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寺庙与直播间,柳智宇去往何处?
文|李楚悦
编辑|王潇
有人想起了12年前的新闻。2010年夏天,曾获国际数学奥赛金牌的柳智宇从北大数学系毕业。他放弃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全额奖学金,选择前往龙泉寺成为一名僧侣。一时舆论哗然。
2018年,龙泉寺时任住持学诚陷入风波,网红寺庙的故事戛然而止。柳智宇选择告别寺庙,下山离开。
2022年,在外漂泊数载后,柳智宇宣布还俗。他入职了一家心理咨询公司,开始主动在网络上频繁出镜,录短视频,开直播。唏嘘声再次涌来。
舆论中,他常常被塑造成两种极端:大彻大悟的佛门弟子,或是离经叛道的坠落天才。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也面临所有年轻人都必须回答的问题——人生去往何处?
柳智宇做过几次不寻常的选择,但他34年的人生并不只有博人眼球的瞬间。
柳智宇在办公室工作(受访者供图)
三盏补光灯打在脸上,刺眼且炽热。柳智宇坐在镜头前,闭上眼睛,又皱着眉头睁开。
“太晃眼了。”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
下午5点左右,一天的精力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但他依然坚持再录几段小视频。每当感到疲惫,他会随时闭上双眼休息,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说话。
9月底,北京刚刚入秋,同事们大都穿着短袖、凉鞋。柳智宇穿着薄款毛衣、卫衣和棉衬衣。他很怕冷,吃沙拉要预先加热。他仍保持着吃素的习惯。
每周至少有两次,柳智宇会走进这间布置成书房样式的办公室隔间,对着手机镜头录制视频。在各大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平台上,他保持日更的频率。
“现在好一点吗?”同事调整了灯光的角度和亮度,他勉强点了点头。
“3、2、1,开始。”同事按下录制键。
“大家可能听过釜底抽薪,今天我要讲个釜底抽水的故事。我是柳智宇,讲述传统文化与心理。我原来出家的时候,有老和尚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镜头前的柳智宇微笑着侃侃而谈。
“贤宇老师,肚子这里的衣服再整理一下。”第一遍录完,同事给出建议。
在公司,大家沿用柳智宇出家时的法号,称呼“贤宇老师”,几个月前,他还是“贤宇法师”。
肉眼可见的改变是他身体壮实了不少。2018年,刚刚离开龙泉寺时,柳智宇的体重只有不到50公斤。离开寺庙一年后,他在社交平台上记录自己已经接近60公斤,“相信不久就能达到正常体重”。
拽了拽衣服前襟,录制继续。柳智宇重新开口:“寺庙里发现柴不够烧了,大家纷纷出主意,砍柴、买柴、借柴……最终,有人另辟蹊径给出方案——柴不够,不如少烧点水。”
顺着录制的镜头看向落地窗外,中关村写字楼的外墙上挂着巨幅地产广告“可以现房,何必期房,可以别墅,何必平层”。
成为心理咨询师的这几年,不断有来访者向柳智宇求助内心的困惑。他为这种焦虑归纳了原因——总是和别人比较,想要的越来越多,直至无法自我满足。
也有人向他倾诉现实和理想直接不可调和的矛盾,“想做的事不挣钱,挣钱的事不想做”。
钱,成为许多人问题的核心,也是柳智宇选择还俗的原因之一。出家人受戒律约束,不得接触金钱。但从事心理咨询,不可避免地要进行收费,加入咨询公司更是要参与到商业运营之中。
在寺庙时,有人远道而来想要获得同贤宇法师面聊的机会。他无法时时满足这样的需求,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自己出钱,替来访者找一位心理咨询师。僧人没有薪水,钱主要来自公众号的打赏。
2017年,柳智宇通过了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的考试。离开寺庙后,他曾以个人的名义从事过线上心理咨询,同样在钱的问题上遇到困难。
“你不收钱,反而别人觉得不正规。”柳智宇说。他通常以文字的方式做线上咨询,不收费。有一次被对方质疑,“你能不能做一个专业的心理咨询?”
“我就是在做专业心理咨询啊。”柳智宇感到受挫。
柳智宇在办公室教同事练习八段锦 李楚悦 摄
2022年5月,柳智宇主动加入了华夏心理,公司围绕他新成立了一个部门。他以合伙人的身份,担任了部门负责人。
柳智宇把自己每周的休息日定在周二,只有一天。周末的时候,他要在另一家心理咨询公司进行一对一的心理咨询工作。
办公桌上放着两本七年级数学课本,一叠写了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今年开始,常有家长带着孩子来咨询学习能力的问题。
“为了解决问题,得知道他们在学什么——和我当年学的差不多,我都还记得。”他说。
柳智宇告别数学已经很久了。
他曾被期待走上数学家的道路。他觉得有趣的事为数不多,数学一度是其中之一。他享受数学之美,在一堆复杂的信息中发掘规律,以高度抽象化的方式去理解事物。他折服于数学的简洁和有力。
他也喜欢传统文化,母亲买来蔡志忠的漫画,在少年眼中,儒、道、佛没有太多界限,都很有意思。国际竞赛开考前夜,他不再复习,读起了《庄子》。这是他大考前的习惯,屡试不爽,每次都能超常发挥。“这个时候越想着自己,就越容易紧张,要把自己融入天地之间。”柳智宇说。
2006年,武汉华师一附中的高三学生柳智宇以满分的成绩拿到奥赛金牌。
“很多人觉得我最光鲜的时候,其实是我最痛苦最低落的时候。”2022年10月,在一场直播里,他平静地回忆起那个时刻。
这个夺得金牌的少年,眼睛已近乎失明。但在当时,鲜有人知。
从高二升高三开始,柳智宇的眼睛经常莫名疼痛,无法看书,也不能看电脑,跑遍武汉和北京的各大医院的眼科,都没能得到有效的治疗。直到现在,一旦疲劳,他的眼睛依然时不时疼痛。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长久地演算数学了,但依然勉强自己参加了那场备受期待的竞赛。
拿到奖牌时是7月,柳智宇的同学们都已从高中毕业。校领导和老师前来迎接载誉归来的柳智宇。他没有吐露自己面临的困境,“这个也没法跟他们说,他们都很高兴,只有我自己很痛苦,甚至怀疑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办法生活下去。”
荣誉包裹着痛苦,伴随柳智宇进入了北大数学系。此时,数学的面目也开始发生变化。
“越走到后面,数学就越远离人的日常生活,普通人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这让柳智宇感到迷茫,他不再能接受数学的高度抽象的复杂的理论,“茫然无措,那种不确定感,常常和人的经验直觉不一致。”
在大学,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某种“科研的真相”。“很多人到最后就是为了发文章。如果我写一篇文章,全世界只有20个人能看懂,造福人类的程度有限,挺没意思的。”柳智宇说。
他心生困惑,“学术的发展方向到底在哪里?”他没有答案,但拒绝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沉醉于极小圈子的彼此理解。他渴望与世界和人群产生更多更直接的连接,解决关乎人心的问题。
龙泉寺 李楚悦 摄
眼疾加之对数学失去兴趣,大一一整年柳智宇都觉得“灰蒙蒙的”。现在回想,柳智宇判断自己当时出现了抑郁的症状。
在北大,柳智宇加入了耕读社。这是一个以“诵读古代经典,学习传统文化”为目的的大学社团。更广为人知的是,这个社团的三任社长相继出家,柳智宇就是其中之一。
走向寺庙的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
他的许多同学在毕业后都去了美国,从事金融行业。但他觉得这是“金钱的游戏”,很早就放弃了这个选项。
大学毕业前夕,出家是他认为最适合自己的出路,尽管当时已获得包括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在内的数个出国深造机会。
大学一毕业,他转身走向龙泉寺。这并非一场“放弃”式的遁入空门,像每一个心怀抱负的年轻人一样,柳智宇想在寺院成就一番事业。
选择龙泉寺,正是觉得“这个地方比较先进、现代化,其他寺庙太传统了”。这座位于北京市海淀区凤凰岭山脚的汉传佛教寺院,始建于辽朝应历初年,起初只是一座普通寺庙。
十多年前,龙泉寺实施了一系列创新举措,运用了一系列现代化科技传媒手段运作:建网站、开微博,用十多种语言在互联网上输出内容;庙里拥有虚拟现实、人工智能、信息数据库各类科技元素,连门禁都是指纹识别系统。
龙泉寺旁的龙泉动漫制作中心成立于2011年,这里曾经创造出品过以“贤二”为主角的动漫作品。
古老寺庙充满极客味道,坊间流传着关于龙泉寺的诸多传说,包括科技界名人在此“悟道”。“没什么名人,从北大、清华、中科院来的倒的确实不少。”柳智宇说。
得益于此,龙泉寺联合人工智能领域的科技公司,以“贤二”的形象开发了一款机器僧。圆圆的脑袋,微胖的身体,能说会道的机器人小和尚以及创造它的龙泉寺都成了网红。
在龙泉寺,柳智宇感到了再一次的幻灭。这是一个缓慢发生的过程。起初,也是因为身体。
父母曾把他从寺庙带回家两次,但他不听劝,很快又跑回去。第二次重返龙泉寺后,他一直在感冒,长达数月。
他仍需完成许多工作。“一般是上午校对,下午出坡劳动。还有一些教学的任务”。出坡指的是工地上干活,柳智宇无法承受如此高强度体力工作,疲惫不堪,久病不愈。
“在龙泉寺把身体搞坏了”,是柳智宇这些年来唯一后悔的事,“那时候太听话了,要是懂得保护自己,不至于身体这么差”。
从2012年底开始,有近三年的时间,柳智宇在参与校勘南山诸典律“八大部”。这是他主动提出总负责的工作,从注释的标准到具体的落实,花费了极大心力,几乎全身心投入。
“编的时候啥都不想,编完的时候,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好几个月才缓过来。”他觉得“挺值得的”,尽管这套书最终署还是当时龙泉寺住持学诚的名字。
回忆过往,柳智宇仍然觉得自己在龙泉寺收获了比普通职场更丰富的社会资源与人生历练。“我在北大看问题的角度都还是比较片面的。到了龙泉寺之后,看很多问题是不一样了。”他说。
2015年开始,在母亲的推荐下,他开始系统了解心理学理论。2017年,尚在寺庙的柳智宇在母亲的资助下参加了心理学培训,获得了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在龙泉寺教学时,他发现高深的哲学理论有时候不如心理学实用。他尝试把心理学的小技巧融入课堂,卓有成效。
2018年秋天,柳智宇离开了龙泉寺。然而,出家人的身份做心理咨询令他感到尴尬。僧人有佛法的戒律,心理咨询师则要遵守行业规范,柳智宇在夹缝中则要遵守双重约束,常常要面对难以处理的复杂情况。
柳智宇花了很长时间思考何去何从,还俗是比出家更艰难的选择”。他征询了许多人的意见,有佛教界的前辈,也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师”。赞同与反对的意见都有,他踟蹰不定。
还俗的消息传开后,议论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认为他“辜负了数学,又背叛了佛学”,或者直接嘲讽他成为商人,“天才也开始卖课了”。
但这些似乎都不是他最大的顾虑。“你看了‘二舅’那个最新的视频了吗?我比他幸运一点,没有被黑得那么惨。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笑着调侃。
柳智宇在家中打坐(受访者供图)
告别数学、离开寺庙的柳智宇,摸索着走向另一条探索心灵的道路。这是试图跨越刀锋的时刻。
离开龙泉寺后,柳智宇起初通过个人的方式接单,进行心理咨询。他遵从佛教界前辈的意见,不收费,或者自愿消费。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样很难长久维持。
最开始的半年,他四处流浪,有时寄住在居士家。也去过一些寺院,尝试让对方收留自己,但最终都没能如愿。未来路的怎么走,他感到迷茫。
2022年春节,他宣布还俗,挨个告诉了身边的家人朋友。5月,他入职华夏心理。这是一家不做个人咨询的心理服务公司。
在这个行当里,柳智宇仍怀有宏大的理想——建立社会心理服务体系。
2021年,柳智宇与北京大学副教授、北大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牡丹江市南山医院院长宋彦合著出版了《社会心理服务工作手册》。这是一本面向基层医务工作者的科普类手册,目标是成为心理咨询业界的“赤脚医生手册”。
“我们想建立一套比较完善的体系,帮助国家把心理服务普及到基层。我入行的时候,就在观察行业生态,其实基层是很需要心理服务的。”柳智宇说。
柳智宇本人是心理咨询的受益者。他第一次接触心理学是在高二那年。学校里有专门的心理老师来班里上过一次课,他觉得很有意思。
此后,柳智宇每周都会单独找一次心理老师,做一对一的心理咨询。很少有像他一样的学生,在当时,心理咨询还是个冷门的事物。做心理咨询,似乎意味着心理有问题。
“我跟他们想法不一样。”他有极其强烈的观察自我、了解自我的意愿,“我觉得哪怕能对我提升一点点,帮助我了解自己一点点都是好的。”柳智宇说。
如今,柳智宇想的是让全民都掌握心理学基本知识,改变大多数人心灵处境。但对怎样才算“做成事情”,他有了另一层的认知。“我做的这些事情,如果方向是正确的,我相信对未来有好处,即便达不到理想的程度,我依然选择做该做的事。哪怕我没有等到实现的那天,没关系,怀有这个信念,我每个当下都是充实的。”柳智宇说。
为了这样的目标,作为创业团队的负责人,他必须保持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在公司,柳智宇很少像大多数同事一样长时间坐着。大多数时候,他习惯来回走动,构思视频内容文案、回复微信;和同事沟通工作进度,敲定每一个视频的发布时间节点;他需要讨论员工薪资、直播流量、合作方身份……红尘嚣嚣,他并不厌烦,觉得自己能够此中种种。
下班路上,等地铁的片刻,记者问他,你现在还会回学校吗?他工作的地方离北大很近。
柳智宇摇摇头,“学生容易理想主义,不过现在的学生也很不一样了。”地铁呼啸而来,他在嘈杂声中平静地开口:“理想主义者总是很主观很自我,容易怀才不遇。我已经度过那个阶段了。”
“人还是应该活在社会之中。”地铁门打开,他走进车厢,没入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