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刊号】从非洲到中国：在一线做性别公益意味着什么？｜性别梦
受访人丘丘的生活照。图片由丘丘提供（下同）
文｜2丹
（本文根据受访人丘丘的经历而写作）
高校毕业，大厂工作，考公考编，结婚生子。社会时钟设计了一出理想化的人生脚本，推着每个人不断向前。
符合剧本就能被羡慕追寻，一步踏错便值得惋惜。在逐利的口号中，「做公益」似乎常与不丰厚的薪水、不稳定的事业、不成熟的社会身份联系在一起。
然而，总有人跳出常规的成长范式，追求不一样的人生可能。
远赴非洲：跨文化视野下的性别思考
丘丘没有想到，她与性别议题的不解之缘，萌生于一万公里外的喀麦隆。
2014年，为了增进对传统社会司法机制的了解，正在瑞典学习法律社会学的丘丘决定远赴喀麦隆实习，为当地审判委员会推广人权知识。
位于非洲中西部，被誉为「小非洲」的喀麦隆共和国，因其丰富多元的民族文化远近闻名，也生长出交融变幻、错综复杂的社会环境。
在喀麦隆乡村，大小纠纷都是由村民组成的部落委员会审判的。
让丘丘诧异的是，大部分部落的审判委员会竟完全没有女性参与。即便偶尔出现女性身影，她们的意见也总被男性委员刻意打断，最终只得归于沉默。
有一天，村里一位女孩被丈夫家暴了。女孩在审判会上不断自述痛苦，证明自己「不该被殴打」，委员们却对她受到的折磨充满偏见，要求女孩反思自己的错误。
作为观察员的丘丘无权介入审判过程，只能眼看女孩在自证清白无果后失望离开。「这是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女性个体在面对结构性压迫时的无力。」
违背正义的审判带来了愤怒，女孩的哭声则激起了对共同命运的感知，对性别议题的长久关注开始由此生根发芽。
必须做点什么。丘丘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就无法带来任何改变。
然而，倡导过程困难重重。「比起专业人士，女性更像是『财产』」，这样的传统观念给丘丘的工作和生活带来许多困扰。
丘丘发表意见时，「出于对客人的礼貌，他们不会因为我是女性就打断我，但同样的观点在被高大的意大利男同事说出口时，总能获得更认真的对待」。
在当地人眼里，比起人权工作者，丘丘「首先是一个女性」。哪怕在工作场合，酋长和其他委员也常常询问她是否单身，可否嫁给自己。这样的骚扰情况，同行的男同事从未遇见。
非洲集市上常见的彩布
如何在顽固的传统观念下「做性别」？宣传平等、尊重、权利固然重要，但在设计《人权宣言》教案时，丘丘发现「西方中心」的布道式宣传无法让当地人真正融入讨论。
喀麦隆的跨文化经历，让她开始反思如何立足本土环境，有策略地推动性别议题。如果直接做观念倡导无法带来效果，那么必要时可以「绕一点弯子」。
起关键作用的长老想要实现什么？他想做出实绩，为未来事业铺路。丘丘开始将女性参与和提高委员会的代表性、公信力联系起来，强调成果对树立长老威望的作用。
对于掌握权力的人来说，符合自身利益追求的建议更能驱使行动。如此一来，看似顽固的势力，竟渐渐产生松动的空间。
在长老的同意和机构负责人的支持下，丘丘开始推动自己的项目，支持部落纳入更多女性委员，甚至为一些特别案件设立专门的女性审判委员会。
「那时候很年轻，想到什么就去做了。即便现在，我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不公正发生却默不作声。」
喀麦隆的经历，让丘丘取得了公益道路上的第一个成果，也让她体悟到，再微小的力量也有机会催生改变。
然而，喜人的成效似乎并不长久。
2017年，喀麦隆发生内乱。对立的南北区域，混乱的司法体制，让社会氛围变得更为保守而动荡；克服重重阻碍推动的女性审判委员会，也随着长老摇摆不定的态度不了了之。
这段经历让丘丘深切感受到，面临巨大的结构变化，如果没有法律和制度的改变，昙花一现的成果必然是脆弱的。
那么，反身中国，乡村中被忽视的女性议题就不存在吗？推动政策改变的需求难道就不存在吗？
丘丘在喀麦隆和村庄妇女的合影
回归本土：绝处逢生的女性力量
喀麦隆的经历，让丘丘开始用不一样的眼光反思自己在国内的经历。
2015年，为了更好地了解本土农村议题、利用法律工具保障妇女权益，丘丘回到挂念许久的中国，成为众泽妇女法律中心实习生。
众泽妇女法律中心由中国第一位专职公益律师郭建梅创立。二十多年来，郭建梅和她的团队为约12万名妇女提供免费法律咨询，接手超过4000起有关妇女权益和性别平等的诉讼案。
众泽的专业化平台为丘丘带来突飞猛进的成长。
「她们给了我很多学习机会，包括参加欧盟驻华办事处和加拿大大使馆等机构的活动，参加《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培训，还有各类专家学者的报告分享和各种各样女性主义沙龙。」
对卷宗的广泛阅读也让丘丘更深切地理解了什么是暴力，以及性别暴力会依附哪些隐秘的形式发生。
在充分了解本土议题的基础上，丘丘投身黑龙江农村妇女土地权益保护的调研，共同推动村规民约的改变，让男女平等享有农村土地权益的纸面规定，成为妇女手中实际掌握的土地资源。
扎根本土的实践经历，让丘丘感知到女性个体迸发出的强大力量。
2015年，正是《反家庭暴力法（草案）》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的一年。在筹办反家暴法律师意见研讨会时，丘丘注意到一位让她印象深刻的律师。
「她少了一根手指。」
后来丘丘才知道，这名律师本是一位遭受丈夫暴力的家庭主妇。面对一次次殴打，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让她选择忍气吞声。
直到暴力升级，对方将她的手指砍掉，她才确信这个用「家庭」掩饰恶行的人不是可以浪子回头的亲人，而是一个可能杀害自己的罪犯。
然而，当时的法律并未给予家暴明确界定。如果受到的伤害「不够严重」，家暴就很可能只是「家事」。一次暴力或许可以短暂风平浪静，当事人却要永远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如果要求救，该如何求救，该向谁求救？
法律应该是每个人的武器。觉醒之后，为了帮助更多和自己一样曾经无助的人，她开始自学法律，最终成为一名律师，利用法律捍卫妇女权益。
个体的蜕变让丘丘再次震撼于女性的韧性与魄力。这是无所不能，绝处逢生，可以带来巨大改变的力量。
「无论现实多么令人绝望，她们都不会被击倒。只要能探寻到一点机会，她们就能找到突破口，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受访人丘丘的生活照
废除童婚：个体带来的无限可能
同样让不可能成为可能的，还有马拉维的卡钦达摩图酋长。
位于非洲内陆的马拉维共和国，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在参与2022年人类发展指数排名的191个国家中，马拉维仅处于第169位。
极度的贫穷和根生蒂固的童婚传统，让许多女童在本应上学的年纪被迫结婚，从而失去接受教育和自我发展的机会。
然而，看似不可撼动的童婚制度，却在特雷莎・卡钦达摩图酋长的推动下成为历史。
那时的丘丘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很快将与卡钦达摩图酋长交织起来。
在众泽获得快速成长后，深入的草根实践和链接全球资源的机会，让丘丘再次产生「游荡」的想法。
她打算回归国际组织，成为连系本土知识与全球经验的桥梁。很快，丘丘成功申请上联合国妇女署研究助理岗位，并最终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南部非洲区域办公室的正式一员。
2017年，丘丘在工作之余前往马拉维旅行。闲聊中，她向同事提起对卡钦达摩图酋长的钦佩，没想到同事竟是酋长同部落的熟人。
一个电话，成为丘丘和酋长见面的契机。卡钦达摩图爽快答应和这个「中国小姑娘」会面，而见面那一天，恰好是丘丘的生日。
同事开着车从马拉维的首都出发，前往遥远陌生的部落。一路颠簸，丘丘却只记得激动、紧张，以及「高兴到快疯掉」的心情。
酋长对丘丘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是上一任酋长最小的女儿。老酋长在大限将至时，毅然将位置传递给了最聪明、最有希望的小女儿。
接受过高等教育，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卡钦达摩图是教育的受益者，深知教育将如何改变女孩的人生。
丘丘和卡钦达摩图酋长一起过生日
上任后，她召集几十名二级酋长，表明废除童婚和推动女童教育的决心；然而，除了零星一两人响应，反对与指责的声音铺天盖地。
「他们觉得这是对传统的颠覆。」
酋长还是雷厉风行地做了下去。她直接解除领地中仍有童婚现象的二级酋长职务，并组织大量妇女线人，探查村中让女童辍学的家庭，确保家长让孩子重返学校。
同时，她还邀请乐队编写朗朗上口的欢快歌谣，描绘女孩接受教育的重要意义，让教育的力量深入人心。
在软硬兼施的策略下，改变渐渐发生。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废除童婚的行动中，卡钦达摩图的名声也从代扎地区走向全世界。
最终，她的举措不再是一个区的改革，而是成为了整个国家的法律。
在二十六岁生日这一天，丘丘见到了这位鼓舞人心的酋长。酋长为丘丘准备了热烈的欢迎仪式。穿着传统服饰的村民，载歌载舞地迎接丘丘。
「后来我才知道，村民们唱的就是关于女童教育的歌谣。跳舞的人里，有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大叔跳得特别起劲。酋长说，他就是当时反对最激烈的一个小酋长，现在却是最认真努力工作的人。」
电影般的巧合，做梦般的经历，丘丘说：「这是我永生难忘的生日。」
最重要的是，「酋长让我看到了特别本土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从内部生长出来的，是利用本地资源和当地人智慧产生的」。
卡钦达摩图酋长为丘丘组织的生日歌队。其中，穿紫色衣服的大哥是曾经反对她废除童婚提议的酋长，后来也加入了反对童婚的战线
受到酋长鼓舞，丘丘也开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更多个人行动。
她注意到，即使童婚制被废除，当地孩子的受教育形势依然严峻。极端贫困的环境让孩子们甚至没有笔记本、书包等基础用品。
于是，丘丘开始发动国内朋友捐款，给村子里的孩子配备学习用具。
这样的改变或许微不足道，但剧变不就是从个体改变的累积中产生的吗？
丘丘：于生活中「做性别」
如何促进真正的改变发生？丘丘认为，比起纸上谈兵，置身田野更为重要。
「在联合国工作时，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筹办各种会议，总结一些框架性意见，再让各个国家补充修改，形成区域性文本。」
这样的工作不够「在地」。各国获取意见后，是否真的在贯彻执行，又取得了怎样的影响？远离田野，丘丘很难获得及时反馈。
2018年，丘丘毅然离开联合国，前往上海一家公益基金会工作。「我很喜欢在一线的感觉。我想要和人们实地交流，了解TA们的需要，进入TA们的生活场景，成为TA们的伙伴。」
丘丘目前主要负责乡村发展项目，探索如何利用数字技术推动本地传统文化的保护和传播，完成了玉树传统建筑数字化记录、贵州黄岗村数字文化地图绘制等多个课题。
在榕江的三宝侗寨，丘丘通过与当地艺术家合作，推动社区女性联结和基于蓝染技艺的文化创作。「即使现在工作结束了，我和合作过的伙伴们还是保持着联系。」
丘丘（第二排右二）和基金会同事等在青海玉树拉布乡合影
丘丘（第一排右三）和基金会同事等在黔东南侗黄岗侗寨合影
如今，性别并非丘丘所在基金会的核心议题，「但性别始终是我看待问题的重要角度」。
做性别公益，是否一定要依托一家公益机构？丘丘的答案是否定的。「将性别视角融入生活，影响身边的人，也是一种倡导方式。」
点开丘丘的朋友圈，可以看到当今大部分热点社会议题。
这是一个由她搭建的「小型公共领域」。很多人无法理解丘丘的「狂热」分享，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对性别议题的讨论中。
在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上，一个男生对她说：「我很不喜欢杨笠。你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一个人？」丘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分享了自己作为女性对世界的体验。
渐渐地，越来越多同学加入了讨论。大家心平气和地分享成长经验，努力共情彼此不曾外露的感受。
「那一刻，我感觉每个人都被看见了。」这样的对话让丘丘倍感鼓舞。大家的经历各不相同，却能从中找到交叉点，「而那个点通向人类共同的福祉，暗示着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可能性」。
但在公益道路上大放异彩的丘丘，却没有得到父母的支持。
本硕分别就读于复旦大学和隆德大学，拥有优异成绩的丘丘曾是父母骄傲；但是，如今的丘丘却让家人感到困惑。
在双亲眼里，丘丘是个没有稳定工作、没有成家立业的「游荡者」。「他们的焦虑或多或少影响了我。好像一旦发现我没有满足他们的期待，就觉得我是个一事无成、不断贬值的人。」
然而，丘丘并不后悔自己的「游荡」。在她眼里，每一段探索都有非凡的意义。路是一步步走的，如果不尝试多种可能性，又怎么看到真正的自己？
如今，丘丘的目标是成为「流动的智库」，希望能为各地政府和乡村社区提供咨询，支持当地的可持续转型。
为了达成目标，读博深造成为丘丘理想道路上的重要一环。「放在几年前，我对读博是抗拒的，我不想直接从一个象牙塔走进另一个象牙塔；但现在，我觉得未来的方向很清晰。」
比起马不停蹄的「一步到位」，所谓的「走弯路」反而让她看到更多风景，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对还在迷茫中的公益人，丘丘给出了她的建议：「最关键的是明确未来方向和真正想实现的东西。只要不是漫无目的、人云亦云地走，哪怕慢一点也没关系。」
丘丘的生活照
END
我们
是谁
性别梦是一家关注性别议题的倡导机构，致力于分享个体对性别的多元探索经验，呈现关于性别的人物群像，并为关注性别议题的伙伴搭建友好交流和自由思辨的公共空间。
注：我们在这里使用「性别」而不是「性/别」，以体现性与性别是相互交融、你中有我、不分彼此的，故不再按「斜理论」添加分隔号，而按照中文习惯直接表述为「性别议题」。这是我们的创新性认识，不代表我们不关注「性」。
性别梦的Logo将云朵作为梦的意象，将采访和表达人物故事的形式视觉化为文字气泡与云朵的组合。Logo的构型中包括了Gender Dream的首字母，以此来强调机构名称。
性别梦的Logo由优秀青年设计师王珂沄设计。她本科毕业于加拿大York/Sheridan Design Program，目前在一家甲方公司任职品牌设计师，也会在空余时间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设计项目。
珂沄想说的话
我一直对性别议题有所关注，所以这次很荣幸能够为性别梦做设计。在此期间，我也更加深入地了解了很多和性别相关的知识，特别是无性吸引之声的文章帮到了我很多！
我希望性别梦能够越办越好，也希望不同性别的人都能够讲述自己的故事，并被世界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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