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齐物论》(IV)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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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无争
【原文】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辨,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译文】道本来是没有疆界的,言语本来是没有定论的,为了争一个“是”字,就有了分界。让我说说这些分界:“有持左,有持右,有谈论,有评议,有区分,有辩别,有强说,有对辩。这是八种各有所得的表现。”
对于天地之外的事,圣人存察于心而不谈论;对于天地之内的事,圣人谈论而不评议;对于记载先王事迹的《春秋》史书,圣人评议而不争辩。
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圣人包容万事万物,众人则靠争辩事物来相互夸耀。所以说,争辩的人总有未见之处。”
大道不需说明,大辩不需言语,大仁不需偏爱,大廉不需谦让,大勇不需逞强。道,说得清楚就不是道;言,要靠争辩就有所不及;仁,有固定对象就不能周全;廉,自命清高就不近人情;勇,逞强斗狠就不能成功。这五者全都把握住,就差不多走上正道。
所以,一个人知道在自己所不知的地方停下来,它的知识就达到顶点了。谁能知道不需要言语的辩论,不需说明的道呢?如果有人能知道,这就叫作“天府”——自然的宝库。无论注入多少水都不会满溢,无论倒出多少水也不会枯竭,但又不知道这种能力是怎么来的。这就叫作“葆光”——含藏光明。
【解读】佛陀悟道后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即得现前。”
老子亦主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人的心灵本自具足,能容万物。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但是有了分别心,就有了妄想执着,有了是非争辩。
而圣人是愚人之心,混沌不分,明白四达却似无知。知不知,尚矣。知道却不自以为知道,知道在自己有所不知的地方停下来,这是知识的极致。如能明悟不需言语的辩论、不需言说的大道。(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 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时的心灵就如同打开了自然的宝库,叫作“天府”。“天府”有如无涯的大海,智慧永不满溢、亦永不枯竭,却不明所以。这叫作“葆光”,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光明。何以如此?因明心见道,心与道通。
(真正有智慧的人,不会经常与人争论)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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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月
【原文】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译文】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三国,每当上朝时总是耿耿于怀,这是什么缘故呢?”舜说:“这三个小国君主,就好像生存在蓬蒿艾草之中,您又何必放在心上呢?以前十个太阳一起出现,万物都获得照耀,何况是德行比太阳更伟大的您呢?”
【解读】道具有有无限的包容性,心亦如此。一个人的心有多大,他的世界亦如是。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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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还是不知
【原文】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知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䲡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蓍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䲡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译文】啮缺问王倪:“先生知道万物相同之理,真是如此吗?”
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啮缺又问:“先生知道自己不知道吗?”
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啮缺再问:“那万物都是无知的吗?”
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虽然这样,我尝试说说其中的道理。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
且让我来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罹患腰痛,甚至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
人住在树上,就会担惊受怕,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者,谁知道真正安适的地方在哪里?
人吃肉类,麋鹿吃青草,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谁知道真正可口的味道是什么?
猵狙和雌猿交配,麋和鹿相伴,泥鳅和鱼共游。
毛嫱、丽姬是众人欣赏的美女,但是鱼见了她们就潜入水底,鸟见了她们就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就迅速逃跑。这四者,谁知道真正悦目的美色是什么?
在我看来,仁义的头绪、是非的途径,都是纷杂错乱,我怎么知道其中的分辨呢?”
啮缺继续问:“先生不知道利害的分辨,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利害的分辨吗?”
王倪说:“至人神妙极了!山林焚烧,不能使他灼热;江河结冰,不能使他寒冷;迅雷劈裂高山,狂风掀动大海,不能使他惊恐。这样的至人,乘着云气、驾驭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连生死都不能影响他,何况是利害的纷争呢?”
【解读】一个人知道的道理越多,越知道自己的无知。苏格拉底说:“之所以神认为我最聪明,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无知,而其他人连自己的无知都不知道。”
老子曰: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知道自己认知的局限所在,止于当止,知止不殆。
万物是相同还是不同的呢?人们总是习惯于以人的视角去看待万事万物,以人的自我为中心。庄子对大自然体察入微,比较了动物与人习性与喜好的不同,不同动物的习性与喜好也各不相同。说明了动物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是有很大差异的,到底谁的世界才是正确的呢?
非但动物与人不同,不同的人也拥有不同的人生境遇,不同的世界观,因此对仁义、是非等观念的理解也各不相同,很难分辨谁是谁非,统一认识。那该如何解脱纷争呢?
分别心只是庸人自扰,应该和光同尘,混而为一。至人与《逍遥游》的神人相似,都是心灵重内轻外(所以不辨利害)到有内无外(所以不会冷热与惊恐),与万物融为一体,齐同万物。乘云气、骑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太虚之中,不生不灭。何以如此?道通为一,物我皆无。道法自然,大道依循自身的法则进行演化。
(人认为的大美女,动物则未必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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