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钊丨这一刻,你就是这个字在今世的知音——专访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刘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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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你就是这个字在今世的知音
——专访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刘钊
目前存世的16万片甲骨,是后人管窥商代人类生活的线索,也是学者追溯中华千年文明的拼图。
为了用古文字拼出中华文明的绚烂图景,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刘钊教授已倾其半生。
春日下午,走进光华楼西主楼27楼一间四面书墙的办公室,听这位古文字的今世“知音”说说这一后继有人、必将光大的“冷门绝学”。
解放周末:作为古文字研究专家,您通常会怎么向人介绍古文字研究的意义?
刘钊:就古文字本身来说,它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先民记录当时的思想、文化的手段。汉字是世界上唯一的绵延3000多年不辍的文字系统。假如没有汉字的传承,“万古如长夜”,我们对古代社会将一无所知。
文字是记录思想、文化的载体。比如,一个“保”字,甲骨文是一个大人背着一个孩子的形象,有的字形还表现出用襁褓包着孩子、襁褓的带子绑在大人身上。“保”在古代有两个本义,即“保护”和“依仗”。从大人对孩子的角度来说,是保护、保卫、保障之义;从孩子对大人的角度来说,是依靠、依仗之义。一个字,代表的是一对关系的互作用力,蕴意丰富,又充满了人情味道。
随着出土文献越来越多,我们发现,其中很多内容跟现实联系很紧,包含着跨越时代的思考,比如治国理政、反腐倡廉、保护环境等方面的记载。研究古文字的一个重要作用,便是经世致用,将先人灿烂的思想、文化解读还原,成为当下社会的精神资源。
作为迄今为止发现年代最早的成熟文字系统,汉字是中华文化的“根”。我们研究者所要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在这丰沛的宝库中不断深入发掘,并有所发现。
解放周末:今年是甲骨文发现124周年。当下的甲骨文研究处于一个怎样的阶段?
刘钊:甲骨文研究正处于重要的时间节点。一方面,要对120多年的研究做总结归纳;另一方面,要在原有基础上踩上新的触发点,突飞猛进。
解放周末: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这百余年的甲骨文研究史中有哪些重要的突破与发展?
刘钊:比如,对甲骨文“先分类再断代”的研究方法的提出。
我们知道,甲骨文形体随着时代的推进在不断演化,早期形体和晚期形体差异巨大。董作宾先生将甲骨文分为五期,并提出甲骨文分期断代的十项标准。李学勤先生在五期分类的基础上提出了“两系说”——甲骨文的分类与断代是两个不同的步骤,应该先根据字体、字形等特征进行分类,再判定各类所属的时代。这个方法令甲骨文考释有了长足的进展,解出了很多疑难字。
另外,在“本体研究”领域,也有很多突破。甲骨文不仅有“文”,还有“甲骨”本身。龟骨取自什么时代的什么品种的龟,钻凿烧灼方式如何,卜兆的长短粗细倾斜角度……甲骨形态学的探索,可以从载体上了解古人占卜习惯,还原古代占卜场景,对研究古人的吉凶观和宗教观很有意义。
再如,近些年来,甲骨缀合领域有许多新的尝试,缀合成果不断涌现。目前,在存世的甲骨中,已正式发表的甲骨有8万多片,其中碎片占90%以上。甲骨缀合,就是指综合各方面信息,结合照片或实物等要素,将甲骨碎片拼接起来,使原本破碎的材料变成完整或较为完整的材料,这是甲骨文研究新发现的主要来源之一。
2019年,河南安阳师院发布了“殷契文渊”甲骨文大数据平台。2020年,河南大学推出“缀多多”系统,让机器通过对拓片边缘形状、字形特征等要素的研判,完成图形比对和运算,自动拼合甲骨。首都师范大学也推出“对重”系统,可以将散见于不同著录中相同的甲骨通过人工智能的方式比对出来。
解放周末:今年2月,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上线了“缀玉联珠”甲骨缀合信息库,这个信息库又有何意义?
刘钊:学者的甲骨缀合成果一般通过专著、书刊和网络文章等方式发表,往往散见多处,不便利用,纸质出版品亦不能满足及时增补和更新的需求。我们中心以青年人为主力的师生团队,推出了“缀玉联珠”甲骨缀合信息库,致力于全面整合甲骨缀合信息,将缀合情况、出处、缀合者等信息汇于一处,提供查检之便。
目前库内共有缀合信息6400余条,并持续更新。上线至今,已有25万余次访问量,共收到70余条专家学者的反馈意见,成为学界检索甲骨缀合成果的主要平台。
解放周末:是否可以说,科技的发展造就了古文字研究领域新的触发点?
刘钊:是的。古文字学科的工作越分越细,但对新技术的掌握和开发的重视是一致的。要生发出新的学术增长点,新技术就是催生剂,这是现代科技发展的大势所趋。
大数据、云平台、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在甲骨文研究领域的推广和应用,是当下很重要的工作。现在的一个情况是,不是机器做不到,而是人“喂”给机器的信息不够多,机器无法获取更多材料进行系统学习和分析,这方面需要尽快赶上。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古文字研究未来的发展方向是什么?
刘钊:我认为可以用“五化”来概括:精细化、系统化、数字化、普及化和国际化。
精细化,指的是对材料的要求越来越高。未来的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是在新技术的帮助下对旧材料进行全面的重新整理,尽量多地保留古人留下的信息。比方说,新技术支撑下的照相和印刷技术,提升了甲骨文研究材料的质量,数字化、人工智能技术的介入,可以进一步拓展研究空间。
搞甲骨文研究,现实条件不允许我们拿着实物翻来覆去地观察,拓片和照片是最常用的研究对象。甲骨拍照历来是一门特别的学问,高手拍一片甲骨,为了找到最佳光线和角度,往往要摸爬滚打一天,还要跟到印刷厂去盯着调色。可就是这样,甲骨文字的字口、钻凿的景深、形态也难以全部还原。现在有了三维扫描及建模技术,拍甲骨从拍正面一个面,变成拍10个角度10个面,“立体复原”,为三维扫描和3D打印提供了条件。
解放周末:古文字研究的系统化不难理解,数字化也可说是大势所趋。
刘钊:确实,这些年的实践,让很多研究者认识到信息化和智能技术参与的重要性。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术就绕不开大数据、云平台和人工智能。
要实现这一目标,还有很多门槛需要跨越。最重要的是,甲骨文研究与计算机大数据技术、人工智能技术需要“互相听得懂”。目前学界在走的路径有二:一是立足本校文理结合,比如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就与该校计算机学院合作,探索跨界新文科;二是社会力量参与,腾讯和联想等几家信息技术企业,都已开发相关的社会公益智能服务,与古文字专业合作。
另外,甲骨文研究虽然是个冷门学科,但也有向大众宣传普及的任务,研究者应有使命感。2020年11月,“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总体规划发布并启动实施。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大学、吉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首批12家单位参与。这12家单位承担的课题中,就包括很多向社会公众宣传、普及的内容。
解放周末:您还提到了“国际化”,中国的古文字研究如何体现全球视野?
刘钊:在微观的具体研究领域,海外学界对甲骨文的研究,其考释和理解远不如我们。但西方独有的文化视角和古典写本研究、古典语文学研究、集体记忆等理论,都能给我们带来新的启发。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古埃及文字、两河流域楔形文字等古老文字早已断流。汉字虽历经演变,但以形、音、义为特征的文字和基本语法仍与甲骨文一脉相承。我们把先人创造的灿烂文明和世界文明摆到一起,从中国看世界,从世界看中国,才能担当起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相匹配的人文底蕴与学术视野。
古文字是我们老祖宗的传家宝,也是追根溯源的密钥。当下,我们应该以“命运共同体”的新视角,寻求人类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的新内涵。在这一大背景下,对传统文化的探究,以及文明之间的交流,对今日世界意义重大。
解放周末:您的《古文字构形学》《甲骨文常用字字典》《传承中华基因——甲骨文发现一百二十年来甲骨学论文精选及提要》等著作都是很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在多年研究过程中,您有哪些记忆深刻的事或感想?
刘钊:每个学者在研究中都会有“灵光一现”的时刻。比如我考释甲骨文“疫”字,之前一直在琢磨,结果有一次看闲书,读了一本关于历史上的传染病的书,受到启发,一下就想通了。
甲骨文时代还没有“疫”字,表示“疫”的意思时,是借“役”字为之的。也就是说,甲骨文是用“役”为“疫”的。因为按《说文》的解释,“疫”是从“役省声”的,声符一样,所以“役”可以借用作“疫”。“疫”这个字在甲骨文中的字形构成有“彳”、有“人”。“彳”既可以表示道路,也时常用作一种动态符号,有的形体还表示手拿鞭子驱赶人,这就是“役使”的“役”。历朝历代各种疫病很多,文字记录着古代对疾病的认知和态度。
另外,在常年的科研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到集体科研和有组织的科研的重要性。当然,这不是贬低独立科研,而是说要重视发挥集体优势,利用大兵团作战的方式扎营盘、打硬仗。只有加强有组织的科研,才容易做出有影响的大成果。
解放周末:2019年您编纂了《甲骨文常用字字典》,将来它是否会随着新成果的涌现而不断更新?
刘钊:当然。甲骨文研究是一门活的学问,是变动不居的。
比如,甲骨文里有个字,形象是一只脚下面有一条蛇。罗振玉先生将其释为“它”,因为蛇从它。《说文》有记载,说古人草居,见面会问“有它乎?”后来,裘锡圭先生提出不同看法,将这个字考释为“害”,对甲骨文字形的解释是“虫子把脚给咬了”,做到了字形、字义与典籍的充分联系,所有证据链都圆满畅通,学界称之为“完全考释”。
解放周末:一个字要做到“完全考释”非常难吧?
刘钊:这需要积累多年功夫。从1899年甲骨文发现至今,共发现单字近4000个。迄今四五代学者前赴后继,仍有近3000字有待破解,这些剩下的都是“硬骨头”。
文字的发展有其时代性,文字指代的事物也在改变或消失。破解甲骨文首先要了解造字本意,既要跟后世的文字对应得上,也要符合历史实际。这就要求学者有长期训练的古文字素养,同时熟读古书,方能将考释与传世文献互证。此外,研究者还需要了解金文、战国时期的简牍等类文字,甚至再往后的小篆、隶书等文字。这些都是甲骨文形体的后世延续。
2016年,中国文字博物馆发布通告,对破译未释甲骨文并经专家委员会鉴定通过的研究成果,单字奖励10万元。这悬赏7年的“一字十万金”,至今仅一人摘取。他就是我们中心的蒋玉斌教授,他破译了甲骨文中的“蠢”字,于2018年获得该奖励。
解放周末:普通人眼里,古文字研究是非常枯燥的。作为躬耕于此几十年的学者,您在其中感受到了哪些“乐事”?
刘钊:我的研究主要涉及商代到汉代这一段的早期文明记录。无论出土材料还是传世文献,往往都用很少的字说出深奥的道理。比如《老子》五千言,从身外大宇宙到内心小宇宙,内涵丰富至极。
即使到了今天,研究、考释的过程对我来说依然充满神秘感。别人不认识的字,我能考出来,如老吏断狱、神探破案——从问题产生到收集资料、到比较各家之说……缝隙里寻找线索,一步步论证驳难,最后解决问题,行过千山万水,眼前豁然开朗。这一刻,你就是这个字在今世的知音。而被学界认可、文章被征引、考释被收入辞书,同样获得感爆棚,相较而言,此前的跋涉所受的苦就不算什么了。
解放周末:当年您是如何走进古文字研究这个领域的?
刘钊:我本科是学考古的,吉林大学77级历史系考古专业。我们的系主任是张忠培先生,曾任故宫博物院院长。我读大学的时候去野外实习,参与河北蔚县夏家店文化的新石器遗址的发掘,亲手发掘了很多石器、骨器、陶器。但我比较喜欢看字,想了解古代人的思想观念,于是考研的时候就报考了古文字专业。我的老师是姚孝遂先生,他的先生、我的师爷是于省吾先生,也是中国考释出甲骨文最多的人。
走上古文字研究这条路后,我得到了许多前辈的言传身教,姚先生,还有裘锡圭先生,都给了我很多帮助。
1978年,国家提出“向科学进军”,当时的“科研典型”理科是陈景润先生,文科就是裘锡圭先生。我从报纸上知道裘先生后,初生牛犊不怕虎,把自己对古文字的考释想法记下来,寄给裘先生请他指正。
读研究生时我曾考释了甲骨文中的“远”字,写好后也寄给裘先生请正。他回信说,他的一篇文章已经考释了这个字。当时我没沮丧,反而很自豪:原来我的想法跟裘先生一样!那时候小,不懂事,常常写信让裘先生帮我复印一些自己找不到的文章,裘先生也不以为忤,都很及时地把文章复印了给我寄来。
解放周末:2007年,您受裘先生邀请来到复旦大学工作,与他相处的时间更长了。
刘钊:裘先生是我见过事业心、责任感最强的学者,很纯粹,学问好,道德水准也很高。他平时常说,人不行,学问肯定做不成一流。
他对自己要求很严。在我们的研究领域里,有时候文章发表后,会发现观点跟别人重了。一些人的处理方法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表明一下。裘先生在这一点上非常严谨。一是要马上表态,不能等。凡是发现跟人重了,一定道歉,表示这是不应有的疏忽。如果还没印,就在文章后加上补白、附记。如果文章已经刊印了,在重新收录文集时会专门添上说明。哪怕别人的想法没有落笔,仅仅口头提到了,他也同样办理,尊重别人的研究成果,不掠美、不掩人。
对自己和学生的文章,他更是反复修改、精益求精。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格的人。文章拿给裘先生看,一定要小心,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被训责。不光文章,平时说话偶尔有字音调读得不对,也会被他指出。比如打电话时,裘先生会冷不丁提醒:“这个字你音读错了,要注意啊。”
裘先生家里的桌子上摆着本大字版的《新华字典》,以备随时翻查。他觉得我们是做文字研究工作的,这方面需要格外较真。不管是谁的文章,只要发现有问题,他都一视同仁。不熟悉先生的人会觉得他的要求那么严苛,难以接受,但我们都习以为常,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曾有位老师要调走,我写了份报告,准备给裘先生看完后再提交。裘先生带着我坐在那儿,一句句地改,改了一个多小时。语气、用字、用词,都要改到最顺,否则在他那里就会“过不去”。
解放周末:这样的“严苛”,对你们都有影响吧?
刘钊:都训练出来了。早年学生到他家去,站在门口就开始两腿筛糠。因为裘先生说话很重,如发现书读得不好,就会说“你不要再读了”,那自然是恨铁不成钢。但是严有严的好处,遇到问题你就知道在先生那里肯定过不了,自己先解决吧。习惯以后,自己对自己也很严格,逐渐学会了裘先生对学问的态度,更磨出了对学问的专注。很多学生回过头来想,都很感激先生的严厉锻造。
他对学生严格,对自己更严。做学问之外他没有其他任何爱好,所有的兴趣都在工作上。八十多岁时,有一次要做一个手术,手术前一天还趴在桌上写东西。师母和护士连拉带拽把他强行摁到床上休息。动完手术,啥都不能干,他也有办法——放个iPad在枕边,一遍遍地听《老子》。因为要写相关文章,干不了别的就把熟得不能再熟的原典再多听几遍,病愈后加上之前的积累,编成了《老子今研》一书。
渐渐地,我们中心的陈剑老师也跟着裘先生养成了这个习惯。很多人走路听音乐,他听典籍,为的是进入古人的语言环境,培养自己的古汉语语感。
现在,裘先生眼睛不如从前了,可是创作激情更加高涨。他脑子里的存稿很多,这几年在助手的协助下写出了很多大文章,一个一句一句地说,一个一句一句地记录,再两个人一句一句地修改。最近的一篇文章,写了9万多字。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同样的,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学者。一个值得学习、效仿的榜样就在我的眼前。我们的学术经历、成长环境都与裘先生不同,人生境界也很难达到裘先生的高度,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刘钊,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古文字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训诂学会副会长,中国殷商文化学会副会长。
■《解放日报》记者 彭德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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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邓宇凌
审核:李燕娜
来源:《解放日报》、“古文字微刊”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