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入学率仅6%：这7000万儿童的教育困境何解？

愿流动儿童能有更多适合自己的、安稳的教育土壤，千万个流动的童年能够得到妥善的安放，颠簸的生命能够在波澜中开出花。

——方老师说

在这个时代里，流动是一种常态。而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很小就体验了这种状态。

他们跟着父母辗转各地，父母在哪里工作，他们就在哪里上学。

比起留守儿童，他们有更多机会与父母在一起；比起拥有城市户籍的孩子，他们的生活又面临更多不确定性，甚至在诺大的城市，找不到一张课桌。

他们，就是容易被忽视、又规模庞大的一个群体——流动儿童。

据调研，过去十年，越来越多的儿童加入了流动之中。

2020年，全国流动儿童多达7109万人，将近是2010年的2倍；流动儿童占儿童总人口比例为23.9%，这意味着每4个孩子里就有1个是流动儿童。（数据来源：《流动儿童蓝皮书：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21-2022）》，下简称《报告》）

然而，他们却经常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尤其是在所接受的教育上，他们更是经常处于“失声”的状态。

据调研，2016—2021年，随迁子女的高考报考率分别为10.01%、11.58%、11.42%、14.27%、15.95%、16.30%，都不超过20%。

剩下的流动儿童，大多只能回到老家继续完成学业，韩青就是其中一员。

她从小在上海长大，但因为无法参加上海中考，只能回家上学。

“我在上海读初中的时候一直是年级前几名，刚刚回去时对本地的教学不适应，成绩不太好，所以挺难过的。”

“离开学校的那天，我和好朋友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的，但慢慢地，我和朋友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后来就不怎么联系了。”

后来，她通过高考“回到”上海，但“外乡人”的概念已经深深扎根在她的心里。（案例来源：湃客工坊）

诸如这样细微的叙事，往往比宏大的概念更接近流动儿童，他们不是调研中一个个冰冷的数据，他们是真实的一个个不被看见的个体。

他们在流动中的波澜，他们无处安放的童年，他们的教育困境和背后的流动家庭等等，需要被看见、被走近。

01

入学难，入好学更难

上学，意味着出路。但对于流动儿童来说，还没有正式开始上学，困难就已经到来了。

流动儿童所就读的学校包括公立学校和民办学校。无论哪一类学校，入学条件都不简单。

目前，公立学校的入学政策主要有三种：材料准入制，积分制和政策照顾制。

材料准入制指的是流动人口需要拥有政策内所要求的的材料，其子女才能有在本地入学的资格。

2019年，北京要求流动儿童入学需要“四证齐全”，即实际居住证明、务工就业证明、户口簿和居住证，可要拿到这些证明并不容易。

一位家长就说，她自己就经历过房东不愿意提供房产证照片，相关证件办不了，最后不得不通过求人情和花钱的方式才终于准备好了所有材料。

积分制则是让流动人口参加积分管理，按积分由高到低的顺序安排适龄儿童入学。听上去很灵活，但积分制的考核指标并不少。

图源：《报告》

文章开头说到的韩青，当年就是因为无法攒够几分而无法升学，“献一次血可以得2分还是3分，但用这种方式，什么时候能积到？除非是高学历、高收入，普通人想要达到120分，太难了。”

政策照顾制主要是针对特殊群体子女的，比如烈士子女、现役军人子女等等，覆盖面更小。

由此可见，公立学校的入学门槛并不低，那么民办学校呢？

2021年，《关于规范民办义务教育发展的意见》指出“建立民办义务教育在校生占比检测和通报制度……原则上不得审批设立新的民办义务教育学校”，这就意味着，民办教育的比例是有限的。

有限的比例，带来的影响就是民办学校的缩招和关停，如此一来，民办学校的学位就愈发紧张，学费也水涨船高。

李霞在广东打工，她和丈夫的每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五千多块。哪怕政府发放民办学位补贴，孩子每学期能拿到一千块补贴，在上万元的学费面前，这个家庭还是显得有些局促。（案例来源：《报告》）

近年来，相关部门也在努力实现随迁子女教育的公平公正。比如浙江省乐清市就先后出台多个意见与方案，推动公办学校实行“零门槛入学、无条件转学”，放宽随迁子女入学条件。

但想在城市里面找到一张属于自己的课桌，还是太难了。

像在北京，只有22%的流动人口子女，在义务教育阶段能和父母在一起。而和父母在一起，原本是每个儿童的权利，是不论户籍，不论家庭收入的高低，都应该得到的权利。

02

融不进，学不懂

很多流动儿童成绩不好、厌学，最后选择放弃学业。但这种选择在很多时候并不只是个人的意愿，它受制于教育机会和资源的不平等。

如何融入新的学习环境，是流动儿童在学校里面临的最大困难。

近年来，人们的物质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过往那些影响流动儿童融入新群体的显性因素，比如个人卫生条件的好坏、吃穿用度的多少，以及娱乐方式的差异等，影响已经逐渐减弱。

只不过，那些隐性因素依旧存在且难以消除。

学习进度上的不连贯就是一个重要的隐形因素。

彭鑫来自云南，目前在南京某小学念书。由于种种原因，在来南京之前，他已经在云南、福建的学校间多次转学。他先是在云南老家镇上的小学，后又去到福建厦门的小学，接着又回到老家县里的小学，现在又来到南京。

由于一直转学，他从未真正适应或融入到某个集体中。

在学习上，他始终处于探索不同教学模式的状态，但由于频繁地转学，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赶上老师和同学们的进度。久而久之，彭鑫在学习上接收了太多负面反馈，他也丧失了学习主动性。（案例来源：《流动儿童与城市社会融合》，下简称《融合》）。

北大的宋映泉老师带领团队，连续5年跟踪了北京打工子女学校的1800多名初二学生，发现这些孩子到了高中的入学率只有40%，同时期全国高中的入学率平均是88.4%。而且，这个40%还包括了职高和普高，其中普高不到1/3。

到了该读大学的年龄，这群孩子中只有6%的人读上了大学，同时期全国高等学校的毛入学率是40%。

在城市里找到一张课桌难，在学校里找到一个位置也很难。

而没有归属感，是流动儿童们面临的又一难题，这一难题的体现之一就是语言的差异。

郭海来自吉林，小学二年级时转学至南京，东北口音成了他融入新班级时最大的困难。

在影视作品的作用下，很多人对于东北方言的印象都是滑稽有趣。当郭海来到南方，用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与同学交流时，同学们总是有意去模仿他的口音，并从中取乐。“有一次，我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我明明没有答错，但全班同学却因为我的口音而哄堂大笑。”

哪怕后来在老师的帮助下，郭海的普通话有了很大进步，他还是会因为语言而感到困惑：“在老家，老师和同学都这样说话，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同学老是笑我。”（案例来源：《融合》）

王梦祖籍山东，跟随父母来上海已经十多年，但她依旧不是很懂上海话，有时候还会努力地学习几句上海话，试图更好地融入周围环境。

当爷爷奶奶问她是把山东当成家，还是把上海当成家时，她迟疑了一会儿，说：“感觉都差不多。要么上海和山东都是我的家，要么都不是。”看似淡漠的答案，实际上饱含着心酸与无奈。（案例来源：湃客工坊）

有流动儿童感慨自己似乎从来未属于过城市，漫步在高楼间总有种旅游的错觉；但也同样不属于老家，徘徊在街道中总感受到陌生的气息。

“唯一能确定的，大概就是我是爸妈的孩子，只有打开房门进入自己家里时，我才真切地感到安心。”

而以上这些隐性因素往往难以察觉，它们经常被冠以孩子性格内向固执、学习态度不端正之名，而孩子们，也就这么在流动带来的失去和不安中默默长大。

03

流动儿童的家庭：疏离与高压

“为什么父母的工作会如此不稳定，而自己也因此就要离开城市？”

“为什么父母的工作时间会如此长，没有时间陪自己？”

“为什么父母回家把气撒在自己身上，而自己要背着父母沉重的期待往上爬？”

这些是悬在流动儿童心上的问题。

诚然，孩子们在跟随家长流动的过程中，能接触到多样的信息和资源，拓展视野；但与此同时，流动让这些家庭暴露的、给这些家庭带来的问题并不少。

相较于本地儿童，流动儿童的家庭环境往往处于弱势地位。

如图所示，流动儿童家庭在社会经济地位和家庭养育环境上都处于弱势 图源：《报告》

相较本地父母，流动儿童的父母收入总体相对较少，教育投资自然也较少；流动儿童父母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也相对更短，所掌握的教育理念和方式也会相对匮乏；加之他们的工作时间相对更长，陪伴孩子的时间也会随之减少。

此外，社会经济地位和文化水平上的弱势往往会让这些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变高：

“我们是吃了没文化的苦，不想让他以后过和我们一样的生活”“只要他学习好，我们干什么都愿意”“只要是为了学习，买什么我都没意见”……

而高期望和弱势条件往往让他们在教育上事与愿违，具体表现就是亲子关系的疏离与家庭里的高压氛围：

“当一个小孩子就是不容易，有很多话都不敢对爸爸妈妈说，即使是他们不对，也不能说，一说不是挨骂挨批评就是挨打。”

“我知道爸妈是为我好，可是学习好也并不能代表一切是吧，但是他们不管，只要我考得不好，我爸就会骂我，有时还会用皮带打我……考试完我有时都不敢回家，好害怕。”（案例来源：《融合》）

这是一个流动儿童的心声，或许能代表和他境遇相似的其他孩子们。 

这些采用“棍棒教育”的父母，往往本来也不愿意打骂孩子，“我也知道打骂不是办法，可这孩子很皮很让人费心，不打他根本就教不了他，我也知道打不是办法，但是就是气啊，没有办法。”

当然，以上困境也不是无法破除。近年来，随着相关政策的完善与经济社会的发展，部分流动儿童的父母在新的环境中会不断调整自己的教育理念，亲子关系也在一步步变得融洽。

但流动中的波澜，不应该只让流动儿童及其家庭独自消化、承担。

需要各方的努力，让流动儿童能有更多适合自己的、安稳的教育土壤，让千万个流动的童年能够得到妥善的安放，让颠簸的生命能在波澜中开出花来。

参考：

[1]韩嘉玲等: 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21-2022

[2]王毅杰，高燕等: 流动儿童与城市社会融合

[3]教育思想网: 六一深度观察 ∣ 何去何从：北京的流动儿童上学有多难？

[4]第一财经YiMagazine: “流动”儿童，卡在城乡之间

[5]南风窗: 她11岁，搬了20多次家

[6]湃客工坊: 在流动与回流中，随迁子女失去着丨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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