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O&M × 王梓斌:空间的诗性
我期待每一个设计都能被使用者赋予新的意义,
成为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独一无二的场域。
关于成长
我生于简单的80年代,祖辈是新中国第一代电影人,所以几乎整个童年都生活在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大院里,一座座的摄影棚几乎就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和小伙伴还在大院草丛中发现过一个“人头”,发现只是拍砍头戏的道具后还把它当足球踢。有朋友说这段经历很像《天堂电影院》中的浪漫,可是在那个时代,电影厂和其他工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大家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每天见面的街坊四邻都是艺术家、音乐家、名演员,他们也和那个时代的简单平淡的普通人一样,忙忙碌碌,喜怒哀乐着。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我非常美好的启蒙时期吧。
▵长春电影制片厂旧址如今已改造为电影博物馆,向更多人讲述它的故事
在开放自由的90年代,我就已经开始在“设计”的大门口玩耍了。我的父母亲都是建筑师,从小我就常拿着马克笔和丁字尺乱写乱画,在制作建筑模型时被胶水粘住手指,工地上的木工师傅会给我打造精美的兵器,我也曾人肉试验各种安全帽的防护强度(笑)。至今我仍清晰记得母亲伏在画图桌上用铅笔画出的精美图纸,还有父亲办公桌上严谨细致的工作笔记,其实他们并未直接教给我多少专业领域的知识,却以一以贯之的工作态度言传身教,始终影响并护佑着我的职业人生。
▵前几年在家里找到的很有时代特色的老图纸
就是在这样的影响下,我在大学期间主修了城市规划专业。入学时学校组织参观系馆展厅,大家懵懵懂懂的感知着那些优秀的学生设计,那时我就明确地告诉自己,我的作品一定也要出现在这座展厅里,好在毕业的时候实现了这个对自己的承诺。
▵不太正经的毕业照,但也是我和展出作品唯一的合影了
其实年轻时的劲头更多是创作的冲动和表达的欲望,我并未深刻理解设计的本质,也对它能产生的力量一无所知,也是对人和环境的关系与需求未求甚解,我和伙伴们也曾试图探索人性的需求和空间的可能性,但那时的信息传播并不如今天这样发达,研究和思考都多少受到一定限制。我记得在大三的时候,我刚刚接触到国际前沿的景观设计理念时,也对设计专业有了新的认识,甚至在计划未来五年的路径了,我开始期待以城市规划专业的背景,以景观设计师的身份,为身边的环境与人做出更多美好而具体的改变。
关于经历
大学时基本确定“转型”的方向,毕业后我就选择了青岛一家老牌园林设计院,最初的专业和身份的转换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系列的煎熬,幸得园林院前辈帮助算是顺利过渡。在工作三年后遭遇最初的迷茫,所以选择继续学习深造,就这样在2009年来到了北京,在北京大学攻读风景园林硕士。曾经我还局限于单纯追求设计的表达和技法等“术”的层面,在北京大学的学习经历则彻底刷新了我的思维模式,基于生态安全格局的的总体设计理论和方法,以及景观设计的社会学理论让我开始不断追寻并回归设计的本质,这一时期应该是我职业生涯中有关设计之“道”的第二次启蒙。
▵2008年汶川地震,赴北川县援建
▵硕士期间设计课,也是第一次全英文进行方案汇报
在北京我曾先后在央企设计院、园林上市公司以及独立事务所从事设计工作。其中在东方园林的经历应该是收获最丰富的,不只是因为有李建伟老师这棵大树的鼓励和栽培,还因为当时的东方园林作为高度职业化的集团对于个体职业素养的全面建构。那时公司的项目和人才都非常出众,每一个大体量的项目背后都是多领域团队的紧密配合,而“设计”只是无数高度职业化分工中的一个环节,这和传统设计院的分工结构和工作模式是截然不同的,设计师也因此有机会深度介入市场、工程、运营等领域,我也有机会与来自各个国家、各个领域的优秀人才共事,这极大地突破了单纯设计思维的局限性,快节奏的分工协作带来的高度的职业化训练,能够极大地提高项目管理、工作组织的效率,如今这也是高度分工协作的社会所必备的基本素养。
▵后期的职业转型:任职于生态环保上市公司战略发展部
至今一共13年的工作经历,在北京正好10年整,一路上最幸运的还是结识了很多智慧的师长,优秀的同事以及志同道合的客户,看着一个个项目在山水之间,大地之上渐渐成型,被公众使用,并承载起设计所未料及的新的生活,也是我们共同面对时代变化最振奋人心的见证。
关于规划与景观
学科之间的影响和联系在不同的语境和前提下,一定有不同的解读,今天只谈谈我自己在广义层面的理解吧。建筑、景观(园林)和城乡规划一直被称为“姊妹学科”,在城乡发展建设中也越来越强调多专业整合和协同,但其实三个专业领域研究问题的角度和工作界面还是各有侧重。
▵2018年项目:河南登封郑登新城总体规划
在实际工作中,因为专业介入的时序原因,景观设计项目面对的往往是相对确定的空间和具体的问题,这也导致景观设计过程常常忽视了全局尺度范围的研究和思考。,像物质的很多规律在宏观和微观尺度下可能会截然不同一样,综合的学科背景可以帮助设计师以更多元的视角来思考问题,在更广泛的维度发现问题,在更具体的微观层面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尺度的切更有助于不断校核方案的可行性,时刻权衡细微变化对全局的影响。
▵2012年项目:苏州金鸡湖CBD中央广场景观设计
如今各学科和专业都在不断更新,甚至它们的定义也在发生着时代性的进化,作为行业从业者我们很乐于看到各专业已经能够在相互渗透、影响以及协同合作的前提下,有机会承担更多的责任和新的使命。
关于摄影与斜杠
我还不敢妄称一名斜杠青年。但确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多一些跨界的经历更有助于完善个人的整体认知框架的,甚至有机会跳脱出自己的固有角色,换一个角度认知本职工作和自我,这常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摄影算是我投入精力最多的一个爱好吧。我所理解的摄影不只是记录画面,它更是摄影师用时间和空间作为材料完成的一件作品,摄影师的创作和场景背后的情感因素共同为作品注入了超越视觉层面的内容。同样当我面对一个设计项目时,我更多考虑的也是设计师能为场地带来何种观念和情感,他/她想让自己的作品讲述什么样的故事。这并不是试图把一个单纯的空间变得沉重和矫揉做作,而是为空间赋予一种简单而又值得回味的诗意,这种“诗意”是在情感和功能都得到充分满足的前提下,再多一些情感的属性。景观不只能够供人休憩游玩、遮风避雨,更应激发体验者自己的思考,带来精神层面的陪伴和慰藉。
▵侗寨渡口,©王梓斌
▵老街巷的烟火气,©王梓斌
而自然教育是我近几年开展的另一项事业,初衷也是为了像我儿子一样从小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们,严肃面对“自然缺失”这个被忽视的问题,以及它将会对孩子们产生的影响和隐忧。虽然我们不是专业的教育工作者,但自然却一直是我们深耕并熟识的领域,作为以设计为主要背景的团队,相信我们能做出一些不一样的改变,让孩子们从大自然中获取独立面对未来所必要的能量,那些被钢筋水泥和电子屏幕日渐削弱的能量。
▵自然教育公益活动中,小朋友给了我们坚持的力量
▵2018年团队策划组织北京市秋叶节活动
▵自然教育团队与法国大使馆联合主办校园种植活动
在自然教育的工作过程中,我意识到教育、园艺种植以及景观设计都应遵循的一个共通原则:不过度干涉。就像教育(不论是家庭教育还是学校教育)不应过度干涉孩子的成长,景观设计也不应因一厢情愿的“设计”而对使用者和空间造成限制。新的教育理念认为“塑造”孩子是反人性的,而对景观空间的过度定义同样也是一种反人性的“塑造”。这都将导致一个正被越来越重视的问题:想象力的丧失以及对可能性的抹杀。每一次和孩子们在自然中探索、游戏,哪怕只是跑跑闹闹,我都感动于孩子们蓬勃生命力,以及那无数个激动人心的未来。就像我同样期待每一个设计都能被使用者的赋予新的意义,成为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独一无二的场域。
关于远行
以设计师的身份去旅行确实不同于普通旅游者。我们国家在城市化初期同时受到过前苏联和美国的影响,在学习优点的同时却也没能躲过他们都遭遇过的问题,高速发展之下也一定会面临更多全新的挑战,这些挑战最终一定是由中国人自己去解决,但首先我们要走出房间,站在更广阔的格局下去反思、学习并思考未来。
▵英吉利海峡旁的野燕麦田
▵日本淡路岛海之教堂
在西班牙马德里游学时,外国专家带领我们参观了一个城市河道的改造项目,最触动我的并非它标志性的优美曲线和景观桥梁,而是这个项目的前五年的时间,全部用来和沿岸居民征求意见并商讨方案的可实施性。在塞维利亚,城市管理者和设计师同样要面对城市发展建设过程中因设计的缺憾而带来的问题,他们会在第一时间接受错误,及时反思并开展重建,不断修正过往的遗憾,直到最终解决问题。
▵西班牙设计教授
我曾拜访位于伦敦的阿特金斯集团总部,阿特金斯和我们分享了他们当年非常重要的一个项目:位于牛津街一个十字路口的改造。我们原以为作为世界最大的设计及工程公司之一的阿特金斯也许会展示一座超高层的建筑方案,或是迪拜的某个城市设计,小小的十字路口改造似乎无法充分展示技术含量和设计智慧。然而在方案介绍后大家都由衷地赞叹,阿特金斯把这个几乎是全世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的十字路口分析研究到了极致。改造的工程成本仅只是地面标线和铺装调整,但它所解决的拥堵、通勤、安全以及商业活力等问题却是具有非凡意义。伦敦一直是城市更新领域的优秀代表城市,设计师对每一个小场地都会高度重视,因为背后都潜藏有更大的社会成本问题。
▵日本筑波城
游学旅行的经历让我们得以摒弃片面的认知,切身感受到不同背景的文明面对问题的态度和寻求方法的过程,在中国早已成为当今世界经济和科技舞台的重要角色的今天,我们仍有很长的学习之路要走。
关于行业未来
2019年全球局势似乎都笼罩在迷雾之中,很多人都对未来表示过担忧和焦虑。我记得早在2011年左右,一位大师级的前辈就告诫我们说,你们这一代设计师一定会经历一次行业的低谷,一次很大的变革,也许比你们想象得还要快。当时举世仍沉浸在北京奥运会和水利水系大投资带来的建设热潮中,我们还无法理解前辈的观点。随后设计行业很快就遭遇了所谓“寒冬”,大量企业裁员、减薪,小公司和事务所纷纷倒闭,整个产业链都在呼喊转型并寻找新的突破。当时我回想起曾经那个的预言,除了感慨大师的智慧和远见外,也对未来也充满了乐观的信心。要知道很多优秀美好的事物都是在重压之下意外产生,包括自然界的宝石,以及每一次行业低谷所催生的新物种。
所以我会对行业的周期性波动保持冷静甚至乐观的看法,设计和工程行业一度享受着祖国的发展建设红利,欣欣向荣的安逸下诞生过不少经典的好项目,但却很难催生更多元化的突破和创新。在经济放缓的形势下,总会有人专注于积蓄力量,寻求创新,这也会带来未来更多的可能性。
▵2016年VR元年,我们的团队已率先使用VR眼镜进行项目汇报
▵2018年HOUSE VISION未来生活大展
关于角色
所谓“当局者迷”,有时候我们确实会迷茫于固有身份角色的限制。而转换角色往往是一个突破口,比如判断病情的医生,组织宴席的厨师,展示成果的导演等等。一位前辈说规划师的角色有时更像律师,权衡各方的利益并以重新分配资源的方式解决矛盾。其实都是用一个更生动形象的角色帮助我们简化问题,从而更专注地聚焦于答案的本质。
▵2018年项目,苏州大阳山绿道规划设计
给年轻人的建议
我们都年轻过,也知道年轻人才不会轻易听别人的建议,只有走过弯路回过头想想,才觉得曾经某种说法确有道理。每个人的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其实多问自己一些问题就能摸索到属于自己的路。我的建议就是要尽量让这些问题能够被清晰而精确地定义,而不是类似于“什么是好的设计?”,“怎样走向人生巅峰”这样的模糊问题,它们只会让你得到心灵鸡汤般的没有信息量的普适答案,最后仍然不知道要怎么去做。清晰的问题才能为你指引具体的目标和方向。而要想在在各种居心叵测的信息迷雾中找到那个清晰的问题,就需要持续地追问事物的本质究竟为何。
在此也感谢那些曾我为指引方向的每一位师长与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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