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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后能碰面,到时候一定要碰一杯
快递在黎军的小区外,堆在棚子里。他不方便出门拿快递,就不断在购物网站上跟卖家确认:「请问,您这个酒送到了吗?再多在户外待几天没事儿吗?」身处封锁,黎军惦记着半个月之后的春节,一周之前,他买了好几箱酒。「黄酒、白酒、啤酒,我都买了,我和家属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她们北方人喝白酒,我喝黄酒,我俩都喝啤酒。」
不论南北,春节要喝酒,仿佛早就是不成文的规定。立春刚过,春节到来,摆上一壶酒,在年夜饭的桌席上喝个醉眼朦胧。对于白酒来说,我很喜欢「春」这个说法,「玉壶买春,赏雨茅屋」,《齐民要术》里记载了很多造酒法,最先用「春酒曲」,后来把用「春酒曲」造的酒叫「春」。「买个春」—— 这是对过去的 2020 年很好的回望。
古今中外,被用于大型节日的通常是低度酒,热红酒、水果酒,或是蛋酒。酩酊大醉是失态的,通常也是「失意」的。烈酒为的是什么?著名画家老树祖籍山东,从小在家干活,不满十岁,放假了推着车出去就是一整天,回家又困又乏,一碗白酒下肚,解乏、睡得香。
这样特殊的一年,人变得冷静,低度酒似乎已经抚慰不了人们。需要喝个面色如春,需要春回大地,「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在此的 7 天之前,我问:「你们到底什么情况?」他答:「好好的啊,你看,我正在夜市排队买夜宵呢,没有大事。」嗖,一张照片发过来。果然,闪着霓虹灯的一爿店铺前方,排着长长的人龙。过了五日,我问:「情况好像不妙啊,你到底能不能回老家?」他答:「得回,我也有点慌,现在不知道情况。」然后,他就消失了。
与武汉封城的消息前后脚到来的是这病毒不排除「人传人」。于是,后面的每一天都过得既震惊又恍惚。我在北京,1 月 23 日当天,我决定不加入春运大军,留在北京过年。家里的冰箱空空如也。口罩在那时很难买到,提前拍下的口罩过了 10 天还没发货。楼下就是生鲜超市,但在酒精和消毒液到家之前,谁也不敢下楼采购,那时流行一个部分真实的段子:为了下楼买口罩,把家里最后一个口罩浪费了到底值不值?
事态发展得相当迅猛,比春晚还让大家盼着的是每天武汉市、湖北省的媒体通报会。然后,这会从一天一次变成了一天好几次;然后,微博上出现了敲锣人(指疫情封锁期间靠敲锣求助的人)。我的小区封闭了好些天,不用它封闭,在病毒性质被详细解读之前,在病例信息铺天盖地之时,大部分人只敢守在家里。楼道里,每天早上 8 点,固定人员来喷洒消毒液,晚上也来。
2 月 6 日,李文亮医生去世了。北京通惠河岸的皑皑积雪上,大大地写着「送别李文亮」。
武汉封城的 7 天之后,武汉朋友出现了。他说,我在 1 月 28 日连夜开车「逃」出武汉,一路回到陕西,听说小区里看到「鄂」字的车牌都要隔离。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位武汉朋友在 2020 年中,遭受了无数歧视。
前几天,冬季疫情再次爆发后,办公桌对面的女孩接到一个电话,听见她说:「对,是我,祖籍武汉,但我已经不在那里生活两年了。」挂了电话,她说:「2020 年已经接了上百个这样的电话,因为我是武汉人。」
2 、3 月份的时候,很多平台开始了爱心助农。有湖北专区,来自孝感的米酒、洪湖的莲子,都是由于疫情滞销,低价开售,但还是有很多人不敢买。那时候,小区门口搭着十几个不同快递公司的简易棚子,居民全副武装,拿着出入证,经过测温点去取货品,每次看到有人抱着来自湖北的包裹,大家都会投去敬佩的目光,同时,错后一步。我还记得,第一个下楼夜跑的晚上,路上明明只有两个人,我和迎面走来的哥们还是彼此错了错身,在交错的一刹那,一起把脑袋别向相反的另一边。
《瘟疫年纪事》里有一部分内容的大致意思是,1665 年伦敦鼠疫,街道上人与人的联结变成了障碍;临街房屋的窗户再不敢打开;伦敦人如果不得不走上街,他们只敢走中间,因为有些临街房屋里也许有让他们惊恐的病毒;有一部分房屋被贴上红色的十字作为标记,提醒外人「不要来访」。渔夫住在船上,妻子和孩子隔离在家,渔夫每次想把捕获的食物送回家,须放在离家很远的大石头上,嘶声竭力叫喊妻儿的名字,直到被听见,走出门取货,他才离开。
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什么两样。
冬天木然地过去了,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几个月后,春末夏初,我和朋友坐在三里屯一家往日熙熙攘攘的日料店吃饭,那是 2020 年第一次外出就餐,日料店门可罗雀,主厨承担起给我们端茶、倒水、点菜、做菜的全部职责,「没人来,店员也没必要招了。」
一大批我们喜欢的餐厅关张了。就在第一次外出就餐当日,北京迎来了危险「降级」,我念出这条消息后,朋友点了四杯鸡尾酒,我们狠狠碰了碰杯。大家在想,这将是疯狂出发的日子,解封当天,出京的机票火车票预订达到 2020 年峰值。没过多久,新发地疫情爆发。「这个病毒居然不是天热就死了。」根据 2003 年非典的经验,北京人满以为,它会像非典一样静悄悄地走。
总之,这是我喝酒最少的一年,但我却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等 2021 年过年,应该我们就见面了,到时候一定得碰一杯。
金银潭,武汉抗疫的最前线。纪录片从 2020 年 2 月开始拍摄,持续了 80 余天。
在纪录片很靠后的位置,一位丈夫终于有机会看一眼一直住院的妻子。她在病院的楼上,把头伸出窗。他拎着饭盒,站在楼下的空地。她的头发已经剃光,个子不高,只能露出一点点脑袋。楼层不低,他一路小跑,目光如鹰,捕捉她的身影。她着急地看向他,他也是。啊,找到了,隔着几百米远,几个月没见到面。
「太好了,还活着。」他们的眼里全是这六个字。
太好了,还活着。还能活着见到你。
他俩没说什么话,就这么隔着几百米望着彼此,满脸都是泪:她大病一场,就像他也大病一场。城市大病一场。我们的国家大病一场。世界也大病一场。太好了,简直太好了,你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行!
2020 年 4 月 8 日武汉解封,来自官方的最新数据显示,截止 2021 年 1 月 31 日,武汉因新冠病毒累计死亡 3869 人,全球死亡病例超过 2170000 人。经过十余月,武汉似乎恢复了往日生机。2021 年 2 月 2 日,天宫院街道的黎军终于搬回了自己网购的几箱酒。《瘟疫年纪事》里说:某个周四,最新的伦敦疫情数据出炉,所有窗子都打开了,有人走上街同别人握手 —— 疫情消退,街道又成了联结。
这就是过去的一年,很荣幸能在这里回忆以上所有。如果以后能碰面,到时候一定要碰一杯,如果碰不到面,现在就隔空碰一杯吧:
第一杯,敬所有逝者。第二杯,敬所有坚持下来的人。第三杯,敬坚持下来,并相信明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