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期开始,我们将陆续与大家分享来自 “城市边缘” 研讨会(中国人民大学,2019年12月)的发言记录。今天的故事来自张劼颖,她邀请我们重新审视城市中的垃圾议题。垃圾不仅是城市生活的残余(residue),在某种意义上,它也是一种积极的能动的参与者,深度参与了城市边缘这一社会空间的建构过程。
大家早上好,感谢赵老师给我机会来跟大家交流,我觉得这是个命题作文,有那么几个故事是跟边缘和相遇相关的,所以我跟大家分享一下。
供图:张劼颖
第一个故事,这个可能大家不陌生,这是王久良的垃圾围城。这个是北京的地图,然后这些黄色的小点点都是垃圾场,有的是正式的,也有的是非正式的(随意倾倒)。我想讲的是,其实中国现在城市治理当中的一个垃圾治理的危机,垃圾每天源源不断的产生,但是它要到哪去能处理?没有地方可以放,这个是现在非常大的一个危机。问题在哪?是因为如果我们要把它处理,他现在主流的一个方案是填埋,但是到哪找一个地方?占地面积非常大,它不是绝对的没有地方可以用,但是找到这样的一个合适的地方非常不容易,因为它需要足够远,远到他能远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让我们不会觉得跟他离得很近很难受,但是他又不能太远。因为太远交通成本高,每天我们的垃圾需要用车运出去会是一个非常大的麻烦。所以很难找到这样的地方。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城市也在不断地长大,其实我在以前的调研中就有这样的经验,就是说这个城市之前的规划认为把垃圾设施归放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但这个城市长大了,几年之后,它又逼近了居民。那些居民反过来又去邻避,就是说离我们这么近是一个问题。那么垃圾围城或者说是垃圾处理危机的本质是什么?我认为是垃圾作为一种现代城市的排泄物,我们总是想把它排到外面去,排到离开我们,但是其实城市没有一个绝对的外面。 第二个故事,是我十几年前的一个研究,讲的讲拾荒者。我在十几年前去了北京西北望那边的不同村子里面去研究拾荒者。他们这些人是90年代出现的,有收废品的,也是有捡垃圾的。他们在北京的经验比我丰富,在北京生活的历史比我还要长。在90年代的时候,他们生活在二环,离我现在的家很近的地方(安贞门附近)。曾经他们就在那捡垃圾,或者是骑着三轮车收垃圾,和普通市民们几乎是混居的,还能够遇见明星。 随着城市的扩张,他们要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栖息的地方。2008年的时候,他们就搬到了四五环外的城乡结合部。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个村子里,本地村民有一万人,但是外地的打工者就有两万人。那个地方靠近西北旺西山,山上还有部队,这些拾荒者还回去捡拾部队的垃圾;还有一个国企研究所,可能是某种军工或者航空航天的;同时那个地方正在被开发为一个新兴的豪宅社区。
我去做研究的时候,一眼望去,一边是独栋的别墅,风景秀丽,挨着西山,号称是非风水非常好。另一边是一个特别庞大的外来人社区,那边小作坊里做的东西,你们都想象不到。比如说他们做一种给蔬菜盖的被子,有各种各样的小作坊。当然,这里还有拾荒者社区,有大量的拾荒者聚居在那儿。还有一些非法的养猪场,另外还有两个很大的集市,就是早市晚市,不仅这个村子的人来买东西,其实它吸引着很多其他的社区,包括城市社区居民都会把这个市场买东西。 那里面住的人,也就是我当年调研的对象,是那些我们白天在生活中会碰到,不知道他们晚上到哪儿去了的人。他们晚上就住在这里。比如黑车司机,当时没有滴滴打车,都是拉黑车;还有超市推销员,推销牛奶、酸奶,她不是超市的长期员工,属于临时工;还有装修工,不是正式的装修队,就一个木工、一个瓦工,有需求了叫他们就会过来;还有搞拆迁的人,大家可能想不到,拆迁也是一个工种,他们也会驻扎在之类;还有很多黑心食品小作坊。 我认识一个大爷,他们一家是河南人,端午节做粽子,中秋节做月饼。后来他儿子被抓进监狱了,因为他做的粽子,粽叶非常脏,当场被抓获,在监狱关押了一两年。这类人不光给我们给城市居民做东西吃,他还给外来人供给食物。他们其实有的人是给建筑工地的工人供给食物,等同于服务其他的外来人口。这是一个巨大的产业,他们会结合作业,有的人一边养猪一边拾荒,有的人一边开黑车一边在市集摆摊。
摄影:张劼颖
那个地方是一个非常丰富的非正式经济的温床,也给拾荒者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空间,因为有大量的空间去容纳大量令人厌恶的、肮脏的垃圾。拾荒者们聚聚在那里,共享一个空间。由于拾荒其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它需要分解、存储,每一种垃圾都有不同的售卖时间。正好这样一个空间可以容纳他们,让他们在城市边缘找到生计,找到一个生存空间。 其实现在有两种力量正在驱逐这些拾荒者。第一是北京前两年的驱逐低端人口政策,还有一个就是废品回收本身也在逐渐正规化。伴随着垃圾分类运动,这些非正式的拾荒者正在出局,特别是有些非正式公司正在进来,希望从事这个业务,但是最终会有怎么的结果,我们暂时无法得知。 第三个故事,是我六七年前做的一个研究。我前面讲到过中国的垃圾处理是一个非常大的危机,中国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中国其实是用焚烧厂,解决垃圾处理用地的问题。可以看到其实中国在规划中未来会有300多个焚烧厂,现在有一两百座已经在运行当中了。但是,焚烧厂的建设会被激烈的反对,首先垃圾处理设施就是厌恶性设施,强邻避效应的设施,没有人愿意跟他做邻居;其次垃圾焚烧它是有一些致命、毒害的释放物。 我的研究跟踪了一群人,在广州番禺2008年到2011年的邻避抗争。我想说他们抗争的技巧,就是他们想把区政府的领导请过来,一起来做一个座谈会,但是怎么才能要到邀请到区领导来参加座谈会呢?他们到区政府门口去递送邀请信,但是你们一定知道,例如在劳工维权的时候,拿着信到政府单位门口,基本会被门卫的保安拦下,然后说“好的,放在这儿,你走吧”,信最终根本无法递到区领导的手中。而广州番禺的人是怎么做的呢? 他们其实很聪明,他根本就没打算将信递进去。他们是请了报纸媒体过来,报道他们递信的行为。他们知道党政机关的领导看哪些报纸,顺理成章地让这些事件出现在报纸上,那么领导一定会读到。而且他们还很聪明,他们知道如果领导不来,这会不会变成一个非法集会,然后他们被一锅端了怎么办?所以他们在邀请信里还很狡猾地写了一句话“如果区领导不来,这个会议自动取消”,如果他确定要来,那肯定不是一个非法集会。所以他们最后真的顺利地邀请到了区领导来,这个抗议运动自然是成功了。这只是一个小例子,但是如果把这个故事线拉长,这个胜利其实是一个中产社区的胜利。我们看看社区里住的是谁?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媒体人、律师、公务员、学者),而且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党政机关的领导会看什么报纸?因为他们懂。其实你可以再去看高超的抗争技艺背后,是有一套知识经验和一套文化资本来支撑的,并不是所有的社区都会取得胜利。最后焚烧厂建设在与另一个区之间的交界处,你从右边的图中(见下图)可以看到,广东的垃圾处理设施基本上都在各个区的边缘,两区交界处是邻避抗争最难胜利的地方。
供图:张劼颖
还有一个故事,在北京。北京有一个焚烧厂,建设在潭柘寺那边的深山里面(下图)。为了建设这个焚烧厂,炸开了一个山头,并专门修了一条路来运送垃圾。由于这个地方足够远,没有人反对;但其实就是把焚烧厂给了无言的不能抗争的自然,最后的环境代价是什么、如何去计算,没有人去衡量过。从长远来看,到底是谁的垃圾、谁在制造垃圾,谁在接盘,然后最后垃圾排放到了哪里?这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
鲁家山焚烧场 图片来源:网络
第一,边缘作为相遇的场所,不仅是人与人的相遇、人与物的相遇(我与垃圾的相遇),还有以物以为中介的不同的人的相遇。物在这个相遇中充当了中介的角色。第二,物与边缘的关系。可能在我们之前的理解里面,物是一种标记,他总是可能标定了分类、标定了区域。在我的故事里,它不仅是一个mark,它不仅是一个标记,它还是一种积极的能动的参与者,它参与了边缘本身的建构。当然这些理论其实都不新奇,都是来源于Latour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希望给大家提供一点值得讨论的材料。 张劼颖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今天的第二篇推送(二条),是对胡嘉明与张劼颖老师合著《废品生活》所作的评论。如果对物与边缘的故事(以及 Latour 的理论)感兴趣,欢迎继续阅读和讨论。
整理:顾舒鸣
编辑:Jenny
审校:张劼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