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言丨对话张佳晶】：关于建筑师的“传说”与“真相”
张佳晶，上海高目建筑设计咨询有限公司（Atelier GOM）主持建筑师，主要代表作品有：北京塞纳维拉住区，上海龙南佳苑、上海三鑫花苑、上海新江湾城邻里中心、上海嘉定德富路中学、上海奉贤市民中心天幕、上海奉贤区老年大学、上海西岸目外工作室等，同时信奉现实主义的设计哲学，主张直白务实的理解建筑，让浪漫主义在理性设计的过程中产生，并在现实和浪漫中寻找设计的平衡点，让建筑空间更加务实、亲人，接下来让我们走进张佳晶的建言现场：
大部分有追求的建筑师在选择建筑类型时，毫无疑问，都愿意选择美术馆、图书馆等比较有影响力、有标志性、“高逼格”的公共建筑来展示自己的实力。但现实和理想会有区别，最终能做什么样的项目，与建筑师的能力、机遇、运气，都有关系，有人走上了商业建筑的路线，有人做了房地产建筑类型，有人运气好一点，可能直接做文化建筑类型……对我这样的建筑师来说，如果有机遇做一些博物馆建筑、艺术馆建筑，我可能不会比现在当红的任何一个建筑师做得差，但是为什么我会选择了枯燥的集合住宅、教育建筑和城市设计领域？我认为不是我选择它们，而是它们选择了我，只是和有些建筑师不一样，面对这样的项目，我没有逃而已。
▼ 龙南佳苑5号楼
▼ 德富路中学
建筑学与建筑行业往往存在一种错位，或者说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建筑学，因为它不只是一个工学，它更接近于带有技术含量、工科性质的社会学。比如说我们在美国谈建筑学，在欧洲的发达国家谈建筑学，和在越南谈建筑学、在中国谈建筑学、在朝鲜谈建筑学，一定会有不同的侧重点。但是现在的建筑学语境是一种为西方媒体服务的或者唯西方建筑学马首是瞻的方式，建筑师只有走那条路才容易红，导致中国有项目选择能力的优秀建筑师，往往会选择取巧的方式来获得成功，把一种更西方的建筑学语境作为专业内谈论的一种标准，但是跟我们的社会当下需要解决的问题完全不一致，完全是两件事情。
▼ 东斯文里城市设计
所以说，有些建筑师的建筑生涯看重个人表现，有些建筑师的生涯是跟社会有关联的一种存在，每个人的使命是不一样的。作为一个与社会密切相关的建筑师，我们进入行业的时候要选择怎样类型的建筑来做，往往不是自己决定的，而是我们的建筑现状、城市现状的土壤决定的——因为你谈建筑现状，就必须谈城市现状，谈城市现状就必须谈它的制度现状，谈制度现状就完全超出媒体的建筑学认知领域，同时还有资本的、社会的、特殊行业的不同区别。每一种建筑面临的情况也不尽相同，比如需要报批的建筑，那就是在体制内与人共舞，而不需要报批的建筑则是在体制外的另一种情况。整体来说，我们在媒体中宣传和了解的建筑与建筑知识，它可能占建筑行业的5%都不到，所以尽管看起来很热闹，但它不代表建筑行业，不代表建筑学。
▼ 龙南佳苑夜景鸟瞰
▼ 云南白沙小筑室内
为什么说建筑行业有超过了95%的量，是鲜有人能够了解的呢？比如说工业建筑、交通建设、市政基础设施、医疗建筑、科研建筑，还包括大量的居住建筑和教育建筑与日常媒体宣传相去甚远，还有与城市生活密切相关的城市设计领域，由于无法实物化而鲜为人知。而这些领域除了需要设计的热情以外，还需要像科学家一样的严谨、专业，因此构成了一个不为我们非专业媒体知晓的巨大领域。
▼ 上海外高桥港五期集调中心
▼ 上海外高桥港四期检查桥
在中国，在不为非专业媒体知晓的巨大领域中，90%以上的建筑量属于房地产建筑。由于权力和资本的互相结合带来的复杂原因，建筑学在这里没有话语权。没有话语权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会发现，每座城市都差不多，每个小区都差不多。开发商设计住宅类型的房型只有几种，比如A、B、C，然后灌输给我们，这就是最佳户型，这就是我们最佳的生活方式，“哪怕北面是上海之鱼这个大景观我们也要客厅朝南。”我们对房地产洗脑内容也信以为真，因为我们从未见过更好的，以为有A、B、C就足够了，至于D、E、F、G、H，他们不会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在这一刻，镰刀和韭菜达成了共识。
▼ 临港双限房
从资本获取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和维护权利的角度来说，只有A、B、C当然最简单。但是它的后果是什么？是多样化的缺失。如今这个行业的现实是，三亚和东北纬度差20多度，但它们的房子可以设计得差不多，贵州和上海经度差20多度，但它们的房子也可以设计得差不多，因为这样好卖、简单、不用动脑子，因为我们可以被强迫接受这样的房子。有时候，开发商也会“安慰”一下有创意需求的顾客，找一个明星建筑师，花很少的费用，告诉他，这个地方你要给我一个亮点，让我眼前一亮，别的地方不要乱来。
于是所有建筑师都把创意集中在这一点，集中在“可以乱来”的建筑，集中在安全的、在网络时代可以瞬间获得回报的建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前面说，大部分建筑师愿意去做售楼处、咖啡馆、民宿改造、小图书馆等建筑，为什么我们通过网络媒体知道的那些建筑也往往是这一类，为什么我们的媒体和明星建筑师从没有热衷过城市设计、市政基础设施尤其集合住宅，那些和我们密切相关的建筑？为什么如此量大反倒出现作品荒漠？为什么只有中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 临港双限房鸟瞰
对于这一类型的建筑，能够敢于创新的人是凤毛麟角，能够维护多样化的机会也是稍纵即逝的，即使非常努力，即使经过许多年的打磨，因为种种条件限制，也并不总是能够成功。人当然本能地趋利避害、想要选择一些安全和有利于自我发展的事物，但如果在这方面大家集体缺席，我们的城市、生活，就太无聊和可悲了。
▼ 临港双限房
因此，我认为建筑师的使命就是要通过专业能力创造和维护多样化，即使在机会少得可怜的类型领域。只有维护多样化才能维护建筑行业的尊严，维护建筑师的尊严，不然所有的人都会说这千篇一律的、糟糕的设计是建筑师做的。必须有一些人站出来，不回避每种类型的建筑，在操作的过程中努力发挥能动性。我认为我的使命就是干这件事情。
很多媒体想把建筑师明星化，美其名曰是“平易近人”，但我认为，优秀的建筑师应该是类似一个科学家的，在中国这样的一种现状下，建筑师更多的成分是一个科学家，他是在做专业内的事情，而这些专业内的事情，行业外人一般都是不知道的。我不想迎合这样一种媒体趋势，不想把自己一个专业的科学家变成了明星，尤其当行业已经出现问题的时候，你说一个明星对社会影响大，还是一个科学家对社会影响大？
我想做专业内的事。生活中，建筑师当然可以“平易近人”，可以吃饭、喝酒、开玩笑，这些随便，但当与采访者对谈时，他应知道采访者身上承担着媒体责任，他代表着他的受众群，是1万+甚至10万+，那就不能这样了。媒体关注人群在整个网络世界中占的比例决定了所有人对建筑，对建筑师，对这个行业的理解，建筑师必须在意这一点，必须告诉大家，关于建筑设计的许多“传说”，其实不是那样的。建筑学是什么？我们建筑行业的现状是什么？中国建筑行业的毛病和城市、和社会之间的关联是什么？我们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是你笃信的那些其实完全是错误的事情，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要告诉你，因为我们在这个行业，因为我们是科学家。
▼ 德富路中学线框鸟瞰
▼ 目外工作室
面对任何问题，科学家是以数据说话的，而不靠情绪和感觉。我们的城市需要这样理性的头脑。
我举一个例子：前两天我跟一个朋友在玩谷歌，谈到人口问题。我很久以前就以东京和上海做了一些对标，因为我能从规划院的同学哪里得到数据支撑。我意外发现东京都23区600多平方公里，跟上海的中心城面积几乎是一样的，人口数量居然也是接近的。我一直以为东京都的中心区的密度远高于上海，结果发现它俩的数字都是面积600多平方公里左右、人口密度都是每平方公里16,000人。但为什么东京都显得更有魅力？经过分析，我认为一个主要原因是，东京都23区的人口密度，每个区上下相差不超过1000人，你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吗？地区发展非常均衡，而我们浦西的杨浦、虹口、徐汇可能局部有4万，浦东新区的某些地方只有几千，这就是这个城市的数据模型有问题——在东京都，每个区密度相当的背后是来自各方力量的博弈产生这么良好的一个结果，导致各区资源分配均衡，都有自身的魅力，因此充满活力，而我们是恰恰相反完全不均衡。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怎么办？把浦西的人赶到浦东去吗？不可能，浦西再挤，有人也不想离开。那么如果想发展，怎么办？外来人口填入是个很好的办法，比如说把浦东的人口密度加到15,000，渐渐与浦西接近均衡，这么算下来上海可能会有3500万甚至5000万人。3500万人也好5000万人也好其实不可怕，因为我们有3200平方公里建设用地，这个密度一点都不可怕。但是我们的2035总体规划结果是什么？规定了人口上限是2500万，也就是说扼杀了这种可能性。
▼ 东京都和上海人口密度分布图解
然后带来的结果是什么呢？到处造办公楼，不造住宅。外地人还想来怎么办呢？我们就开始发展了一个新的居住类型叫“租赁住宅”，而租赁住宅的人口持续增长不就超过2500万了吗？那不符合国家战略。因此租赁人口不进入城市总人口，但计入可承载人口。这是一个解决国家战略和地方发展矛盾的一个有趣的文字游戏。
▼ 龙南佳苑
▼ 龙南佳苑5号楼剖透视
和其他行业一样，建筑师领域也有传承，有“传说”，但一些建筑学子看到大量的明星传记、被美化的故事，就觉得建筑大师是靠自由的意志、奔放的思想改变社会，这是不正确的。第一，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可能只有70%，“传说”背后的“苦逼”，他没写；第二，每个人的使命是不一样的，天才可能是一百年出一个的、由上帝派来的人，你不是他，而且99.99%的人都不是他。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我认为设计自由是不存在的。当我给自己建房子时，我是自由的，我自己花钱、自己建造，我根据自己的需求，是可以在有限的资金内获得自由的，但职业中的设计是什么？是别人花钱。既然是别人花钱，凭什么让你自由？
我认为设计自由是很多年轻人在受到一些外界故事干扰的情况下，过分追求绝对自我的一种行为。但尽管如此，建筑师仍有很大的主观能动性，因为我们面对的甲方是非专业人士，他的数据库很小，而你的数据会很大，他没有想到的区域的数据库，你在设计分析中贡献给了他，他忽然醒悟了、用了，或者他觉得不好就不用了，再或者他又提出他的想法，你的数据库也得到充实——建筑设计是这样一个过程。
▼ 目外工作室
所谓灵感，所谓创意，我认为并不存在，你的创意是来自于你的运算，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运算的基础是你头脑中的数据库和你的算力，跟电脑是一样的。你的数据库就是你学习的东西，从书本，从其他专业，从日常；你的算力就来自于你的智商、情商，你的专业运用与领悟能力。
在你提供设计可能性的时候，你是自由的，但是选择的人他有他的想法，比如说开发商的数据库跟我们就肯定不一样。在工作中，我们会结合彼此的数据库，所以建筑设计是一个互动行为：有一个初始值，不停地有东西加进来，向着一个趋势走，大趋势可能是不变的，但中间有好多偏差，这个偏差可大可小——它是在非常丰富的互动中推进，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行为艺术，一种群体行为艺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十分有趣的。
▼ 感谢张佳晶老师提供的原创歌曲《无济于事》
很多人说我这个人特别适合跨界，我不太承认这一点，我认为只有改行，没有跨界，那些以跨界知名但还是以做建筑师为生的人，只是想通过跨界增加影响力、增加流量、多接一个活、提高单价而已……这原本无可厚非，但我们要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我们可以愉快地做一个商人，千万不要把这些事情上升到更高的学术理想的层面，不要把个人的宣传营销行为渲染成一个什么新时代建筑学宣言，跨界建筑师和业内建筑师的本质没什么区别。
建筑师不能太固步自封，应该向其他行业学习，但核心应当是建筑，而我最近更认为应当是科学，是将多种科学手段的综合，而不是建筑师本人辞藻的“综合”；建筑也确实应该面向新时代，但这种新应当是看重未来，比如看重 AI对未来的影响，看重交互，看重新的建造方法，或者看重更适合中国当下的某种东西，这些才是特别重要的。
▼ 龙南佳苑参观
建筑学是个非常伟大的职业，它的伟大在于它几乎融合了所有领域的学科，而且是每一类建筑都会有不同的外延，它跟我们的生活、城市、体制、社会都直接相关，而许多建筑师只选择了创造所谓的“网红美”， 把自己定位在红个24小时后谁都记不住的建筑师，把才华都浪费在内容流量，而放弃了那些可能解决我们的根本问题的机会，我觉得这个太短浅，而且太亵渎建筑师这个行业了。
▼ 阿那亚犬舍内院效果图
我更愿意选择十年磨一剑的这种方式去创造建筑，这样做会比较辛苦，但辛苦带来的回报会比那样更开心，比如说我们用十几年去让中国一个特别无聊的设计领域终于有一些可以在学界被重视的作品，这比我设计一个网红建筑，每天有上千人来打卡带给我的快乐要大得多，因为这些东西太短暂了，短暂到没有意义，我认为它不需要我来做，有的是人可以胜任。而我应当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更有意义的建筑设计中，一些能改变当下的东西中。
▼ 聊宅志异2008-2020
其实我也知道，“改变”这个词很难出口，因为我也发现这么多年，我们什么都没能改变，但是我们不能永远不谈及。可能等过20年、50年之后，后一辈建筑师才会意识到，在原来我们的建筑史上，前辈建筑师如此拼命努力过，他们也就会循着前人的踪迹，继续努力，继续独立思考。因此，在我看来，我们的努力即使失败了，也是弥足珍贵的。
建言思想汇之张佳晶
合 作 方 ：建筑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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