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雨后的上海武康路,老麦咖啡馆里人并不多。这家开设于2009年的复古怀旧风格的咖啡馆,融合法式和工业风,在业内有着当之无愧的元老级地位。“提起上海的独立咖啡馆,‘老麦’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流水的网红,铁打的老麦。各种网红咖啡馆来了又走,老麦咖啡馆却是一个坚持了十多年的传奇。”媒体这样评论老麦咖啡馆的江湖地位。三三两两的顾客走进走出,大多会停下脚步跟老麦聊上几句。他的普通话带着儿化音,很容易被认为是北方人,其实他是湖北武汉人。六十出头的老麦,标志性穿着是牛仔蓝的工装背带裤,身上带着“上海爷叔”和少年混合的气质。疫情后生意开始恢复,只是老麦坦陈,这个市场正发生越来越多让人看不懂的事情,精品咖啡馆的生存也越来越不容易。
根据2022年上海咖啡文化周公布的信息,目前上海共有7857家咖啡馆,远远领先于全国其他城市,排在全球第一,是纽约的3倍之多。老麦能在元老的身份上海的咖啡业立足,源于他过去的一系列经历。77年高考恢复后,他就第一批报名参加高考。第二年,他考上了对外经贸大学,毕业后进入财政部工作。80年代初,他就开始带队出国去世界银行开会,并且去往欧美多国考察。在出国访问时,老麦喜欢带着相机到处闲逛。因为时差,他经常清晨三四点就出门拍照,走了一早晨,到七八点就饥肠辘辘。“国外的商店通常很晚开门,唯独咖啡馆会早早营业。很远的地方我就能闻到咖啡和煎蛋的香味,我又渴又饿,就会进咖啡馆里休息。有时碰到当地人在那看报纸,我们就会聊聊天。”在中国人很少有机会出国的八十年代,老麦看到西方生活方式和中国的不同,咖啡馆给他留下了好印象。他发现中国人之间缺乏如咖啡馆这般供人们日常交流的环境,一个开咖啡馆的梦就在他心里种下了。“我喜欢的不光是咖啡,而是咖啡馆里的氛围。人和人之间是放松的、温暖的,这就是日常生活应该有的状态。咖啡馆正是一个寄托着人们各种梦想的地方。也是美好生活的代名词,它是浪漫时光的见证者,也是人们用来搁放柔软心灵的隐秘场所。”老麦这样说。
80年代末,他离开财政部去了深圳,先到高校任职,此后又成了一家银行的高管,配有专职司机。有一天司机对他说:“你记得这个地方吗?我以前在这等你。”老麦说:“有点印象,好像是上个月的事情。”司机却说:“老麦,我在这个地方等你等了五年了……”老麦当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断回想:这么多年我都在做什么,每天干的都是重复的事情消耗着生命。此后之后他相熟的一个朋友,得了重病。去看望她时,朋友对老麦说:“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做梦,但没有行动。时间不多了,有想做的事情就要去做,不要再等了。”这位朋友因为凶险的胰腺癌,几个月后就去世了。老麦想通了,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自己没有尝试过,不能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生活着,而不是活着”成为他的人生信条,他决定离开金融业,离开深圳,开始创业。
选择上海是因为只有上海的气质符合他最初想象中咖啡馆的样子。他在有大量名人故居的桃江路开设了第一家店,因为复古的设计和衡山路一带的风貌高度契合,成为当时上海最火的咖啡馆之一。他喜欢老旧的物品,在国外时,他就喜欢逛跳蚤市场,四处收集各种藏品,这些收藏品也成为了咖啡馆的一部分,被摆在了咖啡馆中供游人观看。“在老旧的时光中,忘记了一切。人世间的美好本就不多,珍惜那不多的一点点吧。”他这样说。西式木门、铁皮玩具、雕花木梁、年历牌和旧上海家家户户都有的水表……皆彰显着老麦的审美和人生故事。他还把自己拍的一些黑白照片,小尺寸打印在微黄的哑粉纸上,再黏贴在手绘本上,做成单页菜单。他回忆当时没有微信、微博,也没有网红的概念,但开店的第一天就火了,玩音乐的、画画的、摄影的……纷涌而至。老麦至今还记得自己为第一位顾客端上自己亲手调制的咖啡时激动的心情。很多顾客因为咖啡馆而成为他的朋友,热心的老麦甚至为单身的男女们办了一个俱乐部,提供互相认识的机会。上百年来的历史积淀,和爱好文艺的都市人群相交融,这间咖啡馆形成了一股迷人情调。
九年后,时间到了2018年,他把咖啡馆搬到了武康路。他相中的店址在武康大楼,其始建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外形犹如一艘巨型航船,由旅居上海的著名建筑设计师邬达克设计。老麦看到这里有很多当地居民,却没有一家咖啡馆,于是从淮海中路到武康路,打通了武康大楼的底层。老麦本人也多次去欧洲采风,将咖啡馆与武康大楼建筑风格保持一致。安静的武康路随着社交媒体的红火而成为了网红马路,老麦咖啡馆也成为网友打卡网红建筑时经常出镜的人气咖啡馆。在武康路店,老麦最得意的是一楼的十几张桌子,桌角来自近百年的法国老货,桌面则是老上海拆迁下来的旧木板,来自世界各地的老照片、旧CD、火柴盒或其它装饰散落在咖啡馆内部,被雕刻出“老克勒”的风韵……2018到2019年是老麦生意的黄金年代,咖啡馆外总是挤满了排着队想进店的顾客。老麦很快又在静安寺开了分店,并且开设过老麦杂货铺、老麦理发店等不同的线下业态。
老麦咖啡馆的静安寺分店在2022年宣布歇业。曾经,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装修这家店,淘来的壁炉装饰下贴着民国风格的瓷砖,走廊的木扶手做桌腿,收来的老床板做桌面,组成一张张咖啡桌。停业成了新闻,还引来澎湃、新民晚报等本地媒体的报道。老麦当时站在咖啡店里,看着每一件花费大量心血的装饰,感慨万千:“每一件装饰都花费了大量心血,现在这里空了,确实挺舍不得的。”咖啡馆院落里,杯碗碟勺一字排开,以15至20元的价格出售给顾客。不少消费者早早赶来,与这家小店做最后的道别,并买走三五杯碟留作纪念。不仅自己的门店关门,他也很伤感地看到曾经的同业选择了关门。他形容曾经生活过的东平路如同失神的寡妇,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今天,疫情如同海啸,冲刷着每一位餐饮从业者的神经。这位坚强的寡妇,再也坚守不住了,我仿佛看到她在掩面痛哭,而我,也默默陪着她,无声地掉下两行清泪。为百业萧条的街道,为弹格路边叶茂中的故居,也为我自己那一去不复返的中年岁月。”老麦感叹。在老麦咖啡馆武康路店周边,竞争也随处可见,七八家咖啡馆出现,不仅有国际连锁咖啡,也有独立咖啡馆和国内新兴的咖啡连锁品牌。他看到竞争越来越激烈,行业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2023年举行的一次咖啡节活动上,老麦很明显地感觉现在的咖啡业的创新已经变味——越来越像奶茶,越来越像饮料,而不像咖啡。“消费者喜欢好看的,拍照打卡,业界也迎合这些潮流。很多小年轻喝不出好的坏的,他们只是喜欢好看、要拍照。”老麦很无奈。内卷太厉害,老麦说起就直摇头,“现在有意思的咖啡店很少,大部分我都替它们担心,一看地段、风格、出品,就觉得估计坚持不长。有的新咖啡馆我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正在关门的倒计时,”他说,“因为咖啡馆不是仅提供咖啡,经营的关键在于它能否给人提供一种温暖的感觉。”如今他花最多的时间在设计上,他设计过别墅、餐厅、咖啡、酒吧、美甲店、中医、中药铺、养生堂……“我大部分收入来自设计,而不是咖啡馆。”他说。年轻时开咖啡馆的梦已圆,他依然有很多待实现的计划:在不同的欧洲小镇住一年(每两个月换一个地方);在苏格兰或者古巴或者罗马尼亚的小镇拍黑白照片1个月;欧洲一年的火车通票,一年内可以在任何一个站任何时间上下。他喜爱摄影、写作、绘画,咖啡馆里就摆着他的作品可供购买。不变的是他仍然喜欢在旧物品里,寻找过去的回忆。他找到最早挂在桃江路老麦咖啡馆吧台立柱上的一只民国鞋楦,37码,多年前淘自石门一路靠近吴江路附近,“有一种工匠的美”,他这样形容。又翻出了几张丹麦的照片,来自曾出售给老麦金表的丹麦老太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早已失去了联系,如果她还在的话,也应该90多岁了。世事无常,我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这些旧物上,抚摸,并寻找那些逝去的岁月和梦想。”他这样说。伤感仍在。有一天,他突然翻出了前几年关闭老麦杂货铺时的照片。“人生的起起落落,都是构成个体的一个个片段,”他写道,“最后都变成了诗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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