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宇丨声音作为一种生态体验——声音艺术博物馆参观散记 #“振动的生态”专栏05
主理人 _ 邢丹(策展人) 邱宇(艺术家)
文 _ 邱宇
聆听是个人和环境之间的重要界面。听觉习惯创造了听众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听众和环境的连锁行为被理解为一个关系系统,而不是孤立的实体……有了声音,一切都与其他一切互动。[1]
——巴利·特鲁瓦克斯(Barry Truax)
声音要求我们基于身处其中的经验来与之相遇,使我们回忆起此时此地的参与,恢复对深不可测的事物、事件和力量的惊奇感。生命世界是我们在其多重性和开放性中有机地体验到的世界,而不是被概念冻结的静态事实。这也映射了沃格林(Salomé Voegelin)的声音哲学思考中的可能性主体——在声波的世界中,在可以栖息于体验的世界里,生成流动的、暂时的主体间性,声音的可能性与身体的创造性体验相遇。
2023年5月19日,国内首个专注声音艺术的博物馆在北京向公众开放,设有常设展“声音总站”、关注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声音创作的展览“音顾”和临时展览“天上人间”,展览内容会不定期调整。展厅里播放着北京的声音档案,这些老北京生活中特有的声音“印记”由艺术家秦思源记录,其中很多已经慢慢消失。周遭陈列的游商响器、鸟笼和鸽哨等提供了声音来源的视觉基础。展厅中的声音是存在于空气中的记忆和氛围,能把参观者与特定的环境和空间场域连接到一起,形成瞬间的情动,也让现场陈设的老北京物件有了生气。我虽然不在北京长大,但对鸽哨声也有着同样的儿时记忆,甚至对鸽哨声的记忆要早于对鸽哨本身的认知,这也许是声音之于记忆的有趣之处:它往往不建立在一个确定的形象或者发声物体之上,声音本身就构成了生活中的环境,它时常在嘈杂的背景中闪现,存在于由当时的环境、天气、温度、情感和情绪等共同编织的过去中。
声音的这种特征给了艺术家触发记忆、回溯历史的可能,使之得以进入过去特定时间和事件的叙事语境之中。这样的声音对我来说是新鲜、猎奇的,它似乎向我展示着一个没有确切脚本的时间的故事,这个故事只能在想象和认知的符号中不断游离消散——观者必须游离于现实和虚构、现在与过去之间,也许这就是声音的魅力所在。就像奥卡拉汉(Casey O'Callaghan)所言:“声音一方面追溯物质和感觉之间的衔接和相互影响,另一方面则关乎人类的想象、记忆和情感能力。”[2]以鸽哨为例,它暗示着飞翔的快感、天空的广阔,声音的盘旋和消散也如同一种飞翔的速度。有关鸽哨的记忆连接的不仅是特定地域的文化特征,也与我们儿时对天空和飞翔的向往相联结。声音引发的记忆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在流动和消散中与观众重新产生互动,我们也由此得以与富有肌理、质感的历史相遇。
艺术家沃森(Chris Watson)的作品带来的则是来自遥远地域的当下感。沃森的声音装置中展现了多个独特的自然环境录音,包括极地生物的声音、冰川的挤压声、冰泥碰撞碎裂的窸窣声。他的录音作品呈现出了遥远而宏大的空间,空气运动构成的低频涌动的力量,促使观众依靠想象力去勾勒出那些陌生的极地生物和环境中的所有运动和细节。沃森的声音装置让我们得以面对一个身在其中的环境,那些身体与声音的共振缠绕着,让听者的思绪于一个辽阔而陌生的“景象”之中展开。当冰盖上的暴风雪声响起,仿佛带来了极地的寒冷,作用于观众的皮肤之上,使之战栗。
在沃森的作品中,声音似乎展开了一个巨大的、动态变幻的生态“网络”(mesh)[3]。在这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是单独存在的,因此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的‘自己’”。这个网格结构不仅包括生物,还包括地球上的事物,“每一个生命都与其他生命相互作用”[4]。声音没有把我们推向那些事物的另一面,成为一个他者,而是使我们被那些运动的力量包裹,被那无边之网紧紧粘住,无法挣脱。
在中国的媒体艺术实践中,声音作为重要的媒介和思考方式从未缺席。声音与情感划定着人与环境的关系,这种关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媒体艺术实践打破了我们固有的听觉习惯,创造性地重塑了听觉主体与世界的关系,以及身体之于特定媒介环境的感知和体验。随着声音的流逝与逃逸,它和时间联系在一起,并依附着时间而运动。声音艺术作品进入特定的空间中展开,在空间位置上实现了时间上的开放。
声音不是艺术实践中的附属物,而是直接关乎媒介环境引发的听觉层面的思考。在耿建翌的作品《完整的世界》中,影像与声音共同构建了观众对显示屏里的苍蝇的飞行环境的整体感知,苍蝇与摄像机也重新定义了空间与行为。作品用睿智幽默的方式构建了一个知觉体验的集合,通过声音连接了几个显示屏之间的实在空间:观众的注意力随着苍蝇飞离其中一个显示屏的画面而逃脱出来,随着苍蝇飞行的声音在空间中弥散,由于屏幕没能把苍蝇“囚禁”,观众试图寻找它的踪迹,如同一场追逐的游戏,直至苍蝇在另一个显示屏中出现,观众随着声音弥散的思绪又重新回到影像的画框之中。影像的盲区正是声音涌动的地方,在这一过程中,声音与画面完全脱离或互补,呈现的是直觉聚焦与游离的状态。由此,影像与声音的媒介展现了一种感知意义上的真实,在寻找与丢失的多重状态中重新定义时间与空间的关系。
展厅的另一侧是艺术家施勇以1:1的比例复刻的他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扩音现场:一个私人空间的交叉回音》。艺术家用麦克风把私人空间的声音播放出来,试图打破人与人、人与环境被建筑空间所构建的感知习性,重新试探个人领域与公共领域的边界。生活空间的隔绝与联通被声音的采集和播放重新路由,如果把建筑看作人的身体的延伸,这个交叉回音场域则把身体与空间变得扭曲、模糊。同时,空间被透明塑料膜隔开,观众在房间中走动,身体所带动的气流也带动塑料膜与悬挂在空中的喇叭相互摩擦,形成一种流动和阻断。
施勇,《扩音现场:一个私人空间的交叉回音》(局部)
史金淞的作品《144.58牛.米》则被置于楼道中,艺术家在这个特殊的空间中使用实时监控影像和发声物体构建了一个走进层层真相的过程。作品的影像和声音被实时采集设备分离出来,分布在不同楼层的楼道拐角处,音响中的声音与实际的声音混合并融为一体。观众起初会以为能在位于三楼的影像中找到声音的来源,但当其继续步行至四楼平台并一步步接近那个音源时,会发现在麦克风和摄像头下的真实撞击。这个作品带来了声音与视觉的分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重新思考什么是声音,重新想象事物与声音的关系。在声源、图像、现象、共振相互混合的场域,观众在一步步接近事实的过程中回想起进入这个建筑时就已经隐约听到的背景声,也开始产生对自我经验的怀疑。
史金淞,《144.58牛.米》
林科的作品《围绕你做圆周运动》则让观众游走于现实与虚拟网络世界之间:在Photoshop软件里勾画的线团在屏幕上快速划过,以像素构成的空间成为现实世界的窗口;伴随着鼠标滑过的声响,线团的轨迹延展到了屏幕之外的空间——这一数字世界的事物被赋予了一种可接触的质感,它的运动扰动着观众身边的空气,也随着声音融入观众所处的现实空间。它让我们质疑: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拟?三个连续屏幕呈现的海洋是像素构成的物质实体,还是透明薄膜之下的另一种现实?
林科,《围绕你做圆周运动》
声音艺术博物馆的三个展览都呈现了声音如何联通人与环境,联结生命与非生命、虚拟与现实。声音是声波的传递和物质的振动,它是物质的,也是情感的,是现象,也是思考的方式。正如人类学家英戈尔德(Timothy Ingold)所认为的:“声音既不是精神,也不是物质,而是一种经验现象,即我们沉浸在我们所处的世界,并与之混合。”[5]声音所勾勒的强烈的地方感和当下感,把我们带入文化、情感、社会和感知的场域,融入环境、心理与社会,以及无处不在的相关联的网络。在声音中,身体得以进入“开放性世界”,声音有助于我们进入记忆与情感的领地,与遥远地方的生命和物质共处,调节着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
从这一点来说,声音艺术具有其内在的、广义的生态感知特征。“生态”在今天是一个包容的概念,可以把所有可知与不可知联合到一起——从陆地海洋到岩层中的微量元素,从人类社会到个人情感,从机器到电子信息,都可以被一种广泛的生态观念联结到一起。生态作为一种视角,已不是有特定指向的概念,而是一种认识与我们紧紧联结的环境的思想方法:我们本身就是环境的一部分,在与不同物质发生着相互作用。我们的身体和感觉处于这个网络之中,在声音中,我们学着以一种常被忽视的方式与那些“透明的力量”所构成的世界相遇——声音不止于耳,也是我们居于世界的惊奇之感。
(本文图片均由本文作者拍摄)
[1] TRUAX B. Acoustic Communication[M]. New York: Ablex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4.
[2] NUDDS M, O'CALLAGHAN C. Sounds and Perception: New Philosophical Essays[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3] 莫顿(Timothy Morton)在 "生态学思想" 中创造了 "网格" 这一概念, 他把万物之间相互联系的巨大网络称为 "网格" , 并指出, "相互联系的事物的网是巨大的, 也许也是无法估量的" 。
[4] MORTON T. The Ecological Thought[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15.
[5] INGOLD T. Against Soundscape[M]//CARLYLE A. Autumn Leaves: Sound and the Environment in Artistic Practice. Paris: Double Entendre, 2007.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102期)
《信睿周报》第1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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