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成:为一名战士,为一位思想者
这篇文字,为一名战士,为一位思想者。
这是我今生最不想写的文字。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离我们而去。不愿意,真真的不愿意。
时势造人生。三十多年前的历史大潮,把我与赵诚冲到了一起,造就了我们终生的友谊和交往。之后,我们各自承受了磨难。
赵诚,是一名老战士。早在文革中期,他便从“灰皮书”(例如德热拉斯的《新阶级》等)中窃得“天火”,开始了思考与反叛,成为一名终生关心政治、思考政治、投身政治,争取权益的战士。
闻鸡起舞。作为一个学者和知识分子,赵诚终生都不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与心安理得“搭便车”的人,而是一个知行合一、“道成肉身”的热忱、勇毅的实践者与老战士。
本世纪以来,中国知识界历次的发声中,几乎都有他的名字。为此,他承受了各种各样的遭遇。
那年冬天,赵先生逝世。赵诚从山西太原来京,与我们夫妇一起去赵宅悼念并在纪念册上签名。过几天,又去“金台饭店”领取参加追悼会的邀请函。听闻某日举行追悼会,那天一大早,我们便冒着刺骨的寒风乘公交车赶往八宝山,结果扑了个空,那天并没有举行追悼会。
又过了两天,终于举行追悼会了,住在我家的赵诚,持邀请函与我们夫妇一大早出门准备乘车去八宝山。结果,刚走到学校大门口,我和赵诚便被一群从路边突然冲出的黑衣大汉塞进早已停在校门口的子弹头车,分别拉到郊外我们至今都不知晓的什么地方,傍晚才分别释放:我被放回了家,赵诚被放回了太原。
这是我俩共同经历的一次战斗,终生不能忘记。
赵诚,一辈子生活在漫漫长夜。他是漫漫长夜里的思想者和燃灯人。他的思考与思想总是闪耀着星光。他长期失眠,每晚服药,才得以睡上几个小时。我想,他的那些思考与思想,不仅源自独特的经历,源自丰富的阅读,也源自那漫漫长夜。比落叶还纷纭的重重叠叠的长夜,熬尽了他的心血,也馈赠给他像繁星一样熠熠生辉的思考与思想。
一眼望尽三千年。赵诚是一位具有世界眼光(而非国际眼光)和人类眼光(而非民族眼光)的思想者。
这些年,赵诚摒弃了无神论、唯物论、经济决定论、环保主义等等。对于人类的起源与流变;对于神权与人权、信仰与理性的历史叙事;对于“费拉化”与民族衰亡;对于基督教信仰与基督教文化;对于英美保守主义与欧陆自由主义;对于社会民主主义、个人主义、大小“共同体”等等;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与人类文明、儒释道与古希腊古罗马古希伯莱文明等等;对于英国脱欧、美国大选、美欧关系、阿富汗战争、俄乌冲突、中俄关系、中日关系、中欧关系、中国与世界等等;对于GC幽灵、西方左派、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等等;对于国内政治与经济各种问题等等;他均有严肃入微的思考,均有极富原创性和启发性的真知卓见。
思想,是思想者的地獄,更是思想者的天堂;让思想发出声音,让思想者成为公民。长夜难明赤县天,当下的中国,多么需要像赵诚这样的永远攀行在崎岖的山路上、永远不停止叩问、质疑与探索的思想者、盗火者与燃灯人啊。
赵诚是一个永远年轻的人。作为“五零后”和改开后的七七级大学生,他崇敬先贤,为他们树碑立传;他尊敬同侪,与他们结为良师益友;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年轻一代学人高度肯定和赞佩。他多次对我说:这一代年轻学人,狼奶吃的少,起点比较高,有大眼光、大气魄、大胸怀,一定会有大作为;作为行将走进历史的人,我们应当为他们鼓掌加油,期盼他们有大出息。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其实,人也是以气为主;一个人的气息、气质、气象,决定了一个人的格调、格局和品位。
赵诚是幸运的,甚至是幸福的。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少有的成功者。
他不阿权贵,活得清爽、高贵;他被打压,享有荣光、敬重;他为人坦诚、正直、谦和、慈祥,令人尊敬与喜爱。
赵诚热爱旅行,很受旅友的尊敬和爱戴,是我们旅行团的灵魂人物之一。这,不仅缘于他渊博的学识和清晰的讲解,而且缘于他谦逊的态度和平易的为人。因着这些,我们的旅行团,成了一个文化讲习班;我们的旅行,成了人人受益的文化之旅。
赵诚曾应邀到我们中国青年政治学院讲课,他赢得了那些颇为挑剔的“中青学子”的尊敬和喜欢。心高气傲的后生们赞誉他眼光高远、学识渊博,令人醍醐灌顶、别见洞天。
有一次,我与赵诚共同参加在宁波举行的大学人文教育研讨会。会后,我的一位生活和工作在宁波的毕业生,与其夫人一起,热情、周到地陪我们游走了慈溪等地。前两天,他惊闻赵诚老师去世,还发微信给我,深情地回忆招待我们在宁波外滩喝茶的情景,挥泪与赵诚老师告别。
赵诚的爱情令人羡慕!无论是十几年前去世的前妻于军,还是在其病疴日沉的情况下,悉心陪伴、护侍他七年之久的马建萍,都堪比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女人,她们都是经上里说的胜过金子与珍珠的“贤德的女人”。
赵诚的“朋友圈”很大,并且星光璀璨!他的朋友,大都是良善仁人、侠义志士。他与他们,共守望,同做事,终生保有不褪色的情谊。我曾亲眼看到很少流泪的他,为好朋友的遭遇哽咽无语、潸然泪下!
与赵诚交谈,对于我,是一种砥砺,是一种灵魂与思想的结伴远行。我们共同置身于星辰大海,看到了山外青山,天外蓝天!多美好啊,“回首叫,云飞风起”,“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知我者,二三子”。??赵诚走了,这人世上,我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我的世界更冷清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赵诚的走,使我更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
我与赵诚一起走过国内外的许多地方。最难忘的是,在土耳其,他曾与我们夫妇一起乘坐热气球,遨游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摄人魂魄的卡帕多奇亚;在尼泊尔,他曾与我们夫妇一起乘坐小飞机,近距离地直面和静观巍峨壮丽的珠穆朗玛峰。
赵诚兄,你多次说,你喜欢“希罗人”(古希腊与古罗马人);人世上走一遭,最终要回归地中海,回归那梦中的家园。地中海,你我一起在她那蔚蓝色的心胸上走过,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都是寄居者,都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故乡是伊甸园,从那里发源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都注入了波斯湾,都流入了大海。有一天,我们会和许多朋友在大海里相聚,像一群赤身裸体的孩子,在清澈的波浪里嘻戏,迎着金色的太阳歌唱!
( 听雨者2023年元月3日记于京地沙河之荷斋)
【作者简介】王东成: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已退休)。一介读书人,常怀天地心。躬身归乡野,挥手弄风云。戴笠向雨雪,立命为生民。惟愿化草木,草木早知春。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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