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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了那把水果刀

赵原野 鹰眼观天涯 2023-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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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有个著名的私立中学——南开女中。1952年私立学校被取消,南开女中改为公立学校,名为天津市女七中。

穆增蕊所在的班级是女七中那一届唯一的一个高中班。她是一个文静、谦虚、乐观向上、待人诚恳、品学兼优的女孩。
高中毕业后,穆增蕊考取了医学院。
大学毕业,分配到天津市儿童医院工作。
她在医院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广受患者爱戴。文革前,曾被评为医院的先进工作者。
穆家在解放前是开茶庄的。穆家茶庄的茉莉花茶在天津卖出了名气。“正兴德”就是穆家茶庄的名号,在老天津可以说几乎人人皆知。
当然,自从1956年实行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以后,正兴德茶庄早就“公私合营”了,穆家也早已不做买卖了。
祖上的家产唯独就剩下了一栋三层小楼。穆增蕊的父母住在二楼,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住在一楼,一楼还有一间屋子对外出租。
1964~1965年,穆增蕊参加农村巡回医疗队下乡服务,工作过劳加上生活条件艰苦,后来一下子病倒了。1966年返回市里以后她就回了娘家,住到了父母处。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标志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式开始。
社论宣称:“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我国,在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目前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正是这个斗争的继续发展。这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无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是根本对立的,是不能和平共处的。”
8月26日一大早,一群中学生红卫兵手持皮带、大棒,砸开院门,冲进院里,开展革命行动。
一部分红卫兵进屋抄家,另一部分就对住户施虐。他们先把穆增蕊和她父母三人的头发剃成阴阳头,用剪刀把裤子剪得稀巴烂。
接着,将人捆绑着拉到胡同口罚跪,进行批斗,批斗中拳脚相加,配合着皮鞭、木棒抽打,往身上、脸上刷墨汁、刷浆糊,百般凌辱,要他们承认是从事剥削、妄图进行资本主义复辟的反动资本家。
穆增蕊很不理解。实际上,穆家从穆增蕊的父亲开始就没从事商业,她的父亲过去是个画家,穆家那时候既没有工厂、作坊,也没有公司、商店,从何而来的“剥削”?
红卫兵蛮横地说,一楼出租一间屋就是剥削,就是不劳而获,就是阴谋复辟。


抄家从楼下抄到楼上,一层楼一层楼、一间屋一间屋刮地三尺般地进行:凡是能够打碎的全部打碎,凡是能够烧毁的全部烧毁、凡是能够拿走的全部拿走。
他们疯狂地打砸,把一切物品砸了个稀巴烂,连饭碗都没有留一个;书、画全部堆到院子里付之一炬;其他物品,全部贴上封条,等待用车拉走。
抄家中,红卫兵们发现了穆增蕊的父亲过去在美国举办画展的一份资料,如获至宝,这可是里通外国的铁证,于是殴打、凌辱升级。
从清早到晚上9、10点钟,穆增蕊和父亲、母亲不停地遭到一批又一批红卫兵的毒打,不许休息、没有水喝、没有进食。
每天从早到晚,几乎没有间歇地遭受折磨:揪头发、扇耳光、用皮带抽,用木棒打,边被打还要边高喊“我有罪”、“我阴谋复辟,罪该万死”。
一批红卫兵打累了就撤,又来一批继续,又是一番鞭打、凌辱。
仅剩下半边头的头发被一绺绺地薅下来,脸颊被抽肿了,牙齿被打松动了、断裂了,嘴角、眼角流着血,膝盖跪破了,露出血淋淋的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体无完肤……这种折磨整整进行了三天。
三天里,大人粒米未进,只给她哥哥的孩子煮了一点点挂面。
屋子里陡然间变得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所有的东西要么被砸碎、砸烂,要么被撕碎、烧毁,要么被贴上封条等待拉走。
电线被剪断,说是防止他们自杀。夜里没有灯,怕红卫兵随时闯进来,不敢躺下,更难以入眠,每晚摸黑坐等天亮,胆战心惊地等待第二天再次开始的凌辱、批斗和毒打。
第三天,8月28日,又是从清早到黑夜不停地罚跪、鞭打。
28日夜里,穆增蕊依旧和父母在黑暗中席地对坐,又是整整一夜坐到凌晨。
他们再也没有力气坐下去和跪下去了,也更经不住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的毒打和批斗了。
“阿蕊啊,妈熬不住了!”先是妈妈轻轻地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穆增蕊抱住了衰弱得稍微一碰就会倒下的妈妈的瘦削的身体,可是却一句劝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她没法鼓励妈妈挺住,也更不能对妈妈说她能够保护父亲、母亲,连她自己也挺不住了啊!
爸爸在依稀可辨的朦胧中下了决心,说:“阿蕊,你帮我和你妈解脱吧!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你是医生,你知道怎么搞能快一点。”
这个世界没有他们的活路,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藏,唯一的选择是离开这个世界、了结自己的生命。绝望中,他们想到的唯一解除痛苦的办法只有死亡。
穆增蕊说:“爹,妈,我和你俩一块去!”
于是,三个人就开始商量如何自杀。
熹微的曙光中,他们看到凌乱不堪的房间地板上,红卫兵落下的一串钥匙上有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对于作为医生的穆增蕊来说,这就够了。
她告诉父亲、母亲,她可以用这把水果刀先割断他们的颈动脉,然后再自割。这种办法走得快,一分钟就可以结束生命。
家里只有她是医生,所以只能由她来操刀。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母双方互相都想把优先条件让给对方。这也算是这个即将解体的家庭最后的一次温馨和亲情的体现吧!这也是他们最后能为亲人表达的一点心意!

最后决定,还是让父亲优先。于是,父亲也就最后一次享受了一把作为一家之主的“特权”——先走。

由于商讨和争执,耽误了一些时间。当父亲结束了,天色已经放亮了。

她转过身,正要帮母亲时,就听到她的二哥慌慌张张跑上楼说,听到大门口有红卫兵来了。

她浑身猛地一震,简直想死都不容易啊!连两个人两分钟的寻死的时间都不能获得啊!

眼看来不及了,容不得穆增蕊多想,离开尘世、去往没有屈辱和痛苦的阴间是她当前唯一能做出的决定,越快越好。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撞开房门,快步跑上三楼,推开窗户,迅猛地朝楼下纵身一跃……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来了,发现自己已在医院的病房里,她的左腿小腿胫骨骨折,右腿大腿骨横断骨折,面前还坐着两个一脸严肃的审讯人员。

她不得不躺在病床上接受审讯。或许是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以便她交代问题,审讯人员告诉她,她妈妈跟着她跳楼,是他们救过来的。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她母亲也跳了楼,并且以为母亲还活着。这期间,她的嫂子来医院看过她,告诉她是哥嫂把她和母亲抬到了医院。

在医院以及后来在监狱中,哥嫂和侄儿看望他时,一直都没有告诉她母亲真实的消息。

在她给父亲割颈并跳楼9天以后,也就是1966年9月7日,她被宣布逮捕,在病床上被拷上了手铐。

医院不再给犯人治疗,并要和她划清界限,她被立即押送到监狱医院。到了监狱医院,原来医院的人员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卸下腿骨的牵引带走。于是断骨又重新断裂,骨茬叉开。

中午11点到达监狱医院,医务人员午休,直到下午两点才接受治疗。又重新穿钢针,重新拉牵引,一次又一次,放下,又拉,又放下又拉。

一次次的放和拉,她居然不知道疼。但是,最终断骨也没有对准,她的右腿最后只有五分之一连合,成为了终生的残疾。

到了1968年,法院实行军管后,穆增蕊的案子被定性为“抗拒运动杀人罪”。杀人属于刑事罪,抗拒运动属于政治罪,比杀人罪更严重,数罪并罚,最终她被判处无期徒刑。

她为了不连累丈夫,便提出与丈夫离婚。

她一直以为母亲仍活着。母亲是她的精神支柱。为了母亲,她必须活下去。这成了她唯一的心愿,也是支撑她生命的唯一力量。

她说她完全是为母亲而活着,为了母亲,她要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她除了努力完成劳改工厂的定额指标,还发挥她的专长,为监管人员的家属和牢友看病。

由于“改造”得好,她的刑期由无期改为有期徒刑。1979年,她突然被宣布无罪释放。

出狱后,穆增蕊才知道母亲早已去世,才知道母亲去世前遭受的非人待遇及痛苦。

当时,她和她母亲被抬到医院后,医院完全没有救治她母亲,因为她母亲属于“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不给治疗,就这么又给抬了回去,腿脚折断、内脏受伤出血的老人在痛苦的煎熬中几天后去世。

而穆增蕊因为是需要审讯的犯人,出于审讯的需要才给予救治。

她的精神一下子被彻底击垮。从此,她一直生活在“我到底有没有罪”,“我是不是杀人犯”的自我拷问中,头脑里不断地跳出来“是我亲手杀死了我爹”的提示。

这种拷问和提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地折磨着她,撕咬着她的心灵和精神而无法解脱。

穆增蕊出狱后仍然回到儿童医院工作。她力图克服精神上的压抑和折磨,争取回归工作,并努力补习荒废的业务。

她对待工作依旧如故地那样忘我、认真、负责。每天,她都要拖着残疾的右腿穿梭于一楼到五楼的8个病房,几乎天天工作14小时。 

然而,熟悉她的同学和同事却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往日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穆增蕊已经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

1994年10月16日,南开中学成立九十周年纪念日,原班同学在校庆日相聚在学校参加班级聚会。这时,相距高中毕业已经39年了。

这次聚会,许多同学对穆增蕊表现出特别的关切。大家都发现她的身体不太好,神情抑郁、不爱说话,和在学校时判若两人。

她患了高血压,身体加心灵上的创伤损害了她的健康,长期的精神煎熬损伤了她的心智,最终她郁郁寡欢、沉默寡言地离开了人世,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那场运动似乎已经结束了,但是,噩梦真的已经彻底一去不复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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