弃复读、无缘大学就此成为扎在他心里的遗憾。

成家后,孟师傅格外重视孩子的学习。

正如中国许多农村家庭那样,寒窗苦读成为孩子走出大山的荆棘路。尽管家里条件不富裕,但孟师傅坚持让孩子们通过读书走出去。

2005年,孟师傅的大儿子考入山东大学;不久后,小儿子也成功升学。谈起儿子们走出农村、步入大学,孟师傅的脸上皱起幸福的纹路。

现在,孟师傅也得以在校园里感受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他会在空闲的时候偷偷溜到教室的后门,透过玻璃向内窥探——尽管大多数时候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他也经常默默观察学生,按捺住和他们聊天的欲望,只有在电动车出问题时才抓住机会主动上前搭讪。

正在用手机查看电动车位置的孟师傅

宁沙是南京大学大三学生,在调查学校共享单车情况时碰见了孟师傅,得到他的热情回应。

孟师傅操着山东口音,说话夹杂着俚语,有时要解释好几遍才能听懂。但在宁沙印象里,这个穿着红马甲、略显年长的师傅充满表达的欲望。

从共享单车的情况到学生时代再到工作生活,孟师傅的故事从欢声笑语中流淌出来。回想起这段短暂的交谈,孟师傅笑着说:“我爱和学生聊天,这让我变得年轻了很多。”

挣扎

今年是孟师傅来南京的第四年,前三年,他过得并不轻松。

和千千万万离村进城的农民工一样,刚进城的孟师傅对一切感到既陌生又彷徨。高楼大厦,人来人往,甚至街口格外大的红绿灯都需要时间来适应。

为了迅速熟悉南京的生活,他开始在家附近的西善桥人力资源市场寻找工作。

孟师傅回忆,他的第一份工作,是他来南京“最黑暗的两个月”。

早上四点,万籁俱寂,人力市场已经有了窸窣的声音。孟师傅的一天也在日出前开始了。

四点半,孟师傅来到市场,随着人流一起等待蛇头(工作中介)的车,直到市场的宁静被大面包车的引擎声打破。人流开始往车里“楞挤”,“车厢、车座、后备箱都塞着人”。争分夺秒,这辆严重超载的车得赶在五点半交警上班以前把工人们送到工地。

这些工地上的工作都是散活,一般是在工程结束后临时招人清理工地。因为是临时工,工人们没有合同,更不用说工伤保险。工地环境恶劣,孟师傅见过不少工友被钢筋砸伤胳膊,或被钢钉刺到脚,但最后工地和蛇头都不了了之,这让他心有余悸。

工地的薪水日结,一天大概280元,蛇头会抽成50元。等到交警下班以后,孟师傅捏着赚来的钞票,挤入来时的车而归,就这样日日循环往复。

对孟师傅而言,这份工作不是长久之计。他一边在工地上打拼,一边和工友打交道,积累经验,摸索城市的生存之道。

两个月后,他离开了人力市场,经工友介绍来到江宁区谷里街道的一家木器厂。

相比于工地昼出夜伏的生活,木器厂的工作更加安稳。孟师傅每天八点上班,跟着大师傅们一起上门组装办公家具。他在农村学过木工,对组装零件得心应手。更令孟师傅满意的是,他能在南京到处转转。

孟师傅的手机相册里只有七十几张照片,除了孙子的生活照,其余大多是秦淮河、夫子庙等景色。对这些风景照,孟师傅如数家珍,“秦淮河我是第一次来,后来我就在附近的小区维护园林绿化”。

孟师傅手机里的秦淮河照片

三年干的活没有在相册里留下任何记忆。

在村里,孟师傅曾是少数“有文化”的人;在城市,除了“苦力活”他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中国统计年鉴》和《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2022年全国从事第二产业的就业人员共21105万,其中农民工约有14131万,占总量的三分之二。

这三年间,孟师傅挖过鱼塘,开过地基,建过园林,也维护过绿化。这些苦工,他鲜少和儿子们提及。儿子们工作忙碌,大概一个月和孟师傅通一次电话。偶尔问起时,他都会用 “很轻松的小活”搪塞过去。

怕他们担心,孟师傅不愿意说,也认为没必要说。

挑战

孟师傅本不需要如此挣扎。

大儿子在南京一家公司上班,收入可观;小儿子在山东济南定居,近年也买了房子。正是享福的年纪,孟师傅却选择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独自出门打拼。

刚到南京一个月,孟师傅因为不想给儿子添麻烦而执意要搬出去。儿子拗不过他,孟师傅最终在家附近花400元租了个房子。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孟师傅快活得多: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回来做饭,周末坐两站182路公交回趟家。家人们渐渐打消了劝他回来的念头。

“我喜欢干挑战性的工作,越难干我越想干。”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生活总是给他带来挑战。

孟师傅的前半生在农村。1983年他当农村教师的时候,每半年才能拿到150元,而去镇上做瓦工一天就能拿4块钱。在孟师傅的记忆里,乡村老师不仅薪水待遇差,社会地位也不高。当时,村里流行着“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的俗语——但凡家里条件还行,谁也不愿意去当老师。

辞职后,孟师傅到本地乡政府当了5年的文员。但因为是临时工,看不到升迁的希望,他选择了离开。

山东德州产棉花,孟师傅尝试做皮棉倒卖的生意。2009年,皮棉的价格在春节期间被炒得暴涨。就在他和亲戚们准备投资一笔大单的时候,价格回调,这批货因为没有纺织厂愿意接收而滞销。为此,孟师傅亏损了将近10万元,包括他的积蓄和银行贷款。

在农村缺少发展机会,孟师傅就把希望寄托于城市。

2023年,三年疫情过去,木器厂大幅裁员,只留下经验丰富的大师傅和几个年轻人,孟师傅丢掉了工作。

同年6月,孟师傅通过网上招聘来到一家园林公司。因为签署时不清楚合同细则,两个月后合同便到期,他又被迫离开了公司。

9月,孟师傅来到南大,但刚来两个星期,公司就因为人手不足把他调到了仙林的其他高校。

对此,孟师傅安然接受。生命中有意无意的挫折都被他视作挑战。

他学会了在手机软件上找工作;合同有误,他记住下次要认真看各项条款;调离校区,他就权当感受不同的学校氛围。

正在挪车的孟师傅

孟师傅从不后悔来到南京。

在这里,他看到与农村截然不同的环境,接触到更多的就业机会。“倒退二十年,我绝对不是现在这个状态。”孟师傅开玩笑地说,“都说城市压力大,但你能看到的机会多得多。在城市你要进步,甩开膀子干就一定能行。”

挪车是个体力活,年近六十的孟师傅,逐渐有点力不从心,他计划在南京再积累几年经验就回山东老家,做点小本生意。“岁数大了,说历练也像笑话了。但进过城市开过眼界,也算不错了。”

孟师傅不确定多久能回山东,但他清楚,明早得穿着红马甲干活去。

参考资料
[1]中国统计年鉴—2023 (stats.gov.cn)
[2]2022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 - 国家统计局 (stats.gov.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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