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秋天的树
秋天路边的法桐树,我还记得春天时它们的样子。
发现它们萌芽的时候,还看不到叶片,只在远处望到烟笼一般的浅黄。
然后那颜色就一天比一天浓一点——时令像个谨慎的画师,循序渐进慢条斯理,每天薄薄的涂上一层,绝不多浪费一点颜料。
待到颜色稍浓些,指甲盖大小的叶片就从芽苞中绽出来了,娇嫩得像初生的婴儿。
如果隔两天没注意,再仰头就发现那叶片已经长成了婴儿拳头般的大小;再隔几天,就长成巴掌大了。
苍白了一冬的树干开始泛青,枝条上的小巴掌在春风中招展,嫩葱般的绿。有阳光的日子,它们会闪闪发亮,像极了十三四岁的少年如瓷般散发光芒的脸。
最近两年,每逢这个时节,我都会忆起自己十几岁时的一个印象深刻的场景。
那是八二或八三年的一天,那时我和奶奶还住在未翻盖前的老东屋里。
老东屋的堂屋进门北侧是一个大水缸,水缸旁边放着木头的脸盆架,盆架上镶有一方小小的镜子。
那盆架很旧了,镜面也有些模糊。但我记得那好像是我们家唯一一面镜子。
那天我洗完脸,一抬眼,忽然看到镜中的自己——之所以说忽然,是我没有印象在那之前认真地照过镜子,好好地端详过自己。
忽然看到的那一刻,如今想来像是头顶开了追光灯,倏地就亮了一下。
如果让现在的我形容那时看到的我,一定会用很多形容那个年纪女孩儿的美好词汇,而我清晰地记得那时萦绕在稚拙心头的只有一个“好”字,以及不由自主的内心感叹——怎么会,这样好!
那是青春的最初萌芽,每一次忆起,都能看到站在追光灯中的年少的自己,发着光,发着亮,像清新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秋天路边的法桐树,我常模糊它们夏天的模样。
叶片浓密,亭亭如盖。时令的画师再不吝啬他们的颜色,把浓稠的绿泼洒在每一棵树的每一片叶上。使它们再不似春天时娇俏多变,显得漫长的季节里执着地保持着这种浓郁的颜色和开疆拓土的姿态。
而夏季的天气总是多变,忽而骄阳似火,忽而风雨雷电。如同青壮年的人生里总是存在着变幻、冲突和颠簸。
这些树们以日益的丰满承受和对应着这一切,无论是骄阳还是风雨,尽力地铺展开枝叶,把可以遮蔽到的空间寸土不让。
想到一幅流传于网上的摄影,是一个父亲的背影,擎着一把伞,遮着身边幼小的孩子。而父亲淋在雨里,背影湿透。
他的背影,就像一棵秋天的法桐树在夏天时的样子。
当秋天的阳光照在秋天的法桐树上的时候,树上的叶片已经不再像春天时金片般闪亮,也不似夏天时那么舒展,姿态变得柔和委婉。
时令画师在第一缕秋风中苏醒,给秋天的树选了哑光的颜料。这种颜料闻起来有一股干燥的暖香味,带着些慈爱和垂悯把春和夏的经历收敛到一起。
色调也不张扬,取了若许春的黄和夏的绿来调和,浅一点便有几分清新,浓一点则有几分雍容。犹如中年女子的一袭布衣裙,平和却不平淡,看似不经意却透出仅属于这个年纪的韵味和内涵。
秋风散漫,画师的笔触也越来越随性,勾描,涂抹,点染……各种手法一一施展,使得色块愈发饱满柔和,原本朴素到极致的衣袂竟焕发出别样的风姿,甚而有几分热烈和灿烂,足以在渐凉的秋风里生出暖意,足以抵御一场又一场秋雨挟来的秋寒。
在我浅显的见识里,我觉得这是秋天的法桐树在秋天最动人的时刻。
当秋意渐深,霜浓露重,画师的颜料也会被秋风吹成干褐色。一些叶子轻飘飘地落了,悄无声息地作别,不知道秋天的法桐树是否有叶去枝空的留恋。
这一秋的叶子终将离散,下一个春天在枝头萌发的已非今秋的叶片。
像是一片从无处来、到无处去的叶片,因缘际会,生命萌发于时间的枝头,也终会凋落在时间的树下。
不必去追问意义、衡量价值抑或叹息这一生的缺失,就如秋天路边法桐树上的叶子,经春历秋,在每一个季节的每一个时辰里自然生长和绽现。即便落下也是轻盈,何曾有一丝遗憾。
秋天路边的法桐树,此时还不到凛冽的冬天。
在我以往的印象里,那时的树在寒风中最具有树的姿态。卸去所有的装束和颜色,静默而立,坦然向天,形同入定的老僧。那看似冷硬的枝干里仍然奔涌着坚强的生命,但若想把这最顽强的生命力表现出来,连时令画师也会感觉手中的画笔无能为力。
在那时,才会发现那些隐秘生长了一个夏和一个秋的小铃铛零零散散地在枝头悬着,才会想起,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悬铃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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