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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靖|乡村建设是一种总体性的乡村社会设计——大南坡乡建小记

左靖 信睿周报
2024-09-07


文 _ 左靖(安徽大学创新发展战略研究院副教授,策展人,“大南坡计划”负责人)

从2007年第一次去安徽黟县碧山村到近年在河南修武县大南坡村开展乡建实践,在过去的十余年间,我们逐步发展出一套城乡工作的框架、原则、路径、步骤和目标,即以城乡的地方性知识为工作对象,进行跨领域的研究与实践。虽然工作的主要地点在乡村,但并没有把城市排除在工作范围外,相反,城市是另一个重要的工作场域。我们把城乡工作又分为在地和离村:碧山是我们的起点,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所以碧山是“在地”,碧山之外,我们称之为“离村”。我们的工作原则是服务社区、地域印记和城乡联结,路径是往乡村导入城市资源,向城市输出乡村价值,并在城乡的社会设计中覆盖四个“生产”——关系生产、空间生产、文化生产和产品生产。我们的工作目标是培养当地居民的文化自觉,改善地方文化环境。


以大南坡为例。大南坡村所在的修武县面积很小,只有600多平方公里,但其自然资源和历史文化非常丰富。位于县北浅山区的大南坡村是一个很普通的北方村子,在我们到来之前,落寞又破败。20世纪70年代是大南坡煤业的鼎盛时期,有十几处煤井,周边上千人在此就业。因集体经济雄厚,大南坡建设了3000余平方米的公共建筑,拥有村级剧场和排名仅次于县剧团的大南坡艺术团,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文化村”。80年代后,因村里的煤矿资源逐渐枯竭,且伴随焦作市从“黑色印象”向“绿色主题”转型,当地的小煤矿于90年代末彻底关停。仅靠人均0.6亩的耕地,村集体经济迅速衰退。至2014年,大南坡被评定为省级深度贫困村,贫困人口占到全村总人口数的40%以上。


2019年底,因“乡村复兴论坛”将于来年在修武县举办,受论坛主席罗德胤教授的邀请,我和团队来到修武县调研。这里面积达3000余平方米的废弃公共建筑,是我们在四五个村中选择了大南坡村的最直接原因。2016年,我在贵州茅贡提出过“空间生产”“文化生产”“产品生产”三个工作步骤,因此,“有没有公共空间”自然就成了我们选择所要改造的村落的第一条件。


以改造代替兴建,以空间生产激活地方生活。在我们看来,这些旧的建筑承载了村庄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记忆。空间生产指向物理空间的激活,将建筑师引入地方开展工作,通过修缮、改造乡村/社区的废旧建筑并赋予其新的功能,创造适合当地使用的公共空间,为后续的文化、教育与社区活动提供高质量的场所。改造后的空间往往成为乡村/社区活动的新中心,我们在此持续举办丰富多彩的活动,鼓励当地居民共同使用并有效地介入社区事务。


得益于在乡村进行保护性空间生产的逻辑,在我们的策划下,建筑师梁井宇与场域建筑团队将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村大队部建筑群改造成大南坡艺术中心、方所乡村文化·大南坡、碧山工销社(焦作店)和本地食馆等各具业态的新空间,将废弃的村集体空间转变为新时期的文化生产之所。被赋予了新功能的各个建筑空间通过动线和组织关系的重新设计,创造出更开放、平等和公共的环境和文化属性。


由场域建筑设计的“共振村声”戏台在Localand·本地食馆,2021年


此外,民宿和复合功能空间是大南坡公共服务配套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隐居乡里设计、运营的小竹林民宿,抑或安哲建筑主持改建的老村小馆,都在尊重原有老院建筑肌理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降低设计的干预程度,最大限度地延续建筑语言,使新的建筑得以平稳地融入整体村落风貌。而张唐景观对大南坡村的景观改造更是对新旧关系的一次深入思考和探索,遵循“不修饰、不掩盖,新与旧对比,让时间在空间里沉淀”的乡村美学理念,大南坡的村容村貌正在一点点地发生改变。


文化生产是承续空间生产的必要步骤,通过文化植入,才能使空间发挥效用。一方面,各个团队在乡村工作中进入文化研究、田野调查和乡土教育等多个领域,相关工作进程与研究成果组成了文化生产的一部分;另一方面,通过影像、展览、出版等方式,组织并呈现艺术家、建筑师和设计师等围绕当地民风民情创作的各类作品,以多种表达形式发挥文化之功效。


我们组织团队对修武的县域文化进行了梳理,经过一年时间的调研,最终总结出修武县的四个关键词:山川、作物、工艺和风度。随着大南坡艺术中心完成建筑改造,“乡村考现学:修武的山川、作物、工艺和风度”展览在这里开幕,由31位参展人的作品组成的多个展览单元涵盖了“地方性”所蕴藏的各个有机部分。展览主要服务在地居民,并对观光客开放。很多在外打工的人回到大南坡看到展览,也感到惊奇和欣喜。通过展览的形式,能让当地人重新看见自己所处社区的文化价值,这亦是文化生产的意义之一。


展览“乡村考现学:修武的山川、作物、工艺和风度”之“风度”单元(中、右),大南坡艺术中心,2020年。照片由朱锐拍摄


活动是乡村文化和城市文化的交流平台。2020年落地的大型活动“南坡秋兴”激活和丰富了地方的公共文化生活。随着“大南坡计划”的影响力的提升,“南坡秋兴”成了在乡村实践主题性文化与艺术活动的重要案例。“南坡秋兴”活动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安排所有参与者去村民家中吃饭,我们称之为“村民家宴”。一来,了解一个地方最直接的方式往往是通过食物,人们对食物的印象是最深刻的;二来,跟村民零距离接触也能让他们更加了解当地村民的日常生活和文化习俗。虽然活动组织起来非常麻烦,但我们觉得很值得。


“南坡秋兴2022:诗山河”大南坡小学生皮影戏排练现场,2022年。照片由三金拍摄


我历来非常重视出版,出版是为乡建主体搭建的发声平台,具有不可替代的传播效果。《大南坡》杂志创刊号、《麦书》、《竹林七贤》(大南坡版)等书刊的出版,怀梆唱片和大南坡相关影像作品的发行,都是以不同的媒体语言重述在地的乡建实践,从而抵达更多人群,实现城市和乡村的精神勾连。在乡建实践中运用上述文化传播手段的最终目标,是要培养社群的文化自觉,强调文化的创造力和可持续性,提高村民的自豪感和幸福感,为改善地方的文化环境而努力。


至于产品生产,我们利用本地物质条件和文化资源,设计生产出可供销售的农产品与文化产品,产生经济效益,反哺各项在地工作。产品生产还可提升消费者对民间工艺的认知,加深外界对乡土世界的理解。产品生产与文化生产关系密切,从某种角度来看,前者是后者得以持续的条件。大南坡的产品生产包括当地的农产品,如修武特产冰菊茶、松花蛋、山药面等,团队从视觉、包装上进行设计更新,并以部分特产为原料制作具有当地风味的精酿啤酒。同时,研发团队还从修武地域文化与农耕文化中提炼符号,设计、开发了一系列文创产品。从实际操作层面上来说,产品生产是四个“生产”中难度最大的。如果说空间生产和文化生产的成立取决于事前约定的投入,产品生产则需要得到市场的认可并在形成一定消费量后,方能具备文化渗透力和商业价值。


在理论层面,“大南坡计划”的实施还涉及关系生产。在我们看来,良好关系的存续是社区的黏合剂。我们通过社区内外关系的建立来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从而加强互惠互助,使社区的各个组成部分形成一个良性发展的有机体。在地方与外部的合作中,则以灵活的策略和平等的意识,创造正向的关系流动,形成对本地经济与文化的回馈路径,缓解紧张的城乡关系与人地冲突。最终,围绕信任、共情和对他人的尊重,使社区团结在一个生产性网络之中。可以说,关系生产是空间生产、文化生产和产品生产得以进行的基础。


在改造计划实施之前,陈奇及其带领的社区营造团队率先入驻大南坡村,通过访谈、问卷调查、听取村民建议等途径收集整理了村民们的诉求,包括解决农田用水、修复公共建筑、建立村民活动空间、改善卫生环境和恢复怀梆剧社等。社区营造团队于2020年3月开设了为村民服务、与村民建立直接沟通渠道的“南坡讲堂”。此外,他们还组织村民捡垃圾,开展乡村环保建设和零废弃教育等。是年4月,在陈奇和我们团队的努力下,大南坡恢复了怀梆戏的排练和演出。新的怀梆剧社成立后,更在Modernsky Worldmusic厂牌的帮助下发行了CD唱片《南坡怀梆2021》。怀梆戏的恢复让大南坡找回了40年前的辉煌,也重新建立了大南坡人的文化自信和凝聚力。最近,我们还设计制作了怀梆戏的唱词本,并帮助他们参加社会奖项的评选,由此获得一些经济方面的资助。


《南坡怀梆2021》唱片封面。木刻:刘庆元,设计:马仕睿


2020年10月,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联合广州美术学院刘庆元工作室,和我们共同发起儿童美育进入大南坡完全小学的计划,先后开展了“四季美术课”、“我的歌,你来画”音乐课、“孩子们的电影节”影像训练营、街舞训练营以及《绘见家乡》县域美学读本编著等工作。通过这些美育实践,以及方所乡村书店、音乐教室、菜青虫、大南坡字母儿童互动景观装置、“南坡秋兴”舞台等文化娱乐设施,孩子能更加了解家乡自然风物之美,逐步建立了自信心,培养了想象力,开阔了视野。此外,在校长刘晓江的带动下,全校师生自发开展了美育实践和探索,成立了美育工作室,开展了如诗歌课、草木染、儿童绘本创作等丰富多彩的美育实践活动。受益于美育理念和实践,以及“大南坡计划”带来的村貌变化,大南坡完全小学拥有了西村乡最稳定的教学队伍,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在全县50多所小学中名列前茅。


给葫芦画的包装盒,大南坡美育课学生作品,2022年。照片由三金拍摄


坦率地说,“大南坡计划”并非一帆风顺,也遇到了很多问题,直到目前仍未走出困境。比如因有关部门领导换届造成空当,我们获得的官方支持不太容易接续,这是一个比较大的痛点,再加上前三年新冠疫情对各项工作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乡村要可持续发展,一定要有可持续发展的机制,这个机制还在建设当中。此外,我们目前的工作侧重于建筑改造、景观更新、文化植入和设计升级,但是我们缺乏运营能力,迫切需要专业的运营团队来把大南坡的发展纳入运营计划中。当然,其中最核心的问题还是各方何以达成共识。我最近有一个新体会:认知的缺陷是一种不可抗力。


乡村建设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工程,或者说一种总体性的乡村社会设计。乡村建设也不是一个团队能够大包大揽的,必须由各个团队协力共为,还需要各级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村民们的高度参与。政策扶持、资金到位、社区营造、建筑和景观设计、民宿和餐饮服务、文化和产业、整体运营等都至关重要。还有一点心得是:乡村建设,就一个面向来说,就是要照顾好老人和孩子。中国有句古话,叫“老安少怀”,意思是使老人安逸,让孩子得到关怀。这四个字是我2015年在贵州乡村工作时在一个侗族鼓楼的匾额上看到的,经过大南坡怀梆戏和儿童美育计划等实践,我对它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在撰写此文的过程中,我还在进行《大南坡·共振村声》一书的最后校对工作。这本900多页的出版物以“四个生产”为内容框架,记录了我们及合作团队这三年来的工作历程。参加撰文的包括当地村民、小学生、小学校长、社造工作者、美育工作者、建筑师、策展人、记者、观察者等,芸芸“众声”,嘈杂且真实。我很想在书的腰封上印上村民赵小香的一句话:“原来村子一穷二白,现在这么好,(大家)都很高兴。最希望村子继续发展下去,民宿、卫生都建设下去,半拉子工程继续干下去。”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1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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