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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俄乌冲突对中国的启示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环球网 Author 白云怡 李艾鑫

导读 · 2022.03.18

俄乌冲突至今,双方仍在交火,而和谈也在艰难推进。俄乌冲突将对欧洲地缘政治版图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还能继续用中美俄“大三角”的逻辑来看待未来的国际秩序吗?中国能从这场冲突中获得什么启示?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教授在接受《环球时报》专访时,对这些问题予以解读。本文内容整理自该专访。


问:您如何预判俄乌冲突的走向?这场冲突可能以怎样的形式终结?是双方形成现实的妥协,还是可能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引发更大规模的、涉及更多国家和地区的战争?


郑永年:尽管到目前为止,北约一直不想直接面对俄罗斯军队,但我们仍然很难说这场战争只是俄罗斯和乌克兰双方之间的冲突。也正是由于背后这些复杂的因素,尽管各方都在呼吁停战,但双方都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甚至还有扩大的趋势。


不过,从现实来讲,普京的目标应该并不是拿下整个乌克兰,他应该能够意识到,拿下乌克兰这样一个领土面积比德国还要大的国家,并非那么容易;而泽连斯基也不是一个幻想主义者,他应该已经明白,没有北约的直接介入,乌克兰无法取得胜利;而对于欧洲来说,尽管他们和美国站在一起对俄罗斯实施了经济制裁,但这种制裁对德法等国来说也是“自伤八百”。


以上这些,都是各方可能达成妥协的潜在动力。而如何把这些潜在动力发挥出来,这是一个问题。俄罗斯和北约双方都已经祭出了核武器。要知道,如果常规战争失控,小型核武器的使用并非完全不可能,一旦这种情形出现,战火就会蔓延到整个欧洲。


图源:网络


问:俄乌冲突爆发后,德国提高了自己的防务预算,芬兰对是否加入“北约”出现了较大的民意转变,格鲁吉亚等国紧急申请加入欧盟....您认为俄乌冲突会怎样改变欧洲的地缘政治版图?这会对世界产生什么影响?


郑永年:尽管欧洲现在和美国站在一起,但这种“团结”是非常脆弱的。从长远和历史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欧洲正处在危险之中,欧盟更是面临尤为脆弱的时刻。


首先,多国表达希望加入北约的意向,德国更计划将军费提升到GDP的2%,这或许意味着军事竞争将在欧洲再度上演。短期看,这是由于俄乌冲突,欧洲国家都没有反对意见。但从长期来看,一个再军事化的德国对法国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绝不是法国乐见的。欧洲内部的地缘政治可能面临大变动。


其次,欧洲还可能面临核扩散的风险。白俄罗斯修改宪法解除国家“无核”地位,会不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如果真的发生“俄罗斯崩溃”的极端情况,导致核武器的流散,欧洲将面临非常大的核威胁。


冷战后,亨廷顿等许多美国知识分子认为,欧洲和美国已几乎成为一体,冲突只会发生在文明与文明之间,但我认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从历史上看,无论一战还是二战,都发生在欧洲同一个文明内部。而美苏之间的大国冷战,本质上也是发生在一个大的文明圈层的内部。西方文明内部的激烈冲突,未必不会再度上演。


第三,德国的“再军事化”可能也会鼓励日本再次推动修宪寻求“再军事化”,进一步使亚洲的地缘政治版图发生变化。无论是现任首相岸田文雄还是前首相安倍晋三都已经提出了类似的动议,而这又会影响到整个东北亚局势。韩国新当选总统也提出了和美国的“核共享”问题。


可以说,从长期地缘政治和经济角度来看,这场战争没有赢家,除了美国——一个过于团结的欧洲就不需要美国了,正因为欧洲内部出现了分歧,美国在北约的领导地位才能更稳固。


我的看法是,无论这次俄乌冲突以怎样的形式结束,欧洲都需要进行一次地缘政治大反思:欧洲事务,未来到底应该由美国主导,还是欧洲国家主导?欧洲到底有没有能力独立处理和俄罗斯有关的事务?我们和欧洲自己都不应该忽视欧洲的能量。


图源:网络


问:您在不久前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俄乌冲突可能会彻底影响我们的国际秩序。目前,很多人仍习惯用中-美-俄“大三角”来看待国际秩序。俄乌战争后,未来中、美、俄在国际秩序中的角色是否会有变化?我们还能继续用“大三角”的逻辑来看待未来的国际秩序吗?


郑永年:自冷战结束后,美国越来越轻视俄罗斯,认为俄罗斯是一个“麻烦制造者”,而中国才是主要的竞争者,甚至是敌人。


因此,在过去这些年中,美国一直做的是试图构建一个针对中国的“亚洲小北约”,从小布什时期的“新保守主义”,到奥巴马时期的“重返亚太”,再到特朗普和拜登时期的“印太战略”,美国的战略重点日益从欧洲、中东转移到亚太地区。


我认为,这次俄乌战争的爆发不会改变美国的整体战略方向,但它向美国的精英阶层展现出一个事实:美国在过去这些年里低估了俄罗斯。


总的来看,二战后的世界秩序正处在迅速解体过程中,很多国家都在寻求自己的地缘政治势力范围,并希望建立对自己有利的国际秩序,俄罗斯只是其中之一。事实上,德国、法国、土耳其、印度也都有各自的目标。因此,再用“中-美-俄大三角”的视角看待今天的世界已经不够了。


北约从未停止向亚洲扩张的计划(图源:网络)


问:从俄乌冲突爆发的因由来看,北约的扩张是否已经到了极限?


郑永年:北约的扩张不会停止。军事集团和经济集团不同,它的特征就是“无限扩张性”。我们可以把北约看作是美国主导的一个军事帝国,而如果我们用西方“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理论来看待北约的话,事实上,北约已经是国际政治中“绝对权力、绝对腐败”的最典型案例。


从历史来看,北约已经历了几次扩张,每一次都在欧洲引发巨大变动。就连亲西方的叶利钦都曾经表示,北约的扩张是一个错误。那么,北约在欧洲的扩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现在绝对不会,或许要到出现另一个集团能与它抗衡、形成一种平衡时,它才会停止。


一个更值得警醒的趋势是,作为军事集团的北约不仅不会停下在欧洲扩张的脚步,或许还会扩张到亚洲。准确地说,美国现在亚洲的所作所为已经和当年组建北约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亚洲版北约”的雏形已经存在——从“奥库斯”美-英-澳三边军事协议,到“四国集团”,再到“五眼联盟”,还有特朗普时期提出的“印太战略”,再加上拜登新版本“印太战略”中美国对越南、新加坡等国的拉拢,所有机制都明显指向中国。


亚洲安全很脆弱。“亚洲版北约”之所以还没有正式形成,完全是因为中国不希望效仿此前的苏联去组建自己的“团团伙伙”。俄乌战争之后,亚洲成为世界经济中心的态势将更加明显,美国对亚洲的介入也会进一步扩充。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应当好好总结、认真应对——尽管亚洲没有乌克兰,但亚洲许多国家、地方都可能出现类似今天乌克兰危机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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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有分析认为,普京的意图是建立一个以“俄-白-乌”三国为中心、中亚国家为缓冲地带的“小苏联”。您怎样评价这种看法?俄罗斯的战略意图是否能实现,是否会带来国力的透支?这对中国和世界有什么影响?


郑永年:在与西方的对抗中,俄罗斯很难被彻底打败。作为一个大国,即使失败,也往往是暂时性的。只要俄罗斯感到国家安全受威胁,即使没有今天的普京,未来也会出现第二个普京。所以,只要北约还存在,普京或俄罗斯就有意图去重新构建一个“小苏联”或者类似的安全机制,尽管我们不希望看到这一幕的发生,但俄罗斯此举背后的动因是现实的。


不管对于这样的现实我们是否喜欢,这是根植于西方的历史文化中的。西方国际政治的逻辑就是这样,从古希腊开始就存在着两个集团之间的对抗,俄罗斯也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除非这次俄罗斯被彻底打败——这一情况出现的概率是极小的——否则,欧洲乃至世界的两极化将不可避免。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北约的扩张或许要到出现另一个集团能与它抗衡、形成一种平衡时才会停止。


一旦俄美再度形成类似冷战时的态势,中国将很难选择站在哪一边,印度等国也是一样。这对整个世界来说都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图源:网络


问:您认为此次俄乌战争对中国有哪些启示?成为俄乌冲突中的协调者,对中国来说到底是风险更大,还是机遇更大?


郑永年:这场战争对中国的启示是巨大的。中国与苏联和俄罗斯最大的不同是,俄罗斯只是一个军事强国,但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而中国既有足够自保的军事实力,又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以及和西方紧密的经济联系。这也是为什么在美国精英眼中,中国对美国构成的挑战要远大于俄罗斯对美国的挑战。这更容易解释美国这些年来为什么对中国的“军民融合”发展战略表现出巨大的不安。美国是世界上“军民融合”得最为成功的国家,它自然不想中国也成为这样一个国家。


经济的开放和互相依存无法避免战争,但可以减缓战争。我们可以把此次俄乌战争看成是美国在亚洲战场上的一个“预演”:一旦中美发生激烈分歧,美国会不会像对俄罗斯一样把中国踢出SWIFT体系?我的看法是:100%会。


然而,如果美欧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是“伤敌一千,自损五百”的话,要制裁拥有开放且强大经济的中国,那就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这样一来,这种制裁就很难持续。届时中国也无需像俄罗斯那样用核武器威胁来捍卫自身利益,因为彼此捆绑的经济已经会让西方感到切实的痛。


因此,俄乌冲突对中国的第一个启示就是:中国必须走向更大的开放,中国企业必须克服万难,继续努力走出去。


第二,我认为中国不应把这次俄乌冲突看成是一场和自己不相关的战争。中国已经是一个世界大国了,直面这场战争是中国履行大国国际责任的一部分。我们既不能让西方把中国和俄罗斯完全绑定在一起,也不能让美国“绑架”欧洲——中国与欧洲有巨大的共同利益,而没有地缘政治之争,彼此间的意识形态分歧是完全可能化解的。尽管欧洲在俄乌冲突之后,安全顾虑在一定程度上压倒了经济考量,但是欧洲依然是中国可以争取的对象。此次习近平主席同法国、德国领导人举行视频峰会就是一个主动的、有意义的举措。


图源:网络


第三,这场冲突让我们需要思考,中国到底该如何处理“开放”与“安全”的关系?我认为,安全永远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开放才是最大的不安全。我们应该做的,是在开放的状态下,探索自己的安全机制,而不是为了所谓的绝对安全,而停止对外开放。


对于中国来说,直到今天,我们最大的隐患仍然是发展的停滞和现代化进程的中断。就像改革开放初期时候说的,打开窗户,自然会有蚊子苍蝇飞进来,但只要自身实现了强大,让蚊子叮几口,是死不了人的。


(本文内容原载于《环球时报》,记者白云怡、李艾鑫)



编辑:GBA Review 新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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