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出土文献反观经学?——夏含夷先生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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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大学东亚系顾立雅讲座教授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先生为知名汉学家,对早期中国有着深入的研究。2023年4月,夏含夷先生受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与文物保护中心之邀来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李若晖老师趁便于4月29日下午在夏先生的住处北京友谊宾馆对夏先生进行了访谈。访谈由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博士生钟章铭、硕士生王子重根据录音整理出文字稿之后,经夏含夷先生审阅校定,并授权《国学学刊》公开发表。
(图为夏含夷先生)
一
兴趣所在:“ 清华简”与《逸周书》
李若晖:
夏先生好,您认为在现有的出土文献中,对中国思想影响最大的、或者说最重要的是哪一批呢?
夏含夷:
这个“最重要”的标准,也许很难统一。对我自己来说,“清华简”就是最重要的。
但是在对学术史的影响和作用上看,比如说“郭店简”是25年前公布的,它就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我们从前没有见过战国时代的理论性的文献。它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在我们对中国古代文献的理解上,可以说为我们开了一条新路。那郭店简的影响,恐怕就比清华简要大。
但是从国内的研究现状来看,我们对这些重要的出土文献研究得很不够。在国内有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就是特别“好奇”:哪个地方最新公布的材料,今天我就一定要在网上写一个反应的文章,明天出土了一个什么东西,后天又出土了一个别的。不断地“跟进时事”,那昨天出土的材料,写的文章也就抛在脑后了。25年前的郭店简是怎么样的,现在没人谈,但是这些文献是非常重要的。
比如说,对郭店出土的《老子》,目前我们还没有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但是大家都放弃了,为什么?因为“上博简”出来了。“上博简”一出来,我们就可以谈谈它的《孔子诗论》。然后呢,另外一个“清华简”又出来了,这就变成了一条直线,我们只往前走,都不回顾过去的东西。可奇怪的是,我们是历史学家,是做古代文化研究的,但是对我们所处时代的过去,我们却不感兴趣了。
所以说,要说哪一个出土文献最重要,这很难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兴趣。对我而言,“清华简”比较重要,因为我原先就是做经学的,在经学方面,虽然其他的“郭店简”“上博简”“安大简”都与之有关,但比较集中的还是“清华简”。而且我现在就组织了这样的一个项目,就是把“清华简”通通翻译成英文,那对我来说,当然“清华简”就是最重要的。
李若晖:
您能不能从经学的角度,谈谈您对“清华简”与《尚书》关系的看法?
夏含夷:
我对《尚书》的看法跟李学勤先生差不多。主要有几个问题值得讨论,其中最重要的大概就是“今文《尚书》”跟“古文《尚书》”的差别:清华简的出土,已经足以证明“古文《尚书》”是后出的,或者也可以说是伪造的。不论是梅赜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总之,应该差不多就是东晋的时候,有人整理出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古文《尚书》”。
李先生的另外一个理论就是“书”这个概念。我们可以暂时不说“《尚书》”——事实上,“书”这个概念要比我们所说的“《尚书》一百篇”还要更广一些。通过“清华简”,我们大概已经知道,像《祭公》或者《祭公之顾命》,它们就是一种“书”,跟《尚书》有同等的地位。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到什么时候才有所谓“尚书百篇”的说法?这我们还不清楚,需要以后再做相关的研究。现在我们没有相关的资料,因为“尚书百篇”已经失传了。至于这个“百篇”,具体是伏生做的呢,还是秦代以前就已经有了百篇的《尚书》,我们还没有证据。至少我不知道有没有证据。这两个理论都是李学勤先生提出来的,我觉得很对。
此外,还有一点,就是《尚书》和《逸周书》的关系问题。因为我刚刚出了这部《逸周书》(按:即《〈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研究与英译》第一册)。在我看来,《逸周书》是相当重要的一部文献,但是它成型于什么时期,属于先秦的文献,还是西汉末年乃至东汉、甚至再往后的文献?这也没有一个一致的结论。
我认为,汉代应该就已经有了“逸周书”或者“周书”这样的概念。也许,在汉代就已经有了70篇版本的《逸周书》。为什么是70篇呢?古代流传的“书”类文献,应当比我们说的“尚书百篇”或者“逸周书七十篇”还要多得多。我们刚刚出版的这一册“清华简”,其中就包含了传世的《逸周书》中的四篇,《命训》、《程寤》、《皇门》,此外还有《祭公之顾命》。这四篇是包括在我们传世的《逸周书》中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保训》和《封许之命》,也被我们归入了“书”类文献中。为什么呢?
因为《保训》是一篇“训”。我们知道,《尚书》就有这种文体。而且《保训》的内容和《逸周书》中《文儆》《武儆》这几篇内容是很相似的,其实它跟《程寤》也有相似的地方,所以清华也决定把《保训》包括在这本书里面。
而《封许之命》是一篇“命”,这也是《尚书》的另外一种文体。我们知道,《尚书》有《文侯之命》,《封许之命》跟《文侯之命》就是比较相似的。它应该放在我们的第一册中,还是第二册(英译“清华简”的第二册,跟《尚书》相关)中,不一定。
所以,《尚书》和《逸周书》之间的关系也是值得研究的。到现在为止,学界还没有一个结论。
二
“被文本说服”:《〈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研究与英译》的背后
李若晖:
您刚才说到了《英译清华简》是分册翻译的,那就必然涉及对“清华简”重新分类的问题。您在组织翻译的时候,在分类和整体框架上有什么考虑?
夏含夷:
实际上,这个分类是偶然的。包括我们这个英译“清华简”的项目,也是偶然的。前天我们做发布会的时候,稍微提及了一点。因为我对《逸周书》有兴趣,所以在2019年,我在清华的时候,就已经基本翻译完了——当时就有这样的一个概念,就是自己出一本书,自己出《逸周书》的这四篇。
之后大概是2019年的秋天,有一天晚上,在饭桌上,我就坐在黄德宽先生的旁边聊天,他提了这样一个想法:把所有的“清华简”都翻译成英文。但是,怎么样翻译也很成问题:是按照现在出的“清华简”,一本一本来翻译吗?但是清华出的“清华简”第一册收录了一些零碎的篇目,不一定是同一个内容。所以我反对这种做法。
于是我们之后就商量,他做《逸周书》的校释。分类就按照我们自己的分法,英译的第一本就是我所选的这六篇。第二册,就是《尚书》类的篇目。原本还应该包括《尹诰》《尹至》,但是我们没有包括进去,而是把它们放在了另外一册中,跟《高宗问三寿》这些放在一起。因为它们都说到商代的丞相,跟伊尹有关。
李若晖:
等于是把商代史料做成一册。
夏含夷:
对。我们实际上是按照三个办法来组织的:除了刚刚说的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文本内容的一致性。通过一些文物自带的线索,比如竹简背后的刻线,我们就可以知道“清华简”的这一篇和那一篇原本是编在一起的,属于同一组竹简。类似这样的篇目,我们就把它们都放在一册里。
另外,我们还考虑到分量的一致性。我们的英译本,每一册大概有一百条竹简。《系年》会多一些,有138条竹简,但我们不能把它分成两册。一般来说,我们维持的重量就是在一百条竹简左右。其实,清华也是这么做的,他们出的每一本也都考虑到这个因素。
李若晖:
您这个英译项目的规划大概是什么时候能够完成?
夏含夷:
我们期望的是七八年以后。因为“清华简”总共有15本还是16本,大概还需要3到4年才能出全。“清华简”的第12本之后还有什么内容,我还不知道。当然,我知道它们的篇名,也稍微了解一些内容,但这些东西我都没看过,所以也不好说。我们已经做了分卷,比如说其中有一卷,至少包含3篇或者4篇,内容是《相马经》。这是我们知道的信息,但是具体的内容还说不准,所以也没有找相应的译者。
我们现在的翻译团队一共有14人,我负责《逸周书》和《尚书》的英译。按照篇目来说,一共应该有17人,也就是说还要再招三位译者。但是也不一定,寻找译者也有很强的偶然性。比如:我为什么做两本?原来我找了另外一位译者来负责《尚书》类的翻译,他做了大概半年之后决定不再继续。因为《尚书》是放在第二本,2021年他决定不做了,我们也不方便另外找人负责,所以只好由我自己来做。
有人说,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译者,就由我来翻译。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但并不是最合适的办法,而且也不是我愿意做的办法。因为我们的译者多半是偏年轻的,也有中年的,总之都比我年轻多了。我觉得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好的一个机会。如果我都是亲力亲为,这对他们也没有益处,这不好。
我们现在就考虑,每年可以至少出两本,最好能出三本。清华大学出版社有经验之后,速度或许可以加快。这一本我们拖了一年半,这是很长的时间,每次有新的样本出来,出了新的问题,我们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去克服。就像黄先生自己说的,希望第一卷成为一个典范,以后按照这种方式去做,问题应该就比较小一点。
虽然这么说,但问题总是有,我们的目标:按照3本1年,那就是花费7年;2本1年,那就是8年。但我们不是为了求快,而是求好。我当然也会催译者,“快一点快一点”,但也没法强迫他们。
李若晖:
您方便为我们介绍几位译者的情况吗?
夏含夷:
当然。第一位就是清华大学的武致知(Rens Krijgsman)老师。武致知老师原来是牛津大学的毕业生,是麦笛(Dirk Meyer)的学生。他博士论文可以说是做比较文学的,他的妻子是中国人,也是牛津大学的一个博士,做中国思想史。他们大概是在台湾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回到大陆。武致知就在武汉大学教了大概4年,可能5年,就在武汉大学的简帛中心。武致知在大陆找工作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提供了决定性的帮助,但是至少是稍微提供了一点帮助了,最后他就在武大工作。
我跟简帛中心一直有非常好的关系:最近六七年,我们也合办了《简帛》杂志的英文版,Bamboo and Silk。简帛中心当然就是在武汉了,武汉处在楚国的核心位置,离荆州很近,他们对简帛,特别是竹简的研究,我觉得在全国都是第一流的。在这里,武致知也就从比较文学渐渐地转到了竹简学、简帛学的研究。
后来,他的爱人调到了清华,他也决定申请清华。我们跟黄先生就讨论了一段时间——这对清华来说是一个好机会,得到了一位人才,但是对武大,这是损失了一个人才。我们最后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武致知虽然在清华工作,但还是作为副主编在Bamboo and Silk工作。
武致知负责的那一本是晋国的历史学。他写的导言和我的导言就很不一样。我的导言主要谈了《逸周书》是什么内容,清华简跟《逸周书》有什么关系,另外还有一个附录,谈《逸周书》的流传史。但是武致知,他很有比较文学的概念,他的导言就关注这些故事是怎么创造的,是由什么人创造的,有什么学生在听,有什么读者,读者如何去阅读……这些都是挺有意思的问题。他是我们译者中的一员。
另一位译者就是我的一位学生周博群,原先也在清华做博士后。他现在在香港大学的中文系做事,他负责伊尹的这一卷。
李若晖:
也就是商代史料的这一卷。
夏含夷:
对。博群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学生,他原先参与了芝加哥大学的一个硕士学位项目。本来是给英文系、哲学系、传播学、电影学的学生提供的。后来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过来,每年120人的项目,大概会有25人是从中国大陆过来的。他们多半对现代问题最感兴趣,但偶尔也会有这么一两位对古代感兴趣的学生。博群就是其中一位。
十几年以前,他本科是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特别好。他来上过我的课,我们就发现他很聪明,很用功,虽然他的硕士班和我的系没有关系,但他还是可以选我的课。他读完硕士学位之后回国一年,当年他就申请了我们的系,芝加哥大学东亚系。来了之后非常顺利地做了他的博士学位,写的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概念,就是道家的——多半是在道家,但也不限于哪一家,就是“科技”的隐喻。比如说“机”,就是发弩的扳机,有扳机激发的功能,所以“机”原先是一个实物,但是以后很快就变成一个概念,从一个“机”的演变,可以挖掘出很多内容。
他所负责的“清华简”英译这本书还没出来,但是他已经发表了好几篇文章,都是在第一流的学术刊物上发表的。武致知负责一本,周博群负责一本。
那么如果再说第三个人——我没法都说——最后进入我们团队的就是芝加哥大学的老教授夏德安(Donald Harper),他是做术数学。去年,“清华简”第十一辑《五纪》出版以后,我看里面是术数的内容,我就问他能不能加入我们的翻译团队。他说:“我现在什么团队都不进入,什么项目都不参加。”
但是当我送给他一本《五纪》之后,他开始看,就觉得这挺有意思,到最后就说他可以翻译,可以自己做这个研究,但是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大概是因为我跟他说,“5年之内翻译完毕就可以,5年之后也可以”。我们不管时间长短,如果你需要花五六年的时间,那就按照你的时间来做。我觉得夏德安做《五纪》,到目前为止,他做得还是非常有意思的。他决定今年秋天来清华大学参会,也是因为他觉得《五纪》特别有意思。
李若晖:
等于他被文本说服了。
夏含夷:
对,他是被文本说服了,而不是被我说服了。我考虑译者的时候,都会考虑每一部分的内容。我原來有一个想法:在亚洲的这些年轻的学者,比如在北京的武致知,还有周博群(那个时候周博群也在北京),另外还有香港或者珠海的4位学者。在2019年的时候,我就考虑每年来两次,每次住一个礼拜。春天在北京、秋天在香港,或者秋天在北京,春天在香港,都可以。我们一起开会,一起阅读。直到2020年,因为疫情,这样的想法也不得不取消了。
但是这也带来了另外一个好处:我们可以在线上开会,不受地理的限制。所以我就请了一些欧美学者,我们把整个团队扩大到14个人。
每一次有新的一本“清华简”出来,我就先看,并且考虑谁来翻译比较合适。当然,我觉得合适,但对方却不一定觉得。或者他们会觉得现在没有时间参与这个项目。我们团队每个人,在每个礼拜都会参加我们的阅读会,但是夏德安不参加,他说:第一,他基本上不参加这样的活动;第二,他也要控制自己的时间。对此,我完全遵守。但对其他很多人来说,就要看是否有时间完成了。比如说顾史考(Scott Cook),顾史考已经翻译了“郭店简”,对“郭店简”做了非常好的翻译,现在有一个项目就是要把“上博简”相当的一部分翻译出来,所以我原来问他,是不是可以给我们做一个,但他也表示没有时间,这我完全能够理解。
三
“做你们自己的研究”:海外汉学与国学研究
李若晖:
对中国的出土简帛文献进行这样完整的翻译,这应该还是第一次。
夏含夷:
其实“清华简”不是第一次。顾史考的对“郭店简”的完整翻译应该是第一次。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我们的发布会。顾史考有一个视频,他说我在这本书中的注解是“应引的都引了”。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有一些是不需要引用的,我自己认为是不对的、或者是重复的,这些我都没有引用。但是顾史考的翻译,可以说是一个集释,就像你对《老子》第一章的集释,什么人说什么话都要引用,那么当然那个也起一定作用。但它往往是非常重复的,有很多还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不需要引用。
所以我编写和翻译的原则是:如果我采取了“清华简”编者的说法,我就不再做一个注解,表示他们的说法和我的说法是一样的。如果我的说法和他们不一样,但是我引用的是另外一个人的说法,也许有好几个人都提出了相关的说法,那么我就引用最早提出这种说法的人。之后的其他学者,除非是他们提供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新的资料,证明这一观点是对的,我就不会额外引用了。
如果是我自己的说法,那么我就不是引用别人,但是还需要提供“我为什么这样做”的证据。所以顾史考的“郭店简”翻译可以说是一个集释,他不仅仅读了每一篇中国的文章,日文的、法文的、德文的、英文的他全都看了,并且都标注出来。
但我们觉得有点奇怪的是:清华大学当然是非常支持这样的翻译工作,我们经常能听到“国际化”,或者“全球化”的词汇。但是在中国,我们这个领域的学者,基本上不在乎国外有什么学问,都不看。你如果翻书看到他们的注解,没有一个是看外文的学术著作。那么这里有一定的道理——这是中国的学术,和国外不一定有什么关系,外国学者也不一定能够提供新的看法,但是有的时候,他们的意见也可以提供新的视角。
李若晖:
这个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的《久旷大仪》,当初是请尤锐(Yuri Pines)作序,他也在序里面也讲了这个问题,后来麦笛还写过一篇文章,也引到了尤锐的序。但是我觉得作为我们中国学者来说,有两个问题:第一点,当然是语言的问题,像您刚才说的顾史考那样,什么英语、法语、日语、德语全上的话的确对我们是有难度。
夏含夷:
这个当然,但是精通一门外语应该可以。
李若晖:
是。另外的一点就是,我们引用海外学人的观点时,也会受到一些国内学者的劝告,就是应该尽量全面地引用。因为我们往往只是读了他一篇文章,看到他有这个观点,但是对于这个观点背后整个的西方汉学传统,包括他的整体思想都不是很了解。所以引用他的文字,对他做评价的话,往往只是引用。比如说,我引用了一篇他写“郭店简”的文章,但是很可能他的观点跟他以往的很多研究是相关的,可是我们对他以往的研究并不了解。引用之后,评价也不好,不评价也不好,尤其是评价之后造成误解的话,可能更不合适。
所以有前辈学者就劝告说,如果你不能做到对海外学者相关研究的整体把握的话,那还不如不加引用。
夏含夷:
所以就等于是“闭着眼睛都不看”。
李若晖:
那也不是。
夏含夷:
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还是要多下点功夫的。
有另外一个老先生,可以给你们做一个模范,一个典范。那就是李学勤先生。
李先生从1979年,第一次有机会到国外去以来。有什么出国交流的机会,他都会去,出国也是很累,也是很辛苦。如果去美国,那就是13个钟头的路程。但是李先生一边是为了知道西方学者在做什么,一边是为了了解在西方的中国文物,另外还为了多了解海外的情况。他的眼光就放得很大,你如果住在中国当然是地方大,中国就是天下,天下就是中国,是不是?
但是,放在世界来看,中国就像一个小井,你坐在小井下面,你看到天好像就是很大的一个天,但是天实际上还要大得多。能够多看,那就是应该多多开放,让大家去看。
我们也发现,有一些学生去海外学习一年以后,回来就不继续做了。对很多研究生来说,英文是一门必修课,但他们在考试通过以后就不再看了。跟这个不一样,也有不少偏文学研究的学生,又常常要拼命看老外的最新的、最奇怪的一些说法,跟中国不一定有关系。
所以实际上在于,你怎么能够利用国外的研究成果,这并不是说外国学者有什么特殊的贡献。我是第一个就会说,外国学者对我们国学的这个领域贡献并不大。但是,“并不大”不意味着“都没有”。我举一个例子:李先生刚开始来的时候,大概是70年代80年代,我们有一个比利时的老教授司礼义(Paul Serruys)先生。司礼义是一个神父,对文字学、语言学、方言都很有研究。他刚开始对甲骨文有兴趣的时候,就提出了一个理论:甲骨文的命辞就不应该是一种问询,而是一种祈求。不是问“下个礼拜会下雨吗?”这样的问题,而是“我们希望下个礼拜下雨”,或者“我们希望下个礼拜没有灾难”,或者“希望祖先会享受我们的祭祀”。那个时候没有多少西方人对甲骨文有兴趣,但是我们一批人听到这个理论,觉得它不但是非常新鲜的,而且逻辑性也很好。从语法来看,肯定是这样的。
我们在80年代跟中国学者就这个问题交流了看法。有一些人接受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李先生和饶宗颐先生。其实是饶先生最早提出了这个观点,但是也没有针对这个意见去做发挥。裘锡圭也接受了这个观念。因为这些最重要的人物接受了这个概念,有一些人也接受了。但是到现在为止,不知道中国情况如何。其实,我觉得老外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个关键性的看法。你读甲骨文,如果觉得它的命辞是问问题,那你根本不懂占卜是怎么一回事。占卜就是一个祈求,一个要向我们的祖先提出的一个要求,一直到战国时代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有时候外来的人看这些东西,和国内的学者就不一样。另外,我不知道是在哪个王国维讲座或者沙龙里,我就说到《竹书纪年》。《竹书纪年》是非常复杂的一个问题,但是中国学者基本上不注意它。为什么?因为王国维已经有一个说法了,就是完全可以把它扔掉,《竹书纪年》是一个垃圾。
李若晖:
是,“拉杂摧烧之”。
夏含夷:
对,说它是没有价值的一个东西,但是王国维这本书(《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呢。说是一本书,但是他只是用了一个月来做,根本就没有详细地做,是非常不好的一本书。
要是像我这样的一个老外,说王国维做的一本名著是非常不好的一本书,我哪有资格来说这个话?但是你如果仔细去看,你就会发现,把《竹书纪年》扔掉是很大的一个损失。而王国维的《今本竹书纪年疏证》扔掉,不能说有什么大的影响。雖然如此,因为王国维现在是一个“神仙”,是中国历史学的祖父,他说什么话,我们这里有一个家法——“王国维已经决定了,我们可以不用考虑”。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倾向。
我们国外……我通常不要说“我们”“你们”怎么样,因为在中国国内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其实国外也是。我们在国外经常辩论,但是我就想说,我们好像有一个特点是比较值得模仿的,那就是我们可以跟我们的老师辩论。我研究所的导师倪德卫(David S. Nivison),我们辩论了35年,一直到他去世了。我们经常吵架,但是吵架也是好玩的,他是不会接受我的看法,我不会接受他的看法,但是我们继续讨论。其实我跟吉德炜(David N.Keightley)教授也是这样的,我们并不是每一个看法都一致,我一直告诉我的学生,肯定不要接受我所有的看法,你必须要做你们自己的研究。
李若晖:
是的。在中国,有一些问题可能没那么容易办,但是我们也应该要想办法推进它。
夏含夷:
不知道。
李若晖:
至少我是允许你(对钟章铭)来反对我的。
夏含夷:
他不敢,他不敢。
李若晖:
没有。我之前上课,那个时候他还没入学。我到人大的时候,包括到现在,有带学生读《毛诗注疏》。有一回我上完课之后,马上有一个学生写了一篇文章给我,就是对我上课讲的一个内容进行批评,他认为我讲错了。然后我就跟他说,你在下一节课,上台去把你的文章跟所有同学讲一讲。讲完了之后,那么我就在课堂上跟他就这个问题再进行讨论。
夏含夷:
那是非常好的办法,但是我敢说没有多少中国学生是有这样的胆子。
李若晖:
是。也很少有中国老师会这样做。
夏含夷:
这个我也相信。
李若晖:
我觉得应该要这样。
四
“当时的文献是什么”:重审先秦的阅读方式
李若晖:
我记得夏先生跟我讲过,您主要的精力放在先秦,没有做汉代。但是从中国学术本身来说,它存在有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其实也涉及现在出土文献本身的意义在哪里——就是说,中国传统的对于先秦典籍的阅读,阅读范式是汉代奠定的。而现在的出土文献恰恰能够让我们跳出汉人的范式。
其实历来一直有学者,比如说宋代学者,都希望能够跳出汉学范式,重新认识中国文化,由此能够开出中国思想的另外一条新路。但宋代学者的做法到了清代又有一个大反动,就是认为他们“空疏”。那么现在,出土文献正是为我们提供了跳出汉学范式的一个“阿基米德支点”,您对这一点怎么看待?
夏含夷:
其实你说的非常对,你已经说得很充分了。
我经常说,我们到80年代90年代之前是没有“先秦文学”的。我们所有的所谓的“先秦文学”都是通过汉人重新编定的。刘歆对荀子有一个什么看法?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改编得怎么样,但是肯定是改编了。很多篇章他就删去了,等于说不接受了。
当然有一个说法,就是文本“重复”,所以不再采用。但是也有一部分,大概他认为不是荀子的,那么就扔掉了。他认为是荀子的,就利用汉代的文字来重新书写。所以我写了一本书,就是《重写中国古代文献》。
为什么叫《重写中国古代文献》?我们知道,李学勤先生呼吁要通过出土文献来重写中国古代历史。但是“重写”有两个意义:一个是要重新思考,就是重新对中国历史,对中国文献史做出一个新的理论,那是一个广义的;但是也有一个窄意,特别是在写本文化当中,其实是“你书写,我抄写,另外一个人再抄写”,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那我就举一个例子,我们有一个游戏,其实中国也有这个游戏。我们西方把它叫做“电话”。“电话”就是小学生在一个班里,老师小声地跟第一个学生说一句话,学生就转过来,对第二个学生说这句话,再到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到最后一位。
李若晖:
我们也玩这种游戏,就是看最后那个人错成什么样,然后大家哈哈大笑。
夏含夷:
所以这个抄写恐怕也有类似的一个过程。
我对《逸周书》的这几篇为什么非常感兴趣?《逸周书》在西晋时代有孔晁作的注解,但是以后一直到清代才有学者做校勘整理,那个版本就有很多错误,特别是像《皇门》这一篇,你如果看,你会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因为那些学者也都看不懂。我们现在就可以发现为什么他们弄得一塌糊涂了,是因为他们是用了自己的头脑来想这应该是怎么样的,但是很多都错了。
现在我们有先秦的出土文献,就好像我们玩“电话”的游戏。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个老师原来说的是什么话,或者至少是靠近老师的第一位或第二位学生所说的话,而不是最后的那个学生所听到的。
所以我过去一直跟学生说没有先秦的文献。其实我非常喜欢一个笑话,清末的时候有一位文字学家、文献学家俞樾。俞樾在他的《古书疑义举例》的序里面,他就说:中国古文字就是从最开始,有篆文、有隶书、有真书。但是除了文字以外,媒介原来有竹简、有帛、有纸,然后有各种各样的版本。他说,你如果以为我们现在的线装古书,就是古代的书,那就完全错了。他说,那就等于有一个乡下的土包子,听说竹笋很好吃,那么然后回家把他的席子煮了吃掉。我觉得这是很有道理的一个说法——我们现在的古书不是古代的书。
那么《中国社会科学报》问我清华的这些出土文献有什么新的内容,什么革命性的贡献?我说:按照内容,是没有革命性的内容,这些内容我们大概都知道,当然有一些细节是新的,但是要说完全不一样的内容,其实并没有。
但是,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现在能够看到了真正的古书,那个“书”并不是说《尚书》的那个书,而是古代的文献是怎么样的。那么,通过这些古代的文献,我们就可以开始思考,这批文献是怎么制造的,是什么人写的?是什么时候写的?是给谁看的?看的时候是念的,还是就用眼睛来看?
这些问题都是新鲜的问题,而且我觉得是非常必要的问题。普林斯顿大学,也是人大的教授柯马丁(Martin Kern)提出了这些问题,他说抄写这些文献是怎么抄的、怎么写的?
他说有三个可能性:一个可能性,有一个抄手和一个底本,抄手一边看这个底本一边抄写,这是第一个可能性。第二个可能性,有一个底本,但是抄手不看这个底本,由另外一个人给他念,那么有两个人,这个就是“雠”。校雠的“雠”,一个人念,一个人抄。第三个可能性,他说是完全没有一个底本,要么是一个老师在说话,抄手就写。要么是抄手自己记住了这个内容,按照自己的习惯来写。
柯马丁说觉得第三个可能是最可能的,就是没有一个底本。我一直不同意,我说,我觉得肯定是有一个底本,而且我们有很多证据可以说明,抄手就是一边看一边写的。到现在,这个证据就非常丰富了,连柯马丁也不会否认。
这是我跟我们西方学者存在不同的看法。虽然如此,我觉得这些问题很值得提出。我记得十年前,在一个会议上,我就提了一个问题,“这些东西是怎么抄写的?”那么,复旦大学的陈剑老师,他就说“夏先生,这是你们老外问的问题,我们中国学者可以不用问这些问题”。我觉得,中国学者反而应该问这个问题。我觉得,柯马丁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还是起非常重要的一个作用。虽然我们两个人一直在吵架,但是我觉得他这个提法是很对的。
那么,陈剑十年前说我们中国人就不必问这些问题,但是现在“清华简”出来了以后,很多年轻学者一直在问这个问题,比如说李松儒要研究是什么抄手书写了这些文本。贾连翔在清华,也是开始问这些问题,这个我觉得是非常好的一个现象。那不一定就是因为老外提出的缘故,但也可以说,柯马丁在2002年提出这个问题,中国学者好像还没有考虑到。
所以李老师说,出土文献是提供了这个信息,我们可以超越汉代的编辑工作,其实我过去跟李零也辩论了阅读习惯。他说,我们中国人有一个阅读习惯,就是汉人的阅读习惯。反正我跟李零先生是老朋友,我们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但是经常辩论,经常有不同的看法。你如果看李先生对上博《周易》的释文,他就是要利用任何的一个办法,把战国时代的这个《周易》和传世本《周易》连接起来。如果不是一个假借字,就是一个字形相近而讹的一个错误。那就引出一个问题:好像我们可以不用战国时代的写本,我们已经有了传世本的《周易》。
其实说到这儿,我就再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好像在我一个序言已经写了(按:即《孔子之前:中国经典诞生的研究》),那是我在台湾的老师,就是一个老先生,是满洲人爱新觉罗·毓鋆。毓老刚刚100岁的时候,我是特意去台湾拜访他,大概是2004还是2005年,反正是上博《周易》刚出来的时候。我去看毓老的时候,没提这回事。其实当时我已经对上博简《周易》作了一些研究,但是我没提。因为我知道毓老会反对。然而,他自己提到了。
当时我们是坐在他上课的地方,老先生坐在那儿突然说:“听说大陆发现了一个新的《周易》。”“是,是有这个事情”。(他)就站起来,100岁的老先生,他跑到地下室的那边,那么拿着一本书,就是上博的《周易》。你知道那是很大一本、很沉。他拿着这本书回来,说,“这就是那本书了?”我说是。他就把它扔掉了,说:“这不是中国的《周易》,这不是咱们孔子的《周易》,这是假的《周易》。”并非因为这是盗墓出土的文物,而是因为它和传世本《周易》不是一回事儿。毓老觉得完全可以不用看出土的文献。为什么?因为对他来说,中国传统思想已经是百分之百的完美,是不能再追求什么新的内容的,它已经完整了。
那我觉得有人说,汉人的阅读习惯就是我们中国的阅读习惯,所以我们就是要按照这样破读,当然不一定像我老师那么极端,但是仍然会倾向于利用传统的说法。
我谈谈另外一个故事,那么然后我们就休息吧。另外一个故事就是《韩非子》里面的故事,那就是有另外一个土包子,土包子在家里就量了他的脚,然后他要去买一双新的鞋。那么,这个人出了市场以后就发现他忘了他画的这个脚,鞋店的伙计就说,没关系,我们就按照你的脚来量,他说我不相信,我“宁信度而不信足”。
我觉得有很多人,一旦有新的出土文献出来,特别是那些跟传世本相应的书,他们就是要把这些出土文献联系到传世本上——我们已经有这个模板,我们已经知道应该怎么读,但是我觉得有新的出土文献出来,就可以改变我们过去很多的词、很多的错误,但最重要的大概就是让我们看到当时的文献是什么。
李若晖:
我的硕士论文就是在做这个工作,我用郭店《老子》做例子,然后讲中国传统的校勘学的目标是追求唯一的原本,得出一个定本,所以我把传统的校勘学叫做“求同校勘学”。但是我们现在在简帛文献的研究当中,更应该考虑的是这些异文本身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我把这种新的校勘学叫做“存异校勘学”。
夏含夷:
我记得裘先生说,研究出土文献有两个坏倾向:一个是趋同,一个是立异。但是我看裘先生的那篇文章,他好像觉得立异比趋同更坏,他说两个都是坏倾向,但是他在文章里提到自己做的一些错误,其中趋同的错误大概只有一个,立异的错误,他好像是提了三四个。但是我觉得,这不一定是错误的,所以你说存异重要,真的很重要。
作者单位:
夏含夷(芝加哥大学东亚系)
李若晖(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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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玉婷
审核:丛晨晨
来源:“国学学刊”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