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8日晚7时,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翻译研究中心为庆祝五十周年成立而举办的“翻译史讲座”第二讲在腾讯会议开讲。第二讲的主题为“通过翻译,接轨世界:中国第一本百科全书的诞生”,由日本成城大学陈力卫教授主讲,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王宏志教授主持。这次网上讲座共有500余名海内外听众参加,其中不少是翻译史、思想史领域的专家。现将此次讲座内容辑录如下,以飨读者。
△陈力卫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学留影
一、《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简介及文献回顾
首先,讲座简单介绍了“百科全书”的研究史与《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内容。陈老师提出,黄人所编《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价值和意义似乎得到普遍认可,被称为中国现代第一部百科全书,也被作为国人与世界接轨的范例。该辞典的研究史始于钟少华《人类知识的新工具——中日近代百科全书研究》,称之“内容广录博取,科学概念准确,重视国内外新知识,并且反映编者思想倾向,可谓接近近代文明水准”。对这部辞典评价最高的是黄人后人,认为该辞典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到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称其开创之功不可没。至于具体的研究,则有陈平原、米列娜主编的《近代中国的百科辞书》(2007年),以及米列娜、瓦格纳主编的英文本《中国新全球知识百科全书(1870-1930):思维方式的转变》(2014年)两书。这些书出版后,对百科全书的研究便成了热点。陈老师指出,“百科全书”一词源自日本。迄今为止拿康有为《日本书目志》作为首次使用“百科全书”一词的例证是靠不住的。邹振环《近代“百科全书”译名的形成、变异与文化理解》详细考察了“百科全书”概念的流变,日本学者石川祯浩的《近代日中の翻訳百科事典について》也对中国的百科全书做了细致的研究,不过两人的研究对象都是围绕上海会文学社1903年出版的《普通百科全书》一书,没有涉及到《普通百科新大辞典》。
《普通百科新大辞典》15册,约120万字,收录词条一万余条,页数一般认为是1400页,当时所用“页”其实相当于现在的两页,该辞典实际上有近3000页,可谓鸿篇巨制。根据钟少华做的分类表,可以看到“政治”“教育”“格致”“实业”四大类下,又进一步分为53个学科和14个次级学科。政治类中的法律方面的词条非常齐全,经济学稍弱;文科被放在教育类,其中史学、舆地、文学特别分为本国与世界两类(后面会介绍这种分类的意图);理工科词条全部收入格致类,其中医学词汇收得不多;而实业类最后设的“通用门”实际上是收入了一些临时没来得及归类的词,可见其辞典编辑得多么仓促。
二、日本底本的可能性
接下来,陈老师分析了该辞典的定位问题——这么大规模的辞典,况且一年之内以个人之力(尽管有不少协作者)来完成,似乎是不大可能的。到底是中国人独立编纂的呢,还是另有所依?如其凡例所云,“本书蒐集一切学语调查,种种专门学书籍为基础,中西兼赅,百科并蓄,以适用于教员考检,学子自修为宗旨”,在编辑辞典时“调查各种专门书籍有千余种之多”,这当然意味着参考了不少文献,看似独自编撰,但其中“吾国新名词大半由日本过渡输入”或“某词属某学科均仿东籍成例”之语也意味着日文文献的重要程度。而该辞典到底依据了哪些日文材料,多少程度上的采纳?至今都是一个含糊不清的问题。编者黄人的序里刻意回避了具体的主要参考文献,但总是让人怀疑:有没有日文辞典作为底本?
之所以有这种疑念,也和编者黄人(1866-1913)的经历有关。黄人1900年任教于东吴大学,1902年创办《小说林》杂志,1907年编写《中国文学史》等,都是有名的功绩。虽然无法确切考证黄人何时开始学习英文、日文,但1902年黄人就开始参与译述日文作品。根据陈广宏的研究,黄人的《中国文学史》也与日本太田善男的《文学概论》有关,可见翻译日本书、参考日本书是他当时的常态。当时的日本已经出版有多种百科全书,包括早期正式翻译西方的百科全书,即由文部省根据Chambers’ Information of the People翻译的《百科全书》(1873-1883),这是由国家出资,动用了50人以上的西学学者,用了10年时间翻译出原书2卷约1600页的英文。还有富山房《普通学全书》(1891-1894)、博文馆《帝国百科全书》两套。当时日本的百科全书基本上是以分册形式出版,各个领域一册,1903年上海会文学社翻译出版的《普通百科全书》百册主要是依据这些。其后是同文馆按医学哲学教育法律等专业分类出版的大辞书,代表了当时日本的最高水平。而以词条为主编成的辞典主要有经济杂志社《日本社会事汇》、富山房《日本家庭百科事汇》和三省堂《日本百科大辞典》,后者十卷本最为正规,且规模庞大,但是在黄人《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出版的1911年前,只出到第三卷,于是陈老师把眼光放在了承《日本家庭百科事汇》后出版的《国民百科辞典》(1908)上。
△富山房《国民百科辞典》
三、对照《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与《国民百科辞典》
陈老师指出,黄人所编的辞典底本其实就是这本富山房《国民百科辞典》(1908),该辞典收录4万余条,执笔及校阅者近百人,其中不乏大名鼎鼎的人物,譬如井上哲次郎、芳贺矢一、上田万年、高田早苗、服部宇之吉等等。参考当时《朝日新闻》广告,该辞典的宣传词包括“现代社会最急需之书”,“博士大家百余名执笔”、“上下国民共通的精神食粮”等等。辞书出版后半年就销售了10万部,很快又出了增订版、学生版等。若将《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和《国民百科辞典》作对照,基本可以看出前者是源自后者的。比如“国际法”部分收录的27个词条全部来自《国民百科辞典》,其中“尼布楚条约”一条,黄人将“一六八九年”写作“康熙二十五年(西一六八九年)”,“支那”改为“我国”,就作了这一点简单的改动。前面说过,史学、舆地、文学分成本国与世界两类,若对文学的“国文学”54条稍加分析,可以看出近一半的词与日文百科辞典关联度很高,有一些是全盘翻译的,有些是稍作改动的翻译,还有近一半就是黄人独自执笔的。也就是说,本国部分的史学、舆地也都具有类似的特征。而“世界文学”所收录的21条,除了一条“希腊字母”,其他全部翻译自《国民百科辞典》,即世界部分依赖该辞典的程度要比本国部分大得多。从学科分类上来看,会发现“世界文学”的范畴与今天不同,譬如“字音、片假名、平假名、用言、名词、希腊字母、罗马字”这些在现代都属于“语言学”的范畴,“足利本”属于版本学。“自然主义”、“象征主义”、“感伤主义”,还有“社会剧”、“钦定诗宗”、“悲剧”等意译词相对容易理解,而剩下的都是音译词,如“阿雷角娄”是allegory(比喻,寓意)的音译,“罗门斯”是romance(浪漫)的音译,与现在标音不同,难以理解。在翻译日本底本的基础上,有些加改的条目,如“阳明学”、“朱子学”等属于黄人擅长的范畴,总要加改几句。有一些修改也能看出黄人的态度,如把“日清战争”改为“中日之战”,其中把日本所列的理由“朝鲜东学党蜂起之时,清国无视《天津条约》,声言朝鲜为外藩,肆意出兵,不听我劝告,七月打破和平,我陆军先登录朝鲜”改为“日本觊觎高丽已久,恶其为我藩属也。遂借口东学党之变,与我开衅,我国议战议和,廷讼未决。而日本陆军已在高丽登岸”。这正反映了黄人的爱国情怀与忧患意识。还有黄人独立执笔的词条,如“革命军之狱”,该百科大辞典书出版时辛亥革命还未发生,而黄人已经把词条列入辞典,内容火药味十足,提到邹容的《革命军》和章太炎的《訄书》,最后写到“邹容入狱后,少年性躁,不耐拘留,瘐死狱中”,可见黄人的反清意识的表露。
分析一下《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收词特征,可以看出理工科的词条占了一半,而且多是图文并茂,几乎都是译自《国民百科辞典》。人文方面,汉字的“…主义”收得不多,虽有自然主义、象征主义、感伤主义等等;新名词的个例有“人格、人类学、人生期”等日语造词,还有一些纯日语的词,如“女郎花、口绘、大和魂、大学院”等等(通过这些词也可以推测该辞典有日文底本)。从日文底本取图的范围偏重数学几何、理工科及音乐等。另外,作为底本的《国民百科辞典》除固有名词外,一般不附加外文对译,而黄人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对一些哲学和医学词汇加上了两种以上的外语对译,显得体例不一。根据陈力卫老师统计,《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中完全独立编写的词条只占极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完全译自《国民百科辞典》,也有一些词条,如前面举到的“希腊字母”和附有两种以上外语对译的词应该是参照不同底本来加译、改写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在一年之内完成之也是可行的。
四、能否作为概念史研究的基础资料?
最早从语词方面开始关注这本辞典的是复旦大学的周振鹤,他在《黄人所著之〈普通百科新大辞典〉》(1995年)一文称,这本词典不但在词汇史研究方面是重要的里程碑,而且可以通过它了解到哪些词在清末已经出现,哪些词当时流行,现在已经废弃,于近代词汇发展过程的探索极其有用。钟少华后来编辑出版的《语词的知惠》(贵州教育出版社,2000年)等书,也是从这本百科辞典中摘录出一些语词的释义作为时代的特征——这些认识和做法其实都是没有考虑到有日文底本的影响。陈老师认为,如果把辞典作为概念史研究的基础资料,就要厘清这些概念有多少是源自日文的,有多少是反映当时中国自身的。探讨概念的由来是概念史研究的重要一环。比如,黄人的文学观是最受学界关注的,以“文学”这一词条为例,可以看到有一半是黄人自己的观点,另一半则是从日本底本《国民百科辞典》翻译而来的,如果忽略了底本的影响,对黄人是否已经完全吸收理解了西方文学观念这一点就会产生误判。因此,用这本辞典作概念史的依据时要加倍小心,很多词并不可以作为同时代的语言反映。
根据黄克武的研究,黄人的百科词典绝大部分都采取日译词汇而放弃严译,只收了“天择物竞”和“适者生存”这两条严复的译词。这也是因为该辞典主要依据日文底本翻译的缘故,只是由于严复为黄人百科辞典作序,似乎是作为补偿,在该辞典的补遗里追加有“赫胥黎”条,并在释义的最后特别提及“天演论一书已经我国侯官严复译出”。
△“赫胥黎”条目
五、《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影响
陈平原指出,黄人的早逝、国学扶轮社的衰亡使得这部大书过早地退出市场以及世人的视线。但是其实也未必如此,如果从广告看这本辞书的发行,可以看到从1911年到1932年二十年间都有该书的广告,不算真的“销声匿迹”。特别是黄人去世后的1914年,在《游戏杂志》和《女子世界》中,都能看到醒目的广告。进入1920年代后,《新闻报》、《申报》仍在持续刊登。不过,也有众多内外因素导致了《普通百科新大辞典》消失,首先从内部因素看,黄人只是文学专家,不了解其他学科,也未必都能找到合适的译者,以个人之力编撰,导致选词范围不均衡,譬如医学词汇翻译得不多,不知道是否因为未能找到合适的译者;又比如将日文翻译为音译词则难以吸收;又因为参考了不同的辞典,所以导致体例不统一;加上辞典一直不修订,出版形态也不变等等。外部原因最重要的就是后续辞典的成功,尤其是“罗书十余万卷,历八年而始竣”的《辞源》(商务印书馆,1915年)被誉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部百科性辞典,也是第一部新式的启蒙工具书。《辞海》(中华书局,1936年)的出版也将语词和百科融为一体。这两大出版社的相互竞争,持续修订,完全替代了这本《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功能。
△《女子世界》第一期,1914.12.10
六、小结:与世界接轨的便宜手法
厘清《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底本及相关问题,不仅为澄清近代中日之间知识体系的转移和具体规模提供了充足的证据,还可以理解和认识到当时国人接受新概念、新知识过程中的基本态度,亦即国人独自的思想资源的取舍问题。也就是在与世界知识体系接轨时,如何将本土的知识融入其中的问题。
这种做法其实早已有之,陈老师在他自己的《东往东来》一书也有提及,比如,在丁祖荫审定的《博物大词典》(1907年)一书中,将本来日语中的汉字词作为中文词头放到最前,英文次之,日文的假名读法被放到最后,相当于瞬间便完成了一种由日英对译变换为中英日对译的概念接轨。
总而言之,这本《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不是收集网罗了当时中文运用中的新词,而是翻译引进了许多新词、新概念、新知识,因此该辞典并不能代表或反映当时中文语境下的语词概念的使用现状,而是展示了同时代翻译日文的成果,也是通过翻译吸收新概念的一个产物。将这些新词新概念归入各个学科,是这本辞典所作的努力之一,可以作为近代学科成立过程的一个反映。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转型期的中国如何迅速拥抱近代知识的一个尝试。王永健:《“苏州奇人”黄摩西评传》,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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