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掏不起巨额医药费的外卖骑手中,向建军算得上幸运,却又不免尴尬。
文|陈书灵 杨书源
编辑|王 潇
冬夜,凌晨3点,向建军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左腿骨折令这个42岁的男人疼痛缠身。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等着时间把腿治愈。
几小时前,复旦大学东门外的国定路上,为避让两个逆行的行人,向建军送外卖的电动车失控撞向护栏……
一直独来独往的外卖小哥被送进医院。医生要求立刻住院手术,向建军拒绝了——1万元押金让他坚决选择了回家。在微信上向朋友借钱打了块固定的夹板,他回到了出租屋。
在疼痛中煎熬的时候,向建军并不知道,复旦大学一名学生在社交媒体上替他发了求助帖;两名学生去了两趟交警部门,为他开具责任认定书。第3天,平台同意为向建军垫付手术费后,两位志愿者打车到他的住处,要把他“拖进医院”。
得知自己受伤的事情在社交平台上被不断转发,向建军惊恐不安:“我个人的这一点小事,还要惊动那么多人?”
他确实本可以不惊动这么多人。向建军拥有两份保险,一份是平台每日强制扣除的骑手意外险,另一份是在北京、上海等7省市的平台企业试点的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但两者都因流程复杂,无法在当下申请到足以支持他入院的费用。
在众多掏不起巨额医药费的外卖骑手中,向建军算得上幸运,却又不免尴尬。
向建军手术后在病床上。程栗 摄
不敢叫“120”的外卖骑手
现在回想,向建军仍庆幸,11月12日那天出门前,他为御寒给自己绑上了简易的护膝。
那晚,他一口气抢到4个长距离配送单,每单均价是20多元。最长的一单是从他居住的静安区附近到杨浦区的国和路,近10公里。23点30分,距离最后一单的目的地还有不到两公里,事故发生。正在等红灯的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程栗(化名)听到马路对面“砰”地一声,紧接着是一阵带哭腔的呻吟。她马上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和相机。回过神来,向建军的左腿已没了知觉,他只能倚靠着电瓶车,盘腿坐在地上。那一刻,他第一个念头是:“马上要超时的外卖怎么办?”4个顺路单,前3单都已经完成了,最后这单没法退。“外卖看得比人还重”,对向建军来说不足为奇。他跑外卖两年了,受伤是常事。几个月前,也是在跑外卖的路上,掉落的树枝把他的眼睛砸肿了,“还是照常送外卖,也没擦药什么的。”但向建军感到,这次的伤非比寻常。大腿渐渐出现了灼热的疼痛感。他战栗着拨通了平台客服的电话,想要报告伤情,请系统取消订单。电话那头,客服语气平静地说:“系统没有权限取消订单。”情急之下,他提前点击了“已送达”的按钮,打电话给客户解释原因。很快,校门口目睹事故的学生们围了上来。向建军记得,其中一个学生脱下厚外套,裹住自己僵直的腿,询问他是否要叫救护车。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要打120,打110!”“120要钱。”23点45分,交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向建军躺上担架,腿部的疼痛模糊了他的意识,他甚至报不出自己的身份证号。在场的大学生胡嘉提出陪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向建军“左股骨干错位性骨折”,需要手术。而且他被告知,要想入院做手术就要先缴1万元押金。他拿不出这笔钱,于是写下“拒绝住院,后果自负”,离开了医院。向建军当时离开医院时用的固定支架。杨书源 摄
凌晨2点,向建军拖着伤腿穿过旧小区昏暗的灯光,穿过客厅里其他租客的十几张高低床,回到他只有五六平方米的住处。
这是一个用半个阳台搭出来的扇形空间,直通厨房,小到几乎被一个高低床完全占满,租金每月1000元。向建军在下铺睡觉,他的所有家当收在一只行李箱里,搁在床下。回出租屋的第一夜,他靠胡嘉给他买的一杯冰镇柠檬茶缓解疼痛,拄着顺手从床板上卸下来的一根木棒上厕所。他仍觉得折断的股骨能自行愈合,能想到的最坏结局是“落下点残疾”。然而第二天,他的伤口肿得更厉害了。学生“恐吓”他:“这样下去,再也送不了外卖。”医生的语音条躺在他的微信里,好几条,都是建议他去做手术的。但他不为所动,理由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我真的不想再为社会增加负担了……”向建军出生在湖北一个普通农家,是家中独子。他没有伴侣,父母在几年前因病先后离开,手机通讯录里的联络人只有个位数。在上海,他身边唯一说得上话的朋友还是十几年前学理发时认识的。2018年,向建军借了贷款,在武汉火车站旁开了一家理发店。没两年,理发店因为经营惨淡而倒闭,负债十几万元的向建军来到上海,在别人的理发店打工还债,两年前又转行做起了外卖。在遥遥无期的还债过程中,“失信人”的名声是他的隐痛。那个无比漫长的夜晚,向建军坐在床上,伤腿钝痛。他把戴了十几年的平安扣坠子扯到一边,喃喃自语,“它也保不了我平安啊……”向建军受伤后第三天,一群学生来到他的住处劝他接受治疗,声称:“医药费已经有着落了。”
原来这几天,目睹向建军受伤的程栗在社交媒体上发了帖替他求助。为了解后续情况,她想方设法通过共同好友找到了胡嘉。那晚,胡嘉也发了一条朋友圈,他写道:“人生第一次作为‘家属’签字是给陌生人。”当晚,程栗帖子下的回复达到了上百条。好几位留言者都有过帮扶骑手的坎坷经历:车祸后,外卖骑手本可以得到赔付,但因为不了解相关的政策,错过了申请的时限。有人想到医保和新农合,但向建军此前从未缴纳过医保。有人找到《上海市疾病应急救助制度实施细则》,但向建军未达到“急重危”的标准,不在疾病应急救助基金所覆盖的帮助范围内。有人替他联系上了上海慈善总会,但他的房子是租住,没有户口,没有一个街道和社区能够为他提供救助资金用于治疗……在梳理信息的过程中,程栗惊讶地发现,向建军站在各种帮扶条例的半径之外,救助政策在他身上似乎都失灵了。现在,平台为他提供的两份送餐途中生效的保险,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2022年,人社部门在外卖骑手、专车司机中陆续开始试点的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以下简称“新职伤”)。“我看到过新闻的,从今年3月份开始,上海所有平台的骑手应该都上了这个保险的。”向建军为这个消息欣喜过,觉得“自己起码有了份保障”,但是保险流程具体是怎样的以及究竟自己有没有“被保上”,他说不上来。受伤之后,向建军按照客服的提示在系统上点击了保险赔付的申请,上传材料之后足足3天,界面一直停留在“待审核”状态。根据一些网络留言的志愿者的经验和平台客服的回复,“新职伤”的赔付流程可能长达三到六个月。“这就是让你自己先垫付,然后拿着医药费单子后报销的流程,但是这个流程,并没有考虑过,如果那个骑手兜里没钱,拿不出那笔医药费该怎么办?”向建军事后回忆。也是通过这则帖子,复旦大学社工专业的硕士生王岭和国际政治学院的刘彦找到程栗,希望为向建军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哲学学院也有一位本科生私信程栗,他提到自己处理过骑手受伤的相似事件,或许经验可供参考。凌晨,他们在微信拉了个群。社会志愿者马文龙和陈铮也参与进来。向建军还想着“再等等”,学生们却替他着急,催他开通水滴筹,他依旧犹豫,“该不该麻烦更多人”。11月15日晚,向建军的筹款链接终于发出。“骑手”“送餐时跌倒”“放弃治疗”,尽管向建军的自述很朴素,但这些字眼牵动着点开链接的每一个人。仅仅用了3小时,“水滴筹”设置的5万元就筹到了。也是在那一晚,平台留意到了受伤的他,打来电话,表示可以为他垫付医药费。有了“双重保险”,学生们陪同向建军再次到了医院,但麻烦远没有结束。根据医院的要求,入院费用无法通过公司账户转入医院,需要用私人账户转账。而“水滴筹”里的钱还没来得及取出,外卖平台派来的工作人员则表示“没有用私人账户转账的惯例,需要向上级汇报”。那天很漫长,向建军在医院的长椅上从中午坐到日落,辗转在急诊室和住院部,看着平台的人来了又离开,安定下来的心又悬起来。天黑了,送他就医的志愿者陈铮看不下去,咬牙用自己的账户为他垫付了5000元。到了晚上,向建军终于住进了骨科病房。在病房里,初来乍到的向建军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患者。医生把他骨头错位的大腿悬吊起来。在护士注射的时候,整层楼都听到了向建军的大喊。护工说,他按铃求助的次数比邻床老先生都多。他解释,自己“药一打心很燥,就是想发脾气”。医院又发来催缴8万元预交款的短信。“为什么要预缴那么多?我之前也有个朋友在差不多的部位骨折了,医院让预缴的费用只有小几万元。”一位有经验的志愿者很警惕。有一次听到了医生的议论,志愿者们才明白:许多受伤的外卖小哥,和向建军一样,没有积蓄,送到医院后,没有获得社会保障的赔付,拖欠了医疗费用。王岭和刘彦跑了两趟杨浦区交警支队,给向建军开出交通责任认定书:两位行人逆行,向建军无责。监控录像没有拍到逆行人,但向建军强调反复他不追责,“如果我想要让行人承担责任,但当事人又找不到,那我的保险赔付是不是又会变得更复杂?”他小心翼翼,生怕走错一步。住院第二天,外卖平台工作人员又来探望向建军了。他们带来一份拟好的手写协议,主要内容是等向建军先用完已有的筹款,平台会再来支付余款。他们站在向建军的病床前解释,这是出于“保护骑手的权益”:“我们和你,严格来说是没有劳务关系的,垫付是出于关心骑手……”向建军有些委屈。不过,送外卖的他确实不属于任何一个站点,他更习惯“单枪匹马”作战。他也从没加过骑手群,因为要下载额外的app,他舍不得多花这一小点流量钱。在手术当天,几方终于达成了共识:医院降低预缴费标准,向建军把手边筹集来的善款都转入医院账户后,就立即手术;平台虽没有垫付向建军的医药费,但承诺:“如果还有不够的后续治疗费,平台会出面垫付。”11月20日晚间,向建军的手术在几经坎坷后开始。医生把几根钢钉敲进向建军股骨的断裂处。骨头终于接上了。手术很顺利,向建军给自己设定了一厢情愿的康复计划:术后在医院康复一个礼拜,回家后再养两个礼拜,“21天以后,就能尝试跑外卖了,轻轻地跑……”他的最低要求,是在2024年农历新年以前完全恢复。2023年春节,他没有回湖北老家过年,留在上海继续干活。初一到十五,平台出奖金鼓励他们不休假,他多挣了几千块钱。“可惜了,我是在跑外卖跑得最顺的时候摔了,那时我接连5天,每天都会跑到300元以上。”说起受伤前一周的“战果”,他难抑自豪。但现在,他躺在病床上,每隔1小时,他就会下意识摩挲下僵直的左腿。这是医生的嘱托,努力收放下术后左腿小腿和脚掌的肌肉,有助于康复。“你们不要总指责平台,他们也没有犯错,谁也没规定他们必须为我垫付医药费,我身体好了肯定是要继续送外卖的。”向建军总是这么叮嘱想要在各个渠道想要公开他故事的学生、记者。从很多方面看,向建军送外卖,既是为了生计,也关乎热爱。他42岁的人生里就干过两个职业:理发师、外卖员。用他的话说:“前者我不感冒,后者我多少有点天赋。”
向建军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把他送到市中心的理发店当学徒,“学了10年还是个撇撇(不太合格)手艺”。创业失败之后,他辗转来到上海的理发店,但是,撞上疫情,理发店的顾客锐减。最多的时候,向建军一个月送外卖能挣1万元出头,都是他半夜跑配送,一单十元二十元挣来的。但是今年,向建军觉得,也许是送外卖的骑手越来越多,外卖行业突然变“卷”了。平台记录显示,10月份,他送外卖的总收入为7069.70元,他交房租、吃饭、还债之后,一分钱也没剩下。尽管如此,向建军还是喜欢送外卖,这和“以送外卖为生的人是不一样的”。他把平台给他派发的长距离配送单视作他努力工作的犒劳,觉得平台“多少是看重我的”。面对收入下降的事实,他说:“等我发掘一下自己的潜力,跑到1万元以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跑不到钱,是自己努力不够,和平台没有关系。”在程栗最初在小红书上发布的那条为向建军求助的帖子下面,很少有人注意到,向建军第一次注册了账号并写下了他的评论“真的没想到,自己骨折了,居然这么坚强,背影还很帅!”在几天的接触中,学生们对向建军的印象是健谈、爱笑,但是受伤了却几乎没有朋友来看他。他和王岭聊到他新认识的女友。他说了自己的伤情,但女友说工作很忙,不能来照顾。王岭笑了,说:“那这就是对她的考验。”向建军点头说:“对,她没有通过考验!”
回忆起这次骨折,向建军用得最多的句式是“多亏”:多亏有学生帮忙;多亏自己当时戴了个护膝……这种自我开解的心态,一度让帮他的志愿者费解:为什么一个人在工作时受伤了,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争取自己的权利,而是不断寻找自洽?实际上,从进入社会就游走于基础服务业的向建军,很少有向社会保障体系求助的机会。在他工作过的地方,基本“五险一金”都是奢望。在上海的一家理发店工作时,老板曾提出由店里承担大头,给向建军上社保,但向建军不干。这样,他每个月能省下两三百元,能尽早还清银行的债务。让人意外的是,当被问起在受伤以后最失望的时刻,向建军没有说筹集医药费的艰难,而是提起,平台没有把他摔倒后的超时订单取消,“这是举手之劳,如果不取消,我就会在系统里被降级、扣分……”外卖平台上显示,受伤那天,他因为“超距离点送达”收到了平台发出的两份罚单,一份扣款10元,一份扣款11元,直到事发3天之后,平台才取消了这两笔罚单。手术后,在医院只住了3天,向建军回家了。医院账户里筹来的钱几乎用光了。康复的费用没了着落,平台承诺的医药费还没垫付进来。学生们专为他建的微信群,出院时,群里已经有19个志愿者了。从发帖直到手术,学生们持续感受着这件事带给他们的“震荡”。程栗几乎天天扑在这件事上,每隔2-3分钟就会去翻看手机,一条接一条地回复热心人的关心和建议。这占据了她所有课余时间,她疲惫不堪,不知道何时能抽身。
手术后,为向建军奔波了多天的学生们找到了社工专业的老师请教。在老师的指导下,他们写下一份《骑手向建军救助交接事项》,一是把他们帮助向建军办理的各项事宜梳理一遍,二也是和这次求助做一个正式的告别。但学生们也很明白,签下这份协议并不意味着真正放下。学生们的生活需要回归原有轨道,但向建军的求助仍时不时来叨扰。“过两天换药,能不能出几个人?”“明天拆线,能来帮忙吗?”渐渐,向建军也从最开始的“不好意思开口”转变成了那个常常向学生求助的人。养伤的向建军也很尴尬:“是不应该总打扰他们了,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找谁……”他接受的大部分援助,都像是骑手的社会保障体系暂时失灵时的“偶然替代”。对一个拿不出医药费的骑手,真正符合流程的救助体系,似乎也没有写在纸上的流程可以参考。他有很多具体的困惑:是不是可以同时申报意外险和“新职伤”?多久能拿到钱?这几个月没有收入怎么过下去?“建议出一个‘外卖骑手出车祸了应该怎么办'的帮扶手册。”一位志愿者在程栗的帖子下方留言。向建军请朋友帮忙打印了一沓沓厚厚的资料,学习“如何一步步申请新职伤保险”。保险的赔付流程依然“很难搞”。向建军也变得敏感——水滴筹的工作人员找他补充一些出院时的缴费凭证,他没理解,以为水滴筹要把之前的捐款收回去,愁得睡不着。
“不想报销款出任何差池,不想欠别人更多。”向建军解释。他在出院前凑了1000元先还给陈铮,想着“有一点还一点”。好在,就在向建军焦虑之际,平台终派来工作人员,和他讲述了大概的保险申报流程。12月初,他成功提交了所有“新职伤”的材料。漫长的又一轮等待开始了。身体里的钢钉要长达一年的时间才能拆除。在家的这些日子,他甚至想过拄着拐杖送外卖,“就跑几单,体验生活的那种”,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谨慎些,“就像打游戏一样,好不容易留点血,别一出去几下子被人家秒杀了”。出院后不久,向建军在网络上看到另一位北京骑手摔伤后医药费没有着落的消息。他没跟任何人说,悄悄捐助了20元。后来直到有人向他追问这件事,他才承认,“这没啥值得说的,我走过他走的路,他的医药费还没着落,比我更难……”未经正式授权严禁转载本文,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