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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坛往事《灵与肉》——兼忆耀邦同志对文艺的关怀

老稻 告别的年代2021 2021-12-02
导读

2021年4月15日,是胡耀邦同志逝世32周年。著名剧作家刘树纲先生回顾当年先锋话剧《灵与肉》出台的前后,追忆关于耀邦同志雪泥鸿爪般的一段佳话。

剧坛往事《灵与肉》

——兼忆耀邦同志对文艺的关怀

文 / 刘树纲

1980年岁未,中央实验话剧院排出多场景话剧《灵与肉》。

在北京舞台刚一上演,其内容与形式的突破和新颖,便受到观众热烈欢迎,同时也引起某些思想僵化人士纷纷扬扬的非议。更有一位军界干部当头棒喝,上书中原未央告状,罗列罪名,《灵与肉》命悬一线。


1981年1月,北京民族文化宫首演节目单

但是,当时在幕前幕后围绕这个戏的命运,胡耀邦同志与许多前辈革命家、艺术家坚持反‘左’,继续解放思想,直接关怀和支持这个戏的演出,却令人感动和鼓舞。也因此,后来全国许多剧院争演《灵与肉》,很热闹了一阵。

围绕这个戏起起伏跌宕的情景,已过去二十几个春秋,该是淡出许多人的记忆了,我作为当事人,却始终不敢相忘。


作者:刘树纲

剧坛往事灵与肉,雪泥鸿爪留下一段耀邦同志的佳话。我愿重新拂拭这一小段似已尘封的历史,对许多年轻的戏剧后来人,温故知新也许仍有现实意义。事情缘起还得从头娓娓道来。

1979年,正是改革开放之初,思想解放运动要打破长期极左的禁锢。
一批先锋的文学艺术界人士涌动着创新的思潮,探索文学向人学的回归,以及对人性的重新发掘;同时关注着新时期人们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趣味的新变化,以求艺术能与时俱进,满足读者、观众提高了的赏析要求。

那时,我用了两年时间刚刚完成一部传统样式的话剧《鲁迅在广州》。戏很厚重,得到了萧军先生以及鲁迅研究专家陈漱瑜、王得厚等诸先生的热情肯定与支持,剧院艺委会也已经审查通过,准备投排,但阴错阳差因某些原由被搁置了下来。

在那些日子里,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处于思想解放的启蒙中,不满足于戏剧的旧有模式,想搞一点新的实验。

当时我想到看过的一场“内参片”,是三四十年代美国的黑白电影,解放前上映时译作《出卖灵肉的人》(直译应是《灵魂与肉体》),很有冲动将这个题材搬上舞台,写金钱对人性的扭曲与异化,并以此实现久蓄于心的一些形式上的探索。

没有电影剧本,便借得拷贝用拉片机记下人物对白字幕与场景,先写出电影故事,尔后进行重新创编话剧本。我作为编剧,曾在剧本前写了〈关于剧本及演出样式的几点说明〉,申述道:

“除了此剧在思想上有较强的现实意义之外,对演出形式进行探索的兴趣,促使我萌动改编的念头。因为话剧演出需要寻求新的形式、新的样式,需要有所突破;首先就要从剧本的编写上,为这种探求提供可能性。

《灵与肉》改编本,试图打破传统的分幕分场和时空观念,在场景的变幻上要有更大的跳动的自由,结构上是多场次的;场次的变换用灯光控制,场次之间的组接应当达到电影上的‘淡出’、‘淡入’、‘溶’、‘化’、‘划’、‘甩’、‘渐隐’、‘渐现’,甚至无技巧剪接的直接切入,以图能达到一种特殊的蒙太奇效果。因此,与之相适应的舞台也是虚拟(假定性)的非写实主义的。

另外,利用舞台表现人的想象、幻觉、记忆的闪回、潜意识等等思想形态,也想做一点尝试……

再者,通过导演和舞美家的创造,此剧除了可以在剧场演出之外,是否也可在体育馆、场之类圆形场地,在四面或三面观众中演出,这个戏的写法该是可以做到的。”

这些,现在当然都已是不在话下的事。

但是,这段写于1980年的关于剧本的前言,表达了我和剧院的导表演、舞美艺术家们,在那个阶段对变化戏剧观念的初步探索:

希望在舞台上,对歌、舞、戏、音乐、技击等诸艺术元素进行更大的综合——这虽本是戏剧艺术的应有之义,我们则希望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把人们对戏剧的审美和娱乐功能的重新探讨付诸实践,突破话剧几十年奉为圭臬的‘斯氏体系’的单一模式。

大家有着强烈的求新求变,挣脱传统束缚的愿望。应该说,这也就是《灵与肉》剧本形成并投入排练的初衷。

经过剧院艺术家们几个月艰辛努力和富有成果的创造,1980年除夕,《灵与肉》在北京首演,令观众耳目一新,给剧坛带来一阵小小的惊喜和轰动。


话剧《灵与肉》剧照

但在政协礼堂首轮演出刚开始,一位看了戏的军队干部投书中原未央,告了剧院一状!

这封登在“内参”上的告状信,声色俱厉地指斥《灵与肉》的演出,说歌女在酒吧唱着靡靡之音,人们穿着坦胸露背的服装,大跳摇摆舞,资本家房间里挂着现代派绘画和裸体画等等,在舞台上宣扬西方资产阶级腐朽生活,请问这个剧院有没有党的领导?他们要把青年人引到什么地方去?!云云。


话剧《灵与肉》剧照

这封告状信其势汹汹有点吓人,确实也是有股什么风的背景,那正是一个什么主管部门,针对思想解放运动搞的要反右倾的文艺几条,准备出台的前夕,写信的干部可能得到点什么信息。

因为那时对思想解放运动和改革开放还有许多阻力,不少人的头脑还没有从“左”的禁锢中摆脱出来,拨乱反正的工作在很多领域还有矛盾和斗争。甚至连《大众电影》在封底登了一张灰姑娘和王子接吻的外国电影剧照,都遭到有些人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和棍子,那份‘内参’上也有这个内容。

现在的青年大概很难理解,那时的社会氛围和人们的心境还并不那么宽松。我们也知道那时担任总经理事本不久的胡耀邦同志,在领导位置上同样也承受着来自各方面左倾势力的压力。

那份刊登告状信的“内参”材料,当晚放在了总经理书店记事本的办公桌上,胡耀邦同志阅后连夜做了重要批示。他日理万机,却抓住小小的状告《灵与肉》的问题做文章,不能不说自有其深刻意蕴在。

事后,我有幸看到了这个影印件,耀邦同志用铅笔以粗犷遒劲的字体,在“内参”的空白处写下的一段关于《灵与肉》的批语,态度鲜明令人感动。

他写道:请中武门部、文化部、文联、电台等有关单位领导都去看看这个戏,是不是像信上说的那样?如果不是那样,就不要改;如果是这样,就要加以修改,不要脱离群众。

这充分反映了耀邦同志对文艺工作的爱护和实事求是的精神,他对问题的处理认真而又慎重:把“如果不是(像信中写的)那样,就不要改”这句话写在前面,是颇耐人寻味的,我至今不认为他是信手不经意的落笔。

耀邦同志是冷静和清醒的,这是基于他对文艺队伍的正确评估和信任,更是对思想解放运动的信心。于是,这批示之后,中原未央和文艺界许多领导人分别来剧场审看《灵与肉》的演出。

我院的领导和剧组的同志,每天兢兢业业的演出后,便在舞台上当场聆听这些老同志的意见,认认真真记下来。

看来人们都知道了那封告状信,并在落实耀邦同志的批示精神,观后感都很有针对性,旗帜鲜明。

围绕《灵与肉》问题的争斗,当然并不是什么艺术探讨,而是借文艺舞台冲破‘左’的禁锢的一场小小遭遇战罢了。《灵与肉》提供了交手的一块小小平台,甩出了一块小小的石头。

现在,我们重温当时他们看戏后的部分原话,无疑也是表达对这些前辈对戏剧事业关怀的感念之情。

康克清同志说:这个戏很好,对青年很有教育意义。

肖克同志说:戏很好,美国的确存在这样金钱对人性扭曲的社会现象。

彭冲同志说:戏很好,你们可以请中宣部、文化部领导及文艺界来看看;看来这个戏很受欢迎,女主角很有光彩。

周培源同志说:这个戏演得很好,很成功,它表现了美国真实的社会问题,这样的戏很有教育意义,我也同样受到了教育。

文化部副部长司徒慧敏说:谢谢同志们,戏挺好,这个舞蹈是可以的,不是摇摆舞。

剧协主席曹禺同志说:戏很好,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它告诉我们美国很多真实生活;演出形式也很新颖,剧本写得很好,新的写法,很流畅,很动人。

《剧本》月刊主编凤子同志说:我看剧前,曾听到个别人说《灵与肉》只有肉没有灵。这个意见不对,这个戏恰恰表现了美国下层人民灵魂的美。

入了中国藉的美国专家沙博里先生说:剧中那支歌是美国很流行的一首抒情歌曲,歌词和旋律都是健康的,在美国几乎人人会唱,很受人们喜爱。

舞协主席吴晓邦同志说:有人对这个戏有看法,那是用大国沙文主义的眼光看问题。我们的东西如果出去,别人也这样那样地指责,我们又作何感想?有的人就是思想僵化!舞蹈是美国民间的土风舞,很健康,很美。

对同一个戏的看法竟有天壤之别,态度也竟是泾渭分明。那些日子,剧组的同志每天都兴奋地互相传递着首长和前辈艺术家们观看《灵与肉》后非常有针对性的见解和评价。

更令人感动的是耀邦同志认真调查研究的作风,他派夫人李昭和身边的工作人员,亲临剧场来看戏,轻车简从,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二天,李昭同志亲自给剧院的同志打来电话,这事才传开来。她说,戏很好,她代表耀邦同志向大家致意并表示感谢,耀邦同志很忙,如果安排出时间,他一定来看戏。

剧院的同志们忐忑的心和《灵与肉》的命运,似乎可以安放欣然,排戏时的含辛茹苦都该有了回报,也是该有一个漂亮句号的时候了吧?

后来,观众争看《灵与肉》,我院在京演出连满150场以上……

后来,全国许多剧团竞相排演《灵与肉》,观众涌跃……

后来,我院的《灵与肉》获文化部八0年创作演出一等奖……

后来,报刊上对《灵与肉》的演出有了许多评论,许多褒扬……

后来,《灵与肉》的演出,相继拍摄出版了两套连环画……


1982年出版的同名“小人儿书”

后来,在不同类型的座谈会上,大家一致认为:《灵与肉》的演出,探索了“寓教育与娱乐”和审美问题。这个戏有深刻的内容,动人的情节,清新的表现手法,以及充满了青春活力和丰富的感情,给人以美的享受和陶冶。它告诉人们世界上有比金钱更贵重的东西,就是人的灵魂。

于是,也早有了一份由记者写的名为《关于话剧<灵与肉>创作、演出和反映的调查》,将这许多情况和来自各方面的评价,也整理成标有<机密>字样的“内参”向上汇报,我相信也一定会放在了总经理书店记事本的办公桌上。只是我不知道耀邦同志会不会莞尔而笑?

这个调查报告在最后的结尾处,引用了我们《灵与肉》演出说明书上的一段话,说是‘发自全体演出者的心声’:

“但愿我们的戏,象一弯清清的小溪,流淌进青年朋友的心田,滋润你们胸臆间那真善美的蓓蕾;洗涤那浩劫年代中的创伤。我们这一代人将共同感到自豪,我们对生活深情爱恋,我们用自已的双手去开拓、创造……”

剧院和剧组的演职员们,一直等待我们敬爱的耀邦同志能拨冗莅临剧场,来看看他和许多前辈保护下来的《灵与肉》这个戏,人们企盼着。然而他太忙太累了,直到他猝然倒下……


胡耀邦同志

岁月倥偬,耀邦同志逝世一周年之际,取材自反映现实生活的报告文学,我写出另一部话剧《都市牛仔》由我院在京上演。

我曾经有写‘金钱三部曲’的想法,可以说《都》剧是《灵与肉》的姐妹篇,同样写的是金钱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演出受到观众热烈欢迎,剧场掌声阵阵。有位女导演甚至在新彊排演了这个戏。

前苏联的几个加盟共和国的剧协主席访问我国时,在京看过《都》剧的演出,极为称赞,希望这个戏能去苏联演出,说是对他们也很有现实针对性。

想不到的是,历史又一次惊人地重演,正在热演的《都市牛仔》竟也遭到与《灵与肉》同样的棍子。

一位观看《都》剧后颇为称赞并曾上台说了不少好话的老戏剧家,后来出于某种形势的原因又翻转了180º上书告状,说这是出现在首都舞台上一出有严重问题的戏!

当然还有其它罪名(后来得知,甚至召集一些人开会进行了背靠背的分析和批判),一时情势紧张,该剧被推上审判席。

然而,没有了保护神,《灵与肉》经历过的好运不再,终于《都市牛仔》被软杀处理,《都》剧的布景虽都已经运到了苏联莫斯科,也只能在访苏演出剧目中拿下来,编个理由向苏方‘解释’,为毁约停演道歉。

斗转星移,好在十多年后终于有了下文,文艺界新的领导者掀过了这尴尬的一页,有了批示,把《都市牛仔》哭笑不得的公案抚平。剧本获得解放总该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今天,“左”的禁锢,“左”的棍子,对许多没有感同身受的年轻人来说,显得陌生而遥远。

剧坛往事灵与肉,承载着社会几多风雨、几多磨砺,但我相信那经历过来的整整一代人都不会忘记,历史不该轮回重复。

我们每念及此,都不禁忆起耀邦同志对艺术家的关怀爱护,虽然斯人已逝,成为缀在夜空用睿智眼睛望着我们的星辰。当年演出《灵与肉》的情景,也忽忽焉二十几个春秋过去,时过境迁显得飘渺。

但我心头不禁总是扑打着一股热浪,总觉得对社会、对艺术的思索,该有前事不忘的延续,温故知新仍很有现实意义,历史是不该被湮没的……

写到这里,不知怎地,我眼前又蓦然闪回当年排演场的情景:

年轻的女演员们每日苦练舞蹈,体重竟锐减了十余斤;

小伙子们赤膊挥汗狠练搏击技艺,有人竟累得昏倒在地许久不能苏醒!

对艺术苦苦地追求,苦苦地爱恋,为伊消得人憔悴,如今他们的子女是不是也差不多到了可以上台演出《灵与肉》的年龄?

我心中有些酸涩,眼睛竟湿润起来,我们毕竟是更成熟了……
【作者简介】刘树纲,生于1940年12月。祖籍河北,自幼家居北京。曾任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现为国家一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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