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越南崛起会冲击珠三角经济？

导读 · 2022.7.14

新冠疫情还未散去，俄乌战争也在持续。世界为何如此之乱？全球通胀会给西方政治带来哪些影响？在“有限全球化”的今天，中国如何实现共同富裕？在世界格局重塑的过程中中国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教授、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接受凤凰网香港号的采访，并对目前全球地缘政治和国际经济形势作深入分析。郑教授认为，在“有限全球化时代”，中国对内要做好可持续发展，市场和政府两条腿走路，实现共同富裕；对外更要有国际主义精神，实现“二次入世”，在与世界规则接轨的基础上，引领世界的可持续发展。郑教授还强调，我们千万不要陷入战争思维，否则战争就会随之而来，我们要继续维持亚洲的和平。

实现共同富裕的中国方案是什么？

凤凰网：请问您的新作“共同富裕的中国方案”是怎样思考的？您提倡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方案？

郑永年：为什么我要强调共同富裕？过去40年，美国实现了可持续的经济增长，但因为它共同富裕的问题没解决好，从以前的中产社会过渡到后面的富豪社会，这是一个国内分配的问题。如果实现了共同富裕，美国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过去40年的全球化，中国也受到了一些负面影响：我们的收入差距在扩大，社会也呈现一定程度的分化。但是中国共产党还是有能力，通过40年的努力，促成8亿多人脱离了绝对贫困。“十八大”以后，我们又有1亿多人脱贫。所以，中国确实有贫富分化，但通过大规模扶贫，我们保证了基本的社会公平。这是中国社会稳定的基础，而不是西方所说的“政治控制”，我们的社会稳定是有基本社会公平作为保障的。

下一阶段，在实现全面脱贫、全面小康的社会基础上，我们要实现共同富裕。但共同富裕不是劫富济贫，不是搞平均主义，也不是说搞北欧式的福利社会。我们还是要继续把饼做大，在此基础上，分好大饼。关于这一点，现在中央各个层面、各级政府都是非常明确。

除了中国方案，也还存在其他方案。当今世界，多数国家还很落后，甚至极度贫困，尤其是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国家。英美等少数国家富裕起来了，但富而不公、富而不平，导致了今天的民粹主义崛起。全球只有非常少量的，像北欧这样的国家，经济体比较小、人口比较少，通过福利社会的方式，实现了所谓的共同富裕。

说回到中国方案，实际上国家跟社会要实现均衡，就是市场和政府要“两条腿走路”，这才能实现共同富裕。美国光有资本“走路”，政府发挥不了多少作用，而且政府失败了，就造成如今民粹主义崛起。因为中国的体量也非常大，我们不能学北欧这些小国家搞这样的福利社会，会变成“养懒人”。所以，实际上中国的共同富裕是亚洲国家和地区常见的“工作福利制”，像新加坡、中国香港，就是我们讲的“鼓励劳动致富”。这是除了德国北欧模式之外的另外一个模式。

抗疫下半场中国如何

平衡经济发展和疫情防控？

凤凰网：这两年多来疫情对全球造成了极大影响，但是中国可以说在抗疫上半场中取得了阶段性的成绩。新冠病毒变种到如今的Omicron，全球也渐渐重新开放，中国如何在抗疫和不与世界脱钩之间取得一个平衡？

郑永年：现在是新冠疫情第三年了，全世界都仍受其影响。

具体到中国内地而言，最近这一波从上海开始的新冠疫情，无论是对中小企业、大型民营企业，还是外资都产生了影响。所以，一些外资以及中国自己的一些民营企业，为了生存走向越南、新加坡甚至印度这些已经开放的国家。

这些方面，国家已经在调整。习近平总书记也多次强调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来实现最大的防控效果。我们的“动态清零”是非常科学的，没有哪个国家喜欢疫情的存在。但是具体执行过程中还是出现了问题，到了下面各级政府往往会层层加码，就变成“静态清零”了。

图源：网络

这段时间我们国家自己的中小企业、大型企业都受到了影响。逐步地开放对中国来说还是需要的。当然激进的开放也不好，这会造成社会的反弹，所以我觉得经济发展和疫情防控之间要做到一个平衡。

像你刚才说的，新冠病毒本身也在发生变化。西方以及东南亚国家，就是根据新冠本身的性质变化在逐步开放。所以，当大家都必须开放的时候，中国大陆也必须开放。但这是一个渐进、逐步开放的过程，而不是一下子开放。我们要善于总结经验，如新加坡、越南这些亚洲国家，台湾、香港这些地区的经验都可以借鉴。

越南的崛起

对中国而言未必是坏事

凤凰网：您怎么看越南的改革，以及第一季度出口贸易额对深圳的超越？

郑永年：现在大家都在热议，越南的改革是不是会超越深圳？我觉得，越南对中国经济上的挑战不是一个问题。哪怕越南经济增长率超过深圳，哪怕是它的经济体量超过深圳或者整个珠江三角洲，对中国来说也没什么，说不定还是好事。我们讲共同发展，越南的发展对中国也是有好处的。

对中国来说，越南意义非常深远。首先，我们是邻居，具有地域政治意义；其次，越南也是儒家文化圈的，很多传统跟中国相似；最后，跟中国一样，越南也是共产主义国家。

越南第十四届国会第十一次会议（图源：网络）

越南这几年在改革开放，而且西方也在帮它。我个人预测，越南有可能成为继日本、新加坡之后，亚洲又一个“非西方的西方国家”。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我们关注越南不光是要看经济上的问题。现在很多人在炒经济问题，但这只是表象。越南的经济发展对中国而言不是一个问题，它也不可能从经济上取代深圳或者珠江三角洲。

实际上中国有完整的产业链，工业部门也齐全。只是因为新冠疫情等因素存在，加上西方直接倾向越南的一些政策，以及越南自身也在跟国际接轨，这几个原因造成了一些资本快速向越南转移。

当然，不仅是越南，马来西亚、印度也在发展，这不可避免。我一直在想，新冠疫情、经济政策、二次入世，这些都是我们需要考虑的。我们参与国际竞争，不仅是要跟欧美竞争，也要跟新兴经济体竞争。香港的竞争压力也不光来自纽约、伦敦，还来自新加坡。当今世界，我们步入了“有限全球化”时代，同时也已经进入到一个“全面竞争”的时代，这一点我们必须意识到。

中国不仅需要与世界规则接轨

也要参与制定新规则

凤凰网：您此前在我们栏目的专访中谈到，在“有限全球化”的时代，中国要“二次入世”和世界接轨，首先是跟香港规则的对接。在世界新格局重塑的过程中，您认为中国应该发挥怎样的作用？

郑永年：一个国家的崛起，会导致原来的利益格局改变，这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上也是这样，引起一些担心也是正常的。但我们要问，人家在担心我们什么？我们要看看，这些年美国在批评我们什么，西方在批评我们什么。我觉得又回到了“规则”这方面。美国批评我们“不遵守WTO规则”、“不遵守海上航行自由的规则”，政治上也说我们“不守人权的规则”，但并不是这样。

实际上，中国的发展就是跟世界接轨的结果。这些年，一些国家担心中国“长大了”，不守规则了，所以我们要通过“二次入世”接受世界上的规则。我们不要因为外面的压力而改变自己，而是要主动改变自己。

图源：网络

这些年总说中国靠近世界舞台中心了，有人甚至说中国已经在中心了。从经济总量看，我们的GDP确实如此。人家如何接受这样一个大国，还是一个所谓“守规矩”的大国？

这个“守规矩”，就是我们已经通过几十年的努力跟世界接轨，现在要通过再一次入世来接受世界的规则，并且要做加法。因为我们在不断发展，很多方面已经赶上，在某些方面甚至已经超越西方。所以，中国不仅是一个规则的接受者、接轨者，还要做一个规则的制定者。要考虑到整个世界的利益，不能光看自己。我们不要学美国，美国往往把自己的规则强加在人家身上。要用开放包容的方式来制定新的规则，这是我们国家一直在强调的。我们不要搞美国那样“团团伙伙”的多边主义，而是开放包容的多边主义，践行这样的多边主义，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西方正面临新自由主义带来的问题

中国接棒美国引领下阶段世界发展

凤凰网：我们看到通胀给全球经济带来非常大的影响，甚至有滞涨的风险。您认为全球通胀对西方政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这是否是一个变革新自由主义霸权的契机？

郑永年：西方已经在发生变化了。以美国为例，从80年代开始的里根革命，新自由主义确实是为美国创造了巨额财富，但也带来财富分配不公等问题，造成社会越来越分化。如今美国保守主义的做法——持枪、禁止堕胎、教会可以使用政府资金等各方面，这是更深度的危机。

新自由主义的影响，我们只看到了经济增长，没看到它对社会、对文化的冲击。

现在美国是深度的分化，其政治也受到影响。美国中期选举即将上演，民主党说不定会失去参众两院的控制权，使得其政府更不能作为。所以，美国极右的保守主义价值又回归了，但我们所称的“白左”也越来越走向左。对于美国妇女堕胎权被改变，拜登说美国倒退了150年，这倒不是夸张，而是确实如此，对整个西方也一样。

西方现在的价值观，除了一些抽象的民主自由以外，还有其它东西吗？整个世界都在堕落，堕落到已经不可能再堕落的程度了。从西方世界来说，不光是一个新自由主义。我们把新自由主义理解成一个经济政策，但是它对西方社会的方方面面、地缘政治的影响都很深刻。

如果说，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整个西方世界收获了新自由主义的硕果，那么如今它们正在面临着新自由主义所导致的恶果。这怎么办？要西方自己找到解决方案。作为一个大国，中国应当有定力。首先要实现自身稳定可持续的发展，还要带领世界的可持续发展。当西方出现了问题，我们需要国际观，要引领发展。正如美国引领二战以后的发展一样，我们也要引领下一步的世界发展。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得要有世界观，要超越一个国家的利益。

俄乌战争带来的警示

避免陷入战争思维

凤凰网：您预计俄乌战争将如何收场？对中国会有什么影响？

郑永年：俄乌战争现在已不是俄罗斯跟乌克兰的战争，乌克兰已经成为北约的“代理人”。并不是乌克兰想结束，战争就会结束，它还要受制于北约。

应当看到俄乌战争伤害的并不仅是乌克兰、俄罗斯本身，而是伤害了整个欧盟和欧洲国家。很多的欧洲国家现在正经历着能源危机、粮食危机、供应链危机，这都跟俄乌战争有关系。中国的营商环境也受到俄乌战争的影响。在战争开始以后，西方一直塑造“中俄轴心”这样一个叙述，打击了中国的营商环境。

俄乌战争终将过去。任何的战争都不可能是“永久战争”，都是暂时的。从最近欧洲的一些变化，包括我们国家的变化，都能看出大家是在考虑如何重建的问题。

战争面前人人都是输家，美国其实也是输家，它也受俄乌战争影响。美国自身的通胀巨高，与其能源危机有关。战争面前没有赢家，正因如此，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整个世界也会越来越正常。所以，我们要努力争取和平，为和平年代再出发做准备，而不要陷入战争思维。任何一个国家一旦陷入战争思维，就意味着封闭的开始、萎缩的开始。俄乌战争对中国有影响，但是我们要避免陷入战争思维。

图源：FT中文网

中国是东亚最大的国家。在过去40多年，中日之间、中国和东盟都有点矛盾。但同时，东亚也是这段时期世界上最和平、发展最快的地区。我们现在有能力来遏制战争、避免战争，不要被任何一个大国牵着鼻子走。一旦陷入战争思维，战争就会根据你的意识而来。我个人认为，这是中国大国责任的一部分，我们有能力维持一个和平的亚洲。

凤凰网：您提醒大家不要陷入战争思维，但在眼前，美国印太战略在快速推进与落实，中国应该如何应对？

郑永年：我个人觉得，中国最重要的是实现国内的可持续发展。美国所做的，中美关系的恶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内政的表现。

普鲁士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说过：“外交是内政的延伸，战争是政治的另一种延续”。我们希望美国内部赶紧稳定下来，实现可持续发展，这样美国的外交政策就会回归理性。美国内政好了，国际关系也会好，整个世界也会随之更好；美国内政烂下去，将拖垮国际社会。同样中国也是这样，我们最首要的任务是实现自己国内的可持续发展。

（本文内容原载于凤凰网香港号）

编辑：GBA Review 新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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