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感染HIV,他用暗疮针自己剔去牙结石
当齐心看着掉落在纸巾上的牙结石,有那么片刻被自己“厉害”到。
但瞬间裸露出的牙龈,一直冒着鲜红刺眼的血。在隐隐躁动的不安中,又有种难以言说的壮烈感直抵他的心头——
作为一个HIV感染者,没有医生指导,没有清洁消毒,他就在这间有些年头的出租屋里,用暗疮针为自己剔去了牙结石。
01
就医一波三折
22岁的齐心并非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想要洗牙而经历一番波折。早在第一次就诊前,他便在微信和百度上搜索了“HIV感染者是否可以洗牙”。
洗牙,即洁牙,是指使用洁治器械去除牙龈上的牙石、菌斑和色渍,并磨光牙面。它是牙龈炎、牙周炎等牙周病最基本的治疗方法。虽然在洗牙过程中可能会有出血,但只要做好消毒防护,并不会发生HIV的传播。
然而齐心在网上搜到的答案,却众说纷纭。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医院“碰碰运气”。
那是2020年7月,最先被齐心“盯上”的,是当地的市级人民医院。公立、三甲、人民医院,就像三重加持,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收获不错的就医体验。
熟料,因为疫情的余威未尽,当时只有社区医院和口腔医院可以洗牙,人民医院的口腔科格外冷清。花了12元挂号费,齐心最后只是在牙科椅上躺了一瞬,得到医生一句“牙结石确实有些严重,是需要洗牙了”...
作为一个新入职场并且“斤斤计较的打工人”,他心里有些不平,“早知道就直接去口腔医院了,离我还更近些。”
随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市口腔医院。在崭新明亮的口腔医院里,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治疗室内开阔的空间;或许是受疫情影响,医生们都做了严严实实的防护——口罩、面罩、手套和手术服,一样不落。这样的防护级别,应该是可以给感染者洗牙的吧,齐心这样想着,心里踏实了些许。
从进入诊室到接受检查,他一直暗暗寻找合适的时机,要把自己的感染状况告诉医生。“凝血功能正常吗?”检查结束后,医生问他说。齐心便借着这机会,向医生出了柜。
时隔一年半,他已经记不清医生听到时的反应,也记不起自己是否有和医生强调,6月病毒载量的检测结果已经达到检测不出的水平。如今在他心底留下烙印的,只有最后再次遭遇拒绝的结果——医生给他开了转诊单,让他前往当地传染病院的口腔科。
编辑注:HIV的传播必须要满足病毒存活、足量和发生体液交换三个条件。病毒载量检测不出,也就意味着“足量”的条件很难满足,HIV很难发生传播。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过去,希望接连落空,在传染病院可以成功洗上牙吗?齐心不知道,但除了再去试试,又能怎么办呢?
两天后的工作日,他特地请了假去医院,得到的结果还是不能洗——
医生告诉他,因为疫情,传染病院无法安排洗牙,并且公立医院基本都不会给感染者洗牙。
“你可以再去口腔医院问问,能不能给你刮下牙渍。或者也可以去外面好些的口腔诊所,洗牙前可能不会要你做检查。”
这让齐心感到震惊和意外。
在他看来,公立三甲医院的消毒流程本应更加规范完备,医生却建议他去“好些的口腔门诊”。这个建议或许意味着,医生本身非常明了,只要做好防护消毒,并没有发生血液传播的可能;但她口中的“公立医院”就是存在这样或许并不成文的规定,不会给HIV感染者洗牙。
这天最后,医生好心地帮他退了号,齐心瞬间想起了自己在人民医院就诊时“打水漂”的12元挂号费......
02
他为自己去牙石
之后,齐心并没有再次前往口腔医院,也没有选择所谓“好些的口腔门诊”。虽然他曾并不费力地接纳自己感染HIV的事实,就医时更是从未回避——甚至曾经因为自己的主动告知,收到医生的一句感慨,“你也倒是诚实”。
但是因为这段一波三折的洗牙之旅,他感到有些消耗,“我愿意主动告知,既是出于对医生的负责,也是希望能为医生提供更多的信息,让Ta们能对我的身体情况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即便有些时候并不必要。但讲出来之后,反而发现自己要不断面对医生的拒绝,难免就不想再经历这样的过程。”
所以,和再次前往医院寻求一个并不确定的结果相比,齐心宁愿长期独自面对黄褐色的牙石和总是出血的牙龈。“不去医院反而让我更能获得一种掌控感,我不想再陷入之前的循环。某种意义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但他也不曾料想到,三个月之后,自己会在拿起暗疮针的瞬间突发奇想——或许可以试着用它,为自己刮去牙石。
于是,那个十月周末的上午,齐心便在自己有些年头的出租屋里,把脸贴近镜面,盯准了门牙背后的黄色牙石,用暗疮针戳向它们。甚至没有做任何的消毒......
看着牙齿表面的牙石已经松脱,他心底翻涌出一股难言的激动,便顺势将针头戳向牙齿和牙龈的交界处。随着一次次的挑动,底部的牙石最终也被剥落下来,下面的牙龈冒出鲜红的血液,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窟窿”。
直到这时,齐心面对着源源不断出血的牙龈,才感受到一丝“迟到的”慌张。好在几番漱口之后,血好像也累了。血流渐渐平息,悬置的心也渐渐放下。
但他并不知道这些复杂纠缠的情绪可以向谁言说。
虽然很多朋友都有知晓他的感染状况,但这样“莽撞荒唐”的“冒险”仍让他感到难以启齿——他无法预料自己在开口后会要面对怎样的回应,更不想因此面对任何可能存在的凝视与评判。
最后,他把自己挑下的几颗牙石放在沾染鲜血的面巾纸上,并拍下照片。这样,这个难以名状的上午就变成了有形的记忆,能够经得起长久的存放,那几颗牙石也被他一直留在桌头。
直到去年搬家,齐心才猛然发现,流淌的时间早已裹挟着琐碎的日常,悄无声息地,就已经把它们的意义逐渐抚去了。
他曾在文章里写下:
“当我很快地习惯每天按时吃药,定时前往医院检查,生活看似并没有太多‘与众不同’。但我所被迫失去的,远比想象中要多太多。
“当看到牙龈上的鲜血,心底终于有些不安时,我再次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像任何一个所谓的‘普通人’一样,普通地活着,也无法完全享受那些在确诊感染之初被全部允诺的权利。
“如今想来,独力‘洗牙’的‘破罐破摔’,也是一种免于出柜,不必遭遇凝视、审判,从而让自己重获掌控感的方式。但因为同样承担着难以估量的风险,又带了些许献祭的意味——就是要撕破所有安逸美好的泡沫,让这世界看看,一个感染者会因为就医遭遇怎样的阻碍,陷入怎样难解的困境。”
03
无尽的路途
不久前,齐心的智齿发炎了,学口腔的朋友告诉他可能需要拔牙。一年半前的就诊经历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内心的焦虑却无处诉说。随后,他又从其他朋友处得知,有认识的感染者想要拔牙却一直没有成功......
医院本是为人们提供医疗支持的地方,如今却让齐心望而却步。
曾有人问他,洗牙被拒后,是否有想过投诉。
“并不是没有”,他坦言道。甚至他也在网上搜索过其Ta感染者遭遇拒诊的维权案例。
但看完之后,他更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动力选择维权——在他眼里,拒绝给自己洗牙的医生并非“坏人”,甚至有提供一些真诚的建议。投诉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呢?当事的医生被批评被处罚,就是自己期望的结果么?齐心曾经这样问自己。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02医院的姜天俊医生曾在接受采访时告诉南方周末的记者,对于HIV的职业暴露,很多医疗机构都没有完善的应急预案。“我去过全国很多基层医院讲课,顺便问了很多这种情况,但是很多医务人员并不知道如何应对职业暴露,他们甚至不知道有艾滋病阻断药物。”
所以齐心觉得,无论是把拒诊归咎于医护人员的无知、冷漠,对当事人进行行政处罚,还是对医护人员进行“仁慈教育”的倡导,某种程度上,都是在把责任转嫁到个人身上。
“就像那个医生说的,公立医院基本都不会给我洗牙。这又怎么可能只是某个地方、某个医院的某个医生的问题?”
在齐心看来,和医生相比,终归是感染者更加弱势和边缘。但与其针对医护人员个体采取严厉的惩罚措施,不如为Ta们提供更多的关怀、支持与赋能——建立更加完善的机制降低职业暴露的风险,并形成完善的应急预案,让医护人员拥有更多的信息、能力与勇气,来面对潜在的感染风险。而社会层面的消除歧视,同样也会让医护人员有所受益。
说到这里,齐心自嘲自己有些“圣母心”。他也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就像一个所谓的“完美受害者”——愿意主动告知医生感染情况,也能够体谅Ta们面临的风险与困境。
“但我更希望通过分享自己的故事,让大家从洗牙这件小事上看见HIV感染者的就医困境,在看见我所经历的无奈和消耗后,也能理解为什么更多人似乎没那么‘完美’,理解Ta们的顾虑是什么,面对的风险是什么。
“而且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一个拥有特权的人,我身后有很多朋友、社群和同事的支持,在经历这些之后仍有可以言说的渠道。但其Ta很多感染者往往要独自面对多重的污名和歧视,Ta们的声音和诉求又要如何被听见?”
每年的3月1日是“世界艾滋病零歧视日”。数据显示,全球每4位HIV感染者就有1位经历过医疗场所歧视,包括拒诊和无法得到需要的医疗服务等。
“当我作为一个感染者,愿意一次次打开柜门主动向前迈上或许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什么时候那些政策和法规也能真正地落地,向我们兑现它们的承诺?”
这是齐心留下的追问。或许没有人能够回答,又或者,所有人都是它的答案。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虽然在就医过程中感染者伙伴可能遭遇阻碍和拒绝,会经历消耗与无力,但还是建议大家向当地社会组织、疾控和定点医院寻求帮助,争取在正规医疗机构获得自己需要的医疗支持。
参考文章:
作者 编辑 排版丨药罐儿
图片丨受访者
校对丨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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