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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回顾 | 沈国威教授:严复如何移译evolution与ethics?——由概念到词语的程途

翻译研究中心 翻译史研究 2022-04-24

       2021年3月28日晚7时,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翻译研究中心为庆祝成立五十周年而举办的“翻译史讲座”第三讲在腾讯会议开讲。第三讲的主题为“严复如何移译evolution与ethics?——由概念到词语的程途”,由日本关西大学沈国威教授主讲,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王宏志教授主持。讲座吸引了海内外数百位听众参加,既有翻译史、思想史领域的专家,也有来自各大高校的青年教师和学生。现将此次讲座内容辑录如下,以飨读者。

△沈国威教授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意识


       沈教授首先指出,《天演论》研究具有思想史、科学史、概念史、翻译史、译词史等不同的视角。其中,译词史研究考察译词创建、普及的过程,是基础性的工作,因为正如严复所说,译词是翻译的第一步(权舆)。近代翻译词语多用二字词,很少用一字词,而二字词则涉及选择哪两个字的问题,这就是命名的理据,即“命名之所由”。译词的考察,可以为其他与近代有关的研究提供切实的、语词方面的材料。譬如“格致”与“科学”的交替会有思想史、概念史层面的原因;而“自由”和“自繇”选择则只是出于对汉语本身特质的考虑。


       沈教授随后以赫胥黎的讲演作引子,提及1893年5月18日赫胥黎在谢尔登剧院做讲演时,听众多达两千人,在没有麦克风的情况下,听众们是很难听清讲者讲什么,更不要说听懂了。赫胥黎事先把讲稿印出来,以12先令一册的价格售卖。沈教授指出,20世纪以后音响设备在大众传媒中的使用和语言形式的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值得认真探讨的课题。


       沈教授接着提出自己的几个问题:其一,evolution是怎样译成“天演”的?其二,严复是怎样移译ethics的?这两个问题首先和严复的语言资源有关,严复的西学知识是在英文文本群中获得的,将这些知识移译到汉语时,他本人势必遭遇很多现在无法想象的困难;其次,来自受众方面的制约,如阅读情趣、知识储备也是严复必须加以考虑的因素。


       沈教授为我们重现了“天演”诞生的全过程,首先是赫胥黎的原著。


二、赫胥黎的“evolution”与“cosmic process”


       赫胥黎的原著由“讲演”和为讲演而做的“导论”构成。讲演以童话《少年杰克和豆秆》开始,这个豆子长成“参天大树”,秋天又轰然倒下,回归为豆子的故事,反映了植物的循环往复;导论则是以书房窗外的自然风景开始,地质的循环往复过程是万年计的。赫胥黎由此引入了永恒的变化这一概念。简短的导入后,赫胥黎便开始进入正题,将自然界的发展、变化比作打开一把褶扇,或者滚滚流动、不断展宽的河流;“发展”和“进化”的概念就是由此派生而出的。赫胥黎指出,在动物界也和在植物界中一样,从非常低级的类型到最高级的类型,生命过程表现出同样的循环进化。自然科学知识的积累越来越导出这样的结论:“天上的列星和地上的万物,都是宇宙物质的过渡形式,所有一切都在沿着进化道路前进”。赫胥黎在这里用了两个词,一个是evolution(现译“进化”),另一个是cosmic process(现译“宇宙过程”)。赫胥黎认为,在生物界,宇宙过程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生存斗争,每一物种和其他所有物种的相互竞争,其结果就是选择。


       为什么在已有evolution一词之外,还要导入cosmic process一词呢?赫胥黎说,当时一般应用于宇宙过程的evolution(进化)一词,有其独特的意义变迁。其动词形式evolve的原义是展开、拓展;evolution被斯宾塞用来表示生物进化的意思后,表示前进的发展,即从一种比较单一的情况逐渐演化到一种比较复杂的情况。但是进化论的新知识认为,倒退蜕变的现象,即从一种比较复杂的情况进展到一种比较单一的情况的现象也是生物进化的一种形式。赫胥黎希望避开evolution一词所具有的方向性,使用cosmic process来说明一个没有方向性含义的变化过程。赫胥黎或许希望改变词的意义,但词的使用是受到社会制约,并不随特定使用者主观意愿而改变。这就是赫胥黎不得不两者并用的原因。


       那么“进化”和“宇宙过程”是什么关系呢?赫胥黎认为,“进化不是对宇宙过程的解释,而仅仅是对该过程的方法和结果的综述。”即cosmic process是分析性表述,evolution是综合性表述,二者同义。之所以要做这种区分,是因为赫胥黎在evolution这个概念下面导入了“园艺过程”(horticultural process)、“伦理过程”(ethics process)等下位概念。讲演之后就有论者指出了赫胥黎这种逻辑上的混乱。

  △1884年版韦伯英语辞典


  △1884年版韦伯英语辞典中evolve词条


三、严复如何移译evolution


       沈教授指出,赫胥黎的讲演是1893年5月18日,1895年5-6月日本已经把讲演稿翻译成日文刊登在《哲学杂志》上了。那时候,西方的最新学术成果可以在一年之内传到东方,严复大概在1895年拿到了赫胥黎新出版的论文集。翻译初稿于1896年夏天完成,然后不断修改,书名也由《治功天演论》改定为《天演论》,再请吴汝纶修改并作序,1898年6月公开刊行,风行海内。


       严复又为翻译作了哪些准备?1895年2月撰写的《论世变之亟》是严复第一篇议论时政的文章。沈教授认为这时严复已经阅读了刚刚获得的赫胥黎著作,所谓“世变”就是原著中的evolution。不过严复似乎还没有为evolution准备好一个专指的名称,只能“强而名之曰运会”。而《救亡决论》中的一段文字,主旨大意和《天演论》导言一相同,可以看做是最初的译稿。


      沈教授指出,关于evolution的译词,当时的英华词典无法为严复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但是对于词义和概念的理解完全没有问题,因为我们可以发现严复利用的英语词典中有相应的信息。不过,对英语内容的理解和用自己的语言把英文的意思表述出来是不同的。严复最初使用了“世变”,在译文中又使用了“运会”。“运会”是汉语典籍中的词语,与“世变”相同,表示的意思是“运者以明其迁流,会者以指所遭值”、“递嬗之变迁,而得当境之适遇”。也就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这显然与进化论的“物变所趋,皆由简入繁,由微生著”的主旨不相符合,严复需要为之寻找更合适的译名。


       “天演”一词如何诞生呢?在译词创造上,原著中的复合词要比单纯词容易一些。因为复合词可以采用语素对应的方法创造译词。譬如football可以较容易地译作“足球”,handball可以译作“手球”,但是soccer就比较难翻译了。沈教授认为“天演”不是直接译自evolution,而是cosmic process语素对应译的结果。沈教授从严复的时论和《天演论》的手稿本中发现了“天演”诞生的蛛丝马迹。严复在1895年的文章里还没有使用“天演”,《天演论》手稿本《卮言一》(1896年)中也没有出现“天演”一词,只有一句:“此之不变者谓何?非如往者谈玄之家,虚标其名:曰道,曰常,曰性而已。”到慎始基斋本的《导言一》(1898年),这句话就被改作了“不变惟何?是名天演”。“天演”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光绪丙申重九”(1896.10.15)完成的《赫胥黎治功天演论》中,除了书名以外,《自序》也可见“天演者,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卮言二》又有“皆可一言蔽之,谓之天演”。同一时间写就的《原强修订稿》(1896.10.19以后)称“以天演之学言生物之道”。“天演”以及“物竞、天择”等词语进入公众视野是在1897年。《国闻汇编》(旬刊,天津)第二册(1897年12月18日)开始连载《天演论悬疏》。

 

       沈教授指出,一个译词能否留存下来和造词的理据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好的译词一定要有明晰性和区别性。下表的译词里,“演”“行”“运”意义相近,很难明确展示赫胥黎所要表达的evolution和cosmic process之间的差异。


原文

严译

今译

evolution

天演

进化

cosmic  

process

天行·天运

宇宙过程

horticultural  

process

人治

园艺过程

ethical  

process

治化

伦理过程

△严译与今译对照表


四、严复如何移译ethics


       沈教授讲演的第二部分是ethics的翻译问题。对于《天演论》只译了一半的题目,《天演论》里ethics缺位等等说法,沈教授指出,这些说法其实是建立在ethics应该译成“伦理学”的假设上的。严复在《原富》中将ethics译为“德行之学”,在《穆勒名学》中又译作“义理之学”;严复所使用的英语词典中对ethics也有详细的解释,对于概念的理解完全没有问题。Ethics早在1881年就被日本译为“伦理学”了,那么为什么严复没有采用?沈教授分析了以下一些原因:首先ethics当时还没有完全成为一科之学。赫胥黎在原著中说:


       天文学、物理学、化学,在它们达到它们的影响成为人类事务中一个重要因素的阶段以前,也都必须经历类似的过程。生理学、心理学、伦理学、政治学(Physiology, Psychology, Ethics, Political Science)也要经受同样严峻的考验。但是,我认为没有理由怀疑,在不远的将来,它们将在实践领域内造成一次伟大的革命。


       台湾学者王道还将Evolution and Ethics译为“演化与伦理”也是出于这种考虑。Ethics与evolution的最大区别在于evolution是一个新的概念,而ethics是汉语世界中原有的概念,所以就有新旧概念冲突的问题。例如钱玄同就说过译ethics为伦理学是附会于五伦。严复认为“伦”最开始的意思是“辈、类”,专指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后来引申为类别、条理、顺序等义。严复在《穆勒名学》中将relation name译为“对待之名”,解释说“其所涵之德即所谓伦理者耳”,还特意补充道“此‘伦’字所名较广,不若旧义之专主于人也。”对于原著的书名Evolution and Ethics,严复最初翻译的是“治功天演论”,其中的“治功”和“天演”是什么关系?究竟是“治功与天演”还是“治功之天演”?除了书名“Evolutionand Ethics”以外,赫胥黎在书中还使用了ethics of evolution(进化的伦理)或者evolution of ethics(伦理的进化)等说法,讨论的是一件事,现代称之为Evolutionary ethics,进化伦理学。至于严复最后出于怎样的考虑删去了“治功”,还可以做进一步的讨论。


       沈教授指出,对于社会的发展状态,严复在《天演论》里是用“治”来表达的。“治”是汉语典籍中的概念,与“乱”相对,一治一乱的循环往复是中国的基本思维方式;而“化”是讨论社会发展的另一个关键字。在《天演论》中“化”具有变化、教化、由乱向治、文明化等多重含义,严复的“治化”是包含赫胥黎的伦理过程在内的“文明化”。严复早在《救亡决论》中就借西人之口说出:“善夫西人之言曰中国自命有化之国也,奈何肉刑既除,宫闱犹用阉寺;束天下女子之足,以之遏淫禁奸;谳狱无术,不由公听,专事毒刑榜笞。三者之俗,蛮猓不如,仁义非中国有也。”其后也多次将国家分为“有化之国”和“无化之国”。


       赫胥黎原著的主旨是,生物进化与社会进化是性质上根本不同的过程。前者是宇宙过程(cosmic process),后者是伦理过程(ethical process)。人力改造自然可称之为“园艺过程”(殖民地);宇宙过程的根本原理是“生存竞争”、“适者生存”;园艺过程的根本原理是“园丁选择”,即抑制自然选择;伦理过程的根本原理是“善者生存”。而严复把ethics翻译成“治化之兴”,不得不说受了太多的汉语语境的影响,当时的读者是否能从中了解到赫胥黎的原义是大有疑问的。

 

五、另一个关键词:process


      在讲演的最后,沈教授谈到了另一个关键词,process,这个词现在被译作“过程”。“过程”是日制汉语词,当时还没有进入汉语,《申报》要到1920年以后才有现在意义的“过程”。在《天演论》里严复试图用“演”表示process的意思,这是因为赫胥黎的原著并不主张evolution有方向性。严复在译文中写道,“以天演言之,则善固演也,恶亦未尝非演。好丑者其善恶之萌乎?善恶者其好丑之演乎?至谓善恶皆由演成,斯宾塞固亦谓尔。然民既成群之后,苟能无扰而公,行其三例,则恶将无从而演;恶无从演,善自日臻。”但是,斯宾塞认为,“进化是有方向性的进步,利己性和利他性协调的关键在于社会的进步。”为了表达这种方向性,严复使用了“进化”,以此表示道德升华的意思。“进化”这个词第一次以“厚生进化”的形式出现于《救亡决论》(1895年5月);在《天演论》中有“保种进化”、“保群进化”、“合群进化”、“善群进化”等形式。《天演论》中的“进化”基本上可以作“化之进、治化之进”来解释,即文明的进化。“进化”的这一意义用法贯穿了严复整个著述活动,例如晚年的《进化天演》(1912)亦是如此。沈教授指出。严复的“治化”意义含混,又有太多的传统语境的附着物,刊本较之手稿本更多地采用了“进化”、“进步”,《天演论》以后严复又开始使用“演进”。

 

六、总结


       沈教授最后总结,通过对cosmic process的语素对应,严复得到了“天演”一词,通过等义传递,“天演”和evolution建立了对译关系,时间大约是1896年的夏天。手稿本的书名、序言、以及卮言二中“天演”频繁使用,首次亮相;刊本的导言一中补入了“天演”,1896年10月以后完成的《原强修订稿》中也开始使用“天演”等;1897年“天演”进入一般读者视野,最终成为风靡一时的热词。这就是“天演”诞生的历史。另一方面,严复用“治”、“化”和“进化”译ethics和ethics process,但是并没有引起中国社会的注意。

 

相关文献


沈国威:《严复与科学》,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

沈国威:《汉语近代二字词研究:语言接触与汉语的近代演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

沈国威:《新語往還:中日近代語言交涉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

彭发胜:《翻译与中国现代学术话语体系的形成》,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

(英)赫伯特·斯宾塞著,张宏晖、胡江波译:《社会学研究》,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

黄克武:《何谓天演?严复“天演之学”的内涵与意义》,《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85期(2014年9月),页129-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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