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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者全国行】之四:西藏生死书——记藏族群友格桑曲珍 || 渡过

渡过作者群落 渡过 2022-06-06

国宝贝/文    刘荣/图

                                    

(一)

 

在拉萨云上布鲁斯客栈的天井里,我终于见到了“渡过”社群唯一的藏族群友格桑曲珍。我曾陪伴她渡过了一段阴霾的时光,这次会面我们都期待已久。

 

会面开始,格桑曲珍主动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和成长经历,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神往的表情,更多的是对生活的不堪和对世事变迁的感叹。

 

“我从小就怕家人怕同学,同学经常欺负我,因为是爸爸一直就有哮喘没办法干苦力活,为了养我们姐妹,他不能外出打工就只能给单位看大门,他还卖过光盘……每天拖着哮喘发作的病体把赚到的几块钱交到妈妈手中。
 
我很心疼爸爸,但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有一年新学期开学,数学老师让大家都买新书皮,那时恰好妈妈又出了车祸,家里实在没钱所以我没有买。数学老师竟然讥讽我是乞丐的女儿,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无地自容,这件我不愿回首的往事和当年那个数学老师丑陋的嘴脸我永远都忘不掉。
 
后来藏文老师看到了这一幕,马上买了书皮给我。这件事对我影响特别大。藏文老师仿佛是天使和救世主的化身,这也成了我以后选择教师这个职业的一个理由。
 
爸爸身体不好,因为常年吃药变得痴痴呆呆的,当他情绪好的时候就会说我是他的骄傲,高兴的说我长相和性格像他一样。我一直看不惯妈妈对爸爸的冷嘲热讽,但爸爸还劝我:你是善良的女儿,妈妈很累,是我连累了她,妈妈出了车祸我们要爱护她。
 
2013年1月爸爸病重,我远在距离父亲1400公里之外的阿里,定不到机票,大雪封路也不通车,我着急地用啤酒瓶砸自己的头,然后头破血流的和老公抱头痛哭。我完全崩溃了,瘫倒在地上,如行尸走肉般的过了两天,好不容易定到两张机票。下了飞机后,我发现自己内心的凄凉和冰冷比西藏寒冷的冬天还要刺骨。
 
我还记得当时的天是灰暗的,就如我当时的心情。我还是来晚了,迟了两天,赶到家里时,爸爸已经走了……
 
按照藏族传统,我隔着白布帘看到爸爸模糊的样子却无法去拥抱他。从爸爸走的那一天开始,我再也哭不出来了。哀莫大于心死也不过如此,心痛到极点时就剩麻木,哭不出来了但我痛彻心扉。
 
我曾远离家门就是想去赚很多的钱,等我钱攒够了,带着父亲去内地治病,然后带着他离开这个让他受尽讥讽和委屈的家。可是我还没有做到,父亲就走了。我好后悔我没给过他一个温暖的拥抱,哪怕是陪他逛街一份像样的礼物,子欲孝而亲不在。
 
葬礼那天,我在家门口领着大家绕着白塔做完最后的天葬,灵魂超度法事送走父亲的遗体,看着天葬台上漫天的秃鹫飞来聚集在围起来的白布帘后,爸爸的肉身最后回馈给大自然。当饱食后的秃鹫又飞回苍天时,也许爸爸那颗备受煎熬的灵魂得到了解脱,而我的灵魂却要面对无尽的折磨。
 
我怨恨自己,谴责自己,后悔父亲健在的时候没有好好爱他,没有好好去孝顺他,后悔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不能陪伴他,更不能保护他。
 
爸爸您知道么?每次母亲责骂您的时候我有多心疼您,我责备自己无能,不能带您离开天天只有吵闹的家庭……这一生没见您幸福过,您就突然离开了,女儿不孝,没能为您做任何让您欣慰的事情。
 
办完丧事之后我再回到阿里,独自一人,每每到旁晚时刻,我开始失眠,每天就这么煎熬着。当时所在的小学缺老师,特别难请假,病情就这么被拖下来了。我撞玻璃碎片,睡不着就割自己,我怀念前一年刚出生8天就夭折的儿子,我怀念自己的爸爸。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继续多久?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还有多强?承受的极限是多大?
 
我没有想过去死,因为我已经死了,我的心早已死在了暗黑无尽的地狱。当时最能表达我心情的就是仓央嘉措的这句话: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二)

 

聊到这儿,我问格桑曲珍:“经常有人因为你是西藏人就会问你为什么还能得抑郁症,你觉得有宗教信仰向善的人就不会得抑郁症吗?”

 

“我从小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看到路边的乞丐,我身上只有五元钱就全部施舍给他,妈妈却讽刺我:“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捐给寺庙?”
 
在我们藏区,孩子出生一个月就要会被带到寺庙拜佛捐钱,家长希望能普度众生。从小就是在这种氛围中长大的,我不排斥佛教信仰,但是我更愿意帮人帮到实处,既然是普度众生,在身边遇到的求助者为什么不帮?一个在街头挨饿受冻的乞丐,拯救他的肉体比拯救他的灵魂来得更现实。
 
其实任何人对抑郁症都没有免疫力,不要认为牧区的藏民丢了十几头牦牛就能靠信仰让自己心情完全平复下来,藏区患抑郁症的人比比皆是。我在成都的华西医院见过不少来自藏区的病友,她们像我一样从小生活在宗教信仰氛围内,几乎每家都供奉着佛堂,走在任何角落都能看到转经的人,也有与生俱来善良,但是一定像我一样遭遇了生活中的许多不幸就会患抑郁症。
 
我加入“渡过”之后,听到广西的群友生活贫困需要帮助,我就在自己每个月1000多元的医药费之外再帮她捐了300元的医药费。我帮她之后是行善的愉悦,但是这种愉悦不能帮助我安眠,我晚上还是靠药物来调整睡眠,这也从反面说明了信仰和心理满足并不是我们克服抑郁症的主要手段。
 
我也不认为善良的人天生就容易得抑郁症,善良就是善良,不得这个病也善良,得了这个病还会是善良,我也不认为善良就一定比别人好得快,目前最有效的手段还是药物治疗,所以当我发现拉萨第二人民医院有精神科,也可以开药的时候真是欣喜若狂。医疗设施的完善才是藏区人民最大的福音,才是真的大善。”

 

(三)

 

我又问到:“以前听别人说起你加入渡过社群的故事,这是不是一段机缘巧合的故事?”

 

“2019年12月底我住院治疗一个多月,主治医生确认我的病症为重度抑郁,给我开了怡诺思,喹硫平,氯硝西泮。在住院的一个半多月里我过得很平静,睡的也很安稳,慢慢情绪稳定了,睡眠也好转了。

2020年1月20日我带药出院,医生嘱咐每月复诊。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件民宿,回民宿后因为老公休假到期了,呆了两天后就回阿里上班,之后就是我一个人在成都了。
 
在成都热闹没多久就迎来了今年的疫情,我的规划全部泡汤,只能每天呆在民宿里,还好我有药,一个人也不怕睡不着,有药我还能维持我的睡眠。
 
我每天晚上都会睡的很香,白天也精神抖擞,但是特别奇怪的是,这些药会让我白天很兴奋,甚是是狂躁易怒,不知不觉我竟然喜欢上了自残的感觉。
 
我清楚地记得,我老公在某宝买了一条项链寄给我,但是当时商家寄错了。我当时满心欢喜的拆开包裹却发现他们发错货,我怒火朝天地跟商家理论,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马上给我换货我马上给自己几刀,我当即就拿起水果刀一直划自己的手臂。当气过头、伤心失望过头,流点血都没有刺痛感。
 
我把伤拍下来发给商家,商家可能被吓到了,紧接着就是警察敲门,成都急救中心电话,老公的电话……我才知道是某宝商家打电话给成都这边的公安局、医院。
 
在老公离开的短短半个月里,我的手臂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疤。我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医生给我开的药,我没有一次是断了的,可是我除了睡眠好转以外,我的情绪没有一点好转,甚至变得更暴躁,暴躁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我不甘心,我不想就这么输了,因为药物导致体重暴增,我从刚来成都时候的52公斤胖到了72公斤,仅仅两个月我胖了将近40多斤。我的情绪因为我的体重暴增变得更加不稳定,更加暴躁。一系列的反常让我觉得我有必要再一次住院治疗。
 
2020年2月26日,我老公得知我自残,他也觉得我这次治疗不对劲,不晓得是疫情原因还是药物本身的原因,老公就立刻请假来到成都陪我住院了。这应该是我在华西医院第四次医院。
 
住院的前一天晚上我收到了我同学给我买的三本书《渡过》,此书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发现书里有个患者的情况跟我特别相似,连我老公也感觉到了。于是我就带着“渡过”这本书,住进了医院。
 
当时住院时间是3月初,因为疫情原因,医院成了封闭病房,我跟老公都住进去后就不能出去了。我的主治医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当时对医院医生都特别有抵触,不相信他们,因为医生开的药让我整整胖了四十多斤,我不敢再吃药了。
 
当时住院后一系列的诊断表,加上医生看我手臂的伤疤,还有医生提问的回答情况,这位医生很确定地告诉我,我患了双相情感障碍症。
 
的确跟我想的一样,跟张进老师在渡过书里写的症状一样。我现在在想,如果我没看到这本书,如果我没发觉自己误诊了,我还有活着的机会重新去住院治疗吗?当时对给我买书的朋友充满了感激之情,并且我心中对这本书的作者张进老师充满了感恩。
 
其实,我觉得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相信那些选择放弃生命的人,都有过生不如死而且看不到希望的感觉,或许环境和其他因素我还会有复发的那么一天,这不是我能够克制的,不然世上不会有那么多抑郁症患者,但我愿意去坦然去面对,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不在意付出了多少,欣然接受老天和命运的安排,坚持治疗坚持吃药。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人作为个体,和时间的长河、广博的宇宙相比,是这样的渺小而微不足道,但人作为生命却是伟大的,每个人都是上帝赐予的礼物,是父母爱的结晶。
 
虽然从2010年至今,我都在抑郁中度过,在这十年中,我有过无数次生不如死的感觉,无数次在漫长的绝望中等待,可我依然选择坚持,因为我还有没有走完的人生路,我还有情感的羁绊,希望我看着我的爱人、妈妈、妹妹可以幸福地生活,看着女儿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亲眼见证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可以拥有美好的人生。
 
我希望世上所有抑郁症患者,都可以坚持下去,迎来康复的曙光。抑郁症是可以治愈的,我也算是个例证。虽然没有根治,但我现在还活着,而且正在慢慢恢复正常。发作的时候是极度痛苦的,但人生就是经历,无论苦乐,命运安排了我们就去承受,就当它是身上的伤口,有时会疼,忍过去就好了,这就是人生。
 
现在的我,每天都在坚持吃药、坚持锻炼,积极向上,对生命充满希望,身体也没有任何异常,脑子可以正常运转、思考,我有力气、有兴趣做事了,真的好开心!不适感也渐渐消失,我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恢复正常,这些对正常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感觉,对我来说却是莫大的快乐和幸福,简直令我激动得欣喜若狂!”

 

(四)

 

谈话的最后,我问了格桑曲珍这样一个问题:“您死后会接受天葬吗?您恐惧吗?经历了这么多,您的生死观有什么改变吗”?

 

“我当然恐惧死亡,这种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甚至您问起我母亲的时候,她也坦言恐惧,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是消极等待,都在面对生活做出反抗。不要认为那些手执转经轮蹒跚而行的人就不是反抗,她们只不过用善良和信任来对抗这个世界的苦厄和荒诞。您说这是生活也好,修行也好,她们只不过用看不到心灵之药来疗愈自己受伤的灵魂,从没有放弃。
 
我当然会接受天葬,这是我们藏族的传统,只不过我在想让我的躯体去喂饱那些不缺食物的秃鹫,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既然是普度众生,我想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我想在死前签协议,捐献我的器官给更需要的人,比起拯救我的灵魂,我愿意在来世用我的躯体去救助更多的还在病痛中的人,我甚至可以捐出自己的头颅给医学院做研究帮助攻克抑郁症的研究难题。
 
从爸爸天葬的那一天开始,我对死的信念已经改观,我的灵魂已经自杀过一次了,后来我翻到《西藏生死书》备受启发,索甲仁波切的“接近死亡,可以带了真正的觉醒和生命观的改变”这一段话就成了我现在的生死观,面对死亡,面对疾病更应该“向死而生”,起码在死之前我要觉醒和改变,这样的此生才不算白来!”

 


(五)

 

与格桑曲珍的会谈结束了,她的遭遇让人疼惜,但我也为这个姑娘的坚韧乐观而感到欣慰,因为我最愿意看到的是自己的陪伴者慢慢拨开云雾,眼里有阳光,心中有色彩!

 

离开拉萨的时候,我特意在一个黎明去了一次色拉寺的天葬台,就是格桑曲珍父亲天葬的地方。

 

天葬台在著名的色拉寺后山,需要沿着小路绕过去。我们沿着山间下过雨的泥泞小路走了快一小时终于远远地看见烟雾和焚烧炉,因为是周四这里几乎没有人(周一周三周五有天葬),天葬台因为前一夜的大雨被冲刷的干干净净,白色佛塔在蓝天的映照下格外刺眼,远处时不时传来野狗的狂吠声,焚烧台里还有没有熄灭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悦的糊味,散开,然后飘向远方。

 

在云上布鲁斯客栈里听收拾客房的卓嘎说:“老人讲,人这一辈子在活着的时候最少要来这里看一次。”绝大多数的藏民就是通过这里脱离了肉身,通过啄食自己的秃鹫把自己的灵魂带上了天堂。

 

当返程的飞机从拉萨腾空而起的那一刻,我再一次俯视脚下的神域高原,看着下面像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脑海中浮现的是加缪的一句话:除了没有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三种自杀的态度就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    (群友子缘对本文亦有贡献,特此致意)                                          

  

作者简介:刘乙辰,网名国宝贝,“渡过”陪伴者,“渡过”北京同城会群主。语言学硕士,曾在知名媒体做采编工作十余年。2018年患重度抑郁住院治疗,2019年加入“渡过”社群,从2019年开始陪伴实践。

 

本文责任编辑:乐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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