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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江 |一座校园的建造





引言:


2022年6月25日,中国美术学院美丽中国研究院成立一周年学术活动暨美丽中国研究院年度行动志”之“人物志”——美丽中国年度人物演讲,在中国美术学院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举行。


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受邀在“美丽中国年度人物演讲”上做了精彩而深情的演讲。他说道:高世名院长同我说要讲一个有关“美丽中国”的案例,我油然想到象山,想到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校园,想到这片携山伴水、如航远行的筑造。演讲以“一座校园的建造”为视角,表达了许江老师对中国美术学院之精神风云无尽,谱系山高水长的坚定信念和满腔期许。




(本文刊登于《光明日报》2022年7月10日第11版)




一座校园的建造
——2022“美丽中国年度人物演讲”讲稿
/ 许江




重温象山重温大学的望境重温一种独特的人的山水化的成长

象山的建造迄今已整整二十个年头,从当年每平米800元的预算,到全球百年五十座名筑的唯一中国入选,象山已成一份“美丽中国”的传奇。几乎每一年的新生入学和毕业典礼,我们都要满怀情感谈到象山,谈到象山筑造与象山生活中所包涵的一种望境,一种山水之境对人心的滋养。在美丽中国研究院成立这一周年之际,当我翻出二十年前的手记文字,还是惊讶地发现我们对象山已经渐渐丢失了当年的亲熟,那份于陌生中走近的深深的倾敬与珍惜。






意大利电影《海上钢琴师》曾让我深自感动,我写下一首诗:从出生到死亡/一生只在一条船/船首船尾,生命/只有两百米长。象山在我心中,也有这样一份一生一船的感动。讲述“美丽中国”,必须重温象山,重温大学的望境,重温一种独特的人的山水化的成长。





象山,莅杭城西南,邻老镇转塘。古钱塘江回转横流。于此地打了一个弯,由东向南,故名转塘。象山踞盆地中央,右狮山、左龙坞,狮舞龙腾,领群山潜入江岸。象山以一小山,拥众多青山,含山水相会之气象,其名得其所乎。横岭侧峰,象山又名望家山,古时客船,于此泊岸宿夜,近观山岚水渚,远眺六和古塔,思乡之情油然而荫。象山山不大,山形变化颇多。山右方平厚重,其势亦夯,颇具北国山脉的浑莽气象。山左屈曲流动,丘壑回转,本是江南秀山的缠绵韵象。南来北往者,在此地或与家乡风物遥想、或与故园山岭相望。象山的周遭,泄渠环抱,前山一棵老樟树,六抱之躯,亭亭如盖。坡面林木葱绿,岭上杨梅百株,有山石从山脊处裸露。这山石、老树、野葛、幽渠,大有生趣在。





2001年,中国美术学院始入象山,清山修林,整葺原杭州卫校50年代至90年代的建筑,翌年秋,建视觉艺术学院,第一批学生进校,同时国家划拨700亩土地,学院初定象山校园建设规划及山北建设方案,王澍与陆文宇夫妇开始了几乎无偿的开创性的建筑设计工作。2003年11月,象山山北建设打下第一桩,拉开一期工程序幕。2004年12月,象山校区山北校园落成,视觉艺术学院、传媒动画学院、基础教学中心迁入新校园教学。全院师生齐聚象山绿菌,举办第21届全校运动大会,揭开象山历史新的一页。





冬残春来,2006年3月,象山山麓栖落了千只鹭鸟,白色的翅膀扇动着满山的翠影,校园的草地一片葱绿,场场春雨将四合院洗得干干净净,象山山北的建设已成一景。十个建筑单体中所应用的屋檐、高墙、长廊、合院、木窗、瓦顶等传统建设语言以及在这一组建筑中得以活用的方式,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许多人在这里寻找着一种可资广泛采用的本土建筑的风格和艺术。





我们回望在深秋的落叶里一条瓦砾的沟坎在模糊的墙体上划一道空一道颃强的“远方”




请允许我在这里将2008年象山整体初建成时的手记,念予大家,用于感受象山建造之时的心跡。在《象山之园》中我是这样写道:
唐柳宗元在著名山水小品《永州龙兴寺东丘记》中说:“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何为奥如,石嶂屏蔽,空间迂回;何为旷如,视界寥廓,空间悠远。中国园林的要害处,正在于奥与旷相为交替的经营,使之各尽其妙,活化人心。





象山校园东大门进入,浑浑然矗一座翠嶂,古木交柯,直逼目前。转过山去,无论南折或者北迤,都是一望旷如,豁然而开朗。那翠嶂横看成岭,绵然舒展。山之北望,耸然壮观;山之南眺,秀丽回环。所以山北楼群,以合院为基本形态,筑高台上,临眺青山。山南堂舍沿土壩腾转翻行,以山房幽巷与山相亲。山北的旷如,如北川一般沉厚;山南的旷如,又如南岭一般延绵。






象山山北的建筑具有叠石而成的台地,楼筑其上,以合院为主,或切一角,或去一边,绕青山而立,《说文解字》称“台”为“观四方而高者”。象山山北的石台,多属“掇石而高上平者”,又与合院楼阁呈相隐相敝的关系。初建之时曾请北方与南地的石匠分别以粉石与青石筑台,而南匠嵌石如雕花,北匠砌石孔武大力,各尽所长。那些台地从田陌中高出,既感基础隐重,又可供学子经临眺望,披襟快意。山北八号楼台地低回,探入水中,兼有水榭石舫之效,亲水而扶摇。





象山之南所对的是青葱翠岭,不宜筑台,却在荷塘田陌中筑“八”字土壩长堤,所有的建筑隐其后,贴着长堤腾挪移转,建筑高墙之间仿若幽巷,向着山岭聚合过来,长巷的一隅是青岭,一隅是远野,在长堤的豁口上,挑着一池荷塘,更有青瓦双楼轻轻地潜入荷塘,如翚如翼。百尺起空濛,秋水令人远。山南的旷如将建筑与山水朴素地编织在一起,让人在远远近近中阅尽林山本色。





如果说山北的高台院楼如胡马临风,山南的长堤屋宇就有若群龙饮水。童雋先生释繁体“园”字,以为围墙之中有屋、有水、有山林,并于一园中,遥遥相对。当年象山初起手时,我们所想未多,只觉山水处,应有屋宇相望,如此望境正有利于学子们的胸襟塑造,后来象山建造的布局,几番讨论。我曾就王澍的艺术作品《墙》题赠一首短诗,末尾句子是:“我们回望/在深秋的落叶里/一条瓦砾的沟坎/在模糊的墙体上/划一道空,一道颃强的“远方”。山北山南两期工程,中间隔二个春秋。正值山南二期设计初期,我邀王澍、小陆同游城南凤凰岭皇城遗址中的月岩泉,又曾写一首诗赠王澍。诗中以归晚的渔舟、踏青的巷口、早熟的田陌、刚直的点墨等意象来期待未来的校园,今天想来,如此这般的筹划建造,如此这般以胸臆呼唤建筑、用建筑营造望境,是否有点诗人造园的意思呢?








这确是我2008年的手记,那时就想着对数年前的建造展开回望。当时,我继续写道。中国传统以为,楼阁好读书。明陈继儒《小窗幽记·集景》有如下隽语:“读书宜楼,其快有五:无剥啄之惊,一快也;可远眺,二快也;无湿气浸床,三快也;木末竹颠,与鸟交语,四快也;云霞宿高檐,五块也”。象山的楼或轩敞宏丽,或回怀窈窕、却都是远望而高爽的佳处。墙是一种“隔”,又是一种延绵的转换。墙的隔与不隔,是建筑空间最活跃的要素。象山的楼墙或重檐落地,或砖瓦花墙,又或白壁多孔,懔懔然错置如石窟,重檐取自东方塔式的密檐,亦顶亦墙,接天而连地。花墙或呈博古架状,或以残缸旧瓦用铺地之法叠成,在隔而不隔之间,形成剔透相连的意蕴。诸多花墙的后边,往往隐着一道实墙,墙与墙之间的甬道,半是微阴,半是敝明,最能述说岁月检审的自况。象山大白墙上的门窗还呈点墨之状,在无拘无羁的往来进出中,给出山水墨韵的意象。







象山诸楼面山而绕,楼前楼中都特辟了一些如台如榭的场所《图冶·屋宇》说:“《释名》云:‘榭者,藉也。藉景而成者也’”。田边水畔的台榭,藉景而又自成一景,建筑内的一些转角空间,极有“榭”的意蕴。递倚楼宇,独对青山,门厅虚敝,相隔无远,自有一脚伸入青山的感觉。更有廊道交汇之处,数层青山,仿佛踏足在青岭之上,眼光所到处,自成辋山。






象山建筑,山北山南,分别用长廊串接在一起,或迂回,或径自,或植入楼体,或又伸向山峦,如山道盘旋,又始终遥向青山。如此长廊上行走,颇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山南十一号楼与十八号楼的步廊爬行于楼壁之上、如临灵隐千佛山,故又称做“爬屋”。廊柱是长廊建造中的重要因素。中西园林的廊柱各不相同,象山的廊柱则颇具挑战性,如狂草,于不意间伸出一笔,让慕者称奇,却又让陌生者频生一缕担忧,更有山北两座断桥长廊,一隐一敝,彼此相望,又为象山未来的建造,埋下历史的伏笔和期盼。





象山建造最富表情者就是楼顶。山北的顶,大块微倾,复以旧青瓦,正若《诗经·小雅》中的名词:“如乌斯革,如翚斯飞。那大白壁之上,青瓦轻轻翔起,两旁的重檐,愈显展飞之状。山南那座潜入湖塘的双楼,是两个相错的“从”字坡顶,临水而翔。最南端的19号楼又以一个“众”字坡顶。东西向披伸,舒展延绵。“其陈宇峻起,如鸟之警而革也;其檐阿华采而轩翔,如晕如飞而矫其翼也”。朱熹先生的《诗集注》最是道明个中的生机生意。





如此象山校园,莅平野,临钱塘,正有山水的望境。象山的建设就是要充分利用中国园林的精神,建造一个传统书院式的校园。在这里,山门高台,似青岭远眺;廊桥石道,若溪山行旅,莘莘学子于此,日日与山岭相伴,心灵与四季相亲,襟抱与自然变化之机相蒙养,并在这种与青山相对的望境中,在这种与山水的活生生的邀约之中,等谋着一个远方的自己。这样的校园,不仅给予一段独特的人生记忆,还通过某种园林山水般的日复一日的相照,给予一种特殊的精神和心灵方式。




人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地孤单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





在那之后的2009年的毕业致辞中,我又曾写道:这一段时间,我在象山画画,每天黄昏从三号楼的大门中走出来,我都看到落照中的象山,如一座巨屏,巍巍然耸立面前。那山体的暗部隐着一种玫瑰色,使得满山的绿那样淳,那样厚,让人心也跟着有一种生机的分量。那旷野复又飘着一种自然的气味,一种我们从小就熟悉的、青草与家园的气味,这又让人心揣想无限,我一次次地从大门中走出来,遭遇这种淳厚与飘散相交叠的气息,总有一种不禁之感。那山仿佛就在头上,但那根基、那山脚却又幽远。荫深处,田陌交错,池溪相映。我们向那里走去,白昼,我们泛若不系之舟;黄昏,我们回到那里,回到“转塘”。这是一种“归”,一种每天的游归。





四年中,我们的同学有多少次这样的游归,有时是在想象和创意的绿野中游归,有时是在某个理论思考的坡道上游归,有时是在某个作品的艰难峡口游归,有时还带着苦苦思索的风尘游归。无论我们多么揪心,多么困乏,那青山总用它的无言大爱接纳我们,用它无边的沉静折慰我们。我们仿佛是这种历史性游归的一部分,仿佛也是大自然宽怀接纳的一部分,又仿佛如在尼采笔下那个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传布的“永恒轮回”中,我们的游归如此真切,我们清醒地记住曾经青草的芳香,努力地在旷野中甩去陋闻与狭见对我们的禁锢,不断告诚自己要忠实于大地。我们的游归又如此渺远,无论多么疲悉,无论曾否颓唐,只把所有的落日当做一场心灵的宁静黄昏,并在那里依稀遥见远山的召唤, 这真切而又渺远的一幕幕铭心刻骨,尽管,毕业的同学们将离开,但那芳香、那召唤,将永难忘却,只在未来人生的相同的游归时,在心灵中蓦然直见。





最后,请允许我将德国诗人里尔克在著名的《论山水》中的激情吟诵,作为象山这一“美丽中国”献例的结束句。这段话多少次叠映在象山四季的画屏之上,给我带来无数精神想象的翩跹与灿漫。里尔克写道:“在一种缓慢的‘世界的山水化’的过程中,有一个辽远的人的发展。在我们时代的中间,一个‘未来’已经开始了:人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地孤单。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


中国美术学院美丽中国研究院成立一周年“A-C-Tion 2022年度行动志”现场嘉宾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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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播回放 



  • 《美丽中国研究院年度行动志》
    一系列学术活动启幕及美丽中国年度人物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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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丽中国城乡发展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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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国美术学院”公众号编辑丨 王瑾雯   李一楠审核丨 汪   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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