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年里的真实故事:摸过鬼门关的人
那十年里的真实故事
摸过鬼门关的人
一九六五年的中国大地上,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展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城市叫“五反”,农村叫“四清”。
“四清”是:清账目、清仓库、清财务、清工分。
一九六五年八月初我大学毕业,正想舒舒服服待在老家享受最后一个暑假,八月二十日收到中国科学院来信,催促我务必于八月三十一日之前报道,有紧急任务。
我一到北京就被告知:紧急任务是,我们六十名新分到所的大学生和所里各单位抽调出来的六十名老同志一起去河南信阳搞“四清”,九月二日出发。
我们搞“四清”的地点在罗山县,组成了罗山四清工作分团,我被分到高店公社社直机关工作组。
罗山的高店公社干部中,有个人名叫郜子书。他有三个儿子,老婆是公社妇联主任,一家五口住在公社大院公房里。此人瘦而矮,扁扁的脸上布满皱纹,乍一看像五十岁开外,实际才四十来岁。小眼睛,大嗓门,还有些沙哑。
在学习会上郜子书不检查,也不评论别人。坐在那儿随便撕下公文纸,卷大炮抽旱烟。我提醒他:“老郜同志,您是不是也说两句,讲讲学习体会。”
他把扁嘴一撇:“讲个球!”起身走了。
自进驻以来,我还没听说有谁公然跟工作队这样讲话。会后,同组的同志告诉我,郜子书这人最好别惹他,县委书籍官大不大?他都敢顶!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摸过鬼门关的人,对什么事都无所谓!
一次晚饭后,几个人凑在一起乘凉,王金大挑逗他:“老郜,你的三儿子长得跟老大老二一点儿也不像,圆圆脸,大眼睛,真好看!”
郜子书:“什么意思?好看还不好?”
王金大:“那是你的种吗?”
面对如此露骨的奚落,郜子书一点火都没发。他反唇相讥:“反正他管我叫大〔方言,爸爸〕,不管你叫大。你看着眼气,想要儿子你有吗?气死你!”
我哪听过同事之间这么说话的,这是开玩笑吗?
有一天,我到郜子书的办公室送一份材料,他叫住我:“小韩同志,那天开会我态度不好,不是冲着你。”
“嗨!没事儿,谁还没个不痛快的时候呢!”我说。
郜子书高兴了:“小韩同志,我看你这个人不错,不摆工作队的架子。”
“我是刚走出校门的学生,没有工作经验,您是老革命,在您面前,哪有我摆架子的份儿!”
“什么老革命,差点没把我当成反革命给枪毙了!”
“怎么回事?您说说,我今天正好没什么事儿。”
“五九年‘过粮食关’,你听说了吧?高指标后的高征购,把社员的大部分口粮都给收走了,凑数上报请功。是当时的河南省委书籍吴芝甫那个王8️⃣蛋干的。”
“社员快要饿死了,还要大搞春耕生产。公社派我去生产队蹲点儿,帮助生产队长动员社员下地干活。社员们饿的骨瘦如柴,走路都直打晃儿,怎么下田?队长在后边推一把,人就倒了,倒了就起不来了,死了!”
“那时候死的人太多了,一家子一家子地死,活着的人挖坑儿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是有粪坑吗,死尸一排一排放进去,勉强撒上一层土,后死的再往上排,太阳一晒,臭气熏天。”
“这情况上报给吴芝甫。这混蛋,说是基层干部打骂社员致死,下令抓基层干部。我蹲点儿那个生产队长年轻,刚娶媳妇不到两年,没孩子,小两口抱头痛哭。”
“我说,不用哭了,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我顶着。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不怕绝户。就这么着,把我抓到信阳,关在监狱里,办训练班。”
“什么他妈的训练班?人一进去就让你交待罪行。训练班分两等,我被放在特训班,弄了十多天,普通班的放回去了,特训班留下一百二十人,有人命,定为死刑犯。”
“监狱四周墙上拉着铁丝网,四个岗楼儿架上机关枪。跑?插翅也难飞呀!再说,一天两个窝头就咸菜,饿得跟瘪臭虫似的,哪还有力气跑啊!等死吧!”
“足足关了我一百五十天。突然,又把我给放了,全都放了,没事儿了。我当时都不成人样了,我老婆接我,搀着我进的家,在家里躺了三个月才下床。”
“后来才弄明白,是刘某旗亲自到信阳视察灾情,才放了我们。我捡回一条命。鬼门关的门把手都摸到了,又回来了,命不该绝!不瞒你说,我是什么都看透了,这运动,那运动,你整我,我整你,末了谁他妈的也没落个好儿!”
说到这儿,郜子书端起茶缸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大口,抹抹嘴看了我一眼:
“我这话够反动的了吧?我不怕,我想说,我就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能把我怎么的?我替他顶罪的那个小王八羔子,我进监狱他一次都没去看过我,很怕跟我沾边儿,良心让狗吃了!“
“从监狱出来后,县委那帮杂种倒是来家看过我,让我‘正确对待’。我才不吃他们那一套,通通是放屁!都让我给撅回去了!”
“我在特训班,我老婆求到县委救我一命,什么办法都使了。那些龟孙子都打官腔,王八脖子缩缩着,光占便宜不做事!关键时候,还是我老婆对我真心好。”
“那天在院子里,你也听到了,王金大那小子讽刺挖苦我,我才不在乎呢!为了救我的命,还不算好老婆?谁爱说啥说去,我心里有数,我们是患难之交,恩爱夫妻!”
“现在我老婆比我的级别高,妇联主任,参加公社党委会的。我参加革命那阵子,她还是个农村的小妞儿呢!一九四六年我就干过武工队,论资历,论功劳,县委书籍算个屁!”
“我坏就坏在这破嘴上,性子直,不会溜须拍马,多少次机会都错过了,落个普通干部。我的名字起的也不好,子书,子书,指定得输!进集训班的时候党票给撸了。过了二三年才勉强恢复,说是搞错了。
“冤枉了,受了大罪了,还他妈的审查个没完没了,上哪儿说理去!学习会让每个人‘洗手洗澡’,特训班都把我扒了一层皮了,刮骨疗毒了,还洗他妈的什么澡?去个球!爱咋咋的!”
郜子书说的满嘴吐沫星子,气咻咻的。
停了一会儿,我问:“那个省委吴书籍后来怎么样了?”
郜子书:“吴芝甫啊,那老小子也没得好,省委第一书籍让中央给撸了,降到书籍处最末,便宜了他。信阳地区人民恨透了他,偶尔看到他的名字、照片出现在报纸上,大家把他的名字打叉,眼睛抠个窟窿!”
“五九年,农村成千上万地饿死人,这情况他不但不向中央反映,反而封锁消息,下令截断通往北京的电话、电报、信件,在汽车站、火车站设卡子,盘查,扣留去北京上纺人员,把个信阳地区搞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死亡之国。这是全国有名的‘信阳事件’,你没听说过?!”
“那时我在学校念书,没传达,不知道。三年困难时期我的家乡也挨饿,也死了不少人,但不像你说的这么严重。”
“我们这儿饿死人多了去了,光信阳地区的几个县,少说也有几十万人。”
我从未见过像郜子书这样敢说话的人,他的话我将信将疑,看他那高声大气,毫不顾忌的神情,又觉着不像是假的。
下午,我在工作组办公室接待了一个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瘦瘦的,个子不高,小脚。长相有点像我母亲。老太太的话,我听起来很费劲,几经反复,听明白了。
她说,原先家就住在高店镇街里,九间房子。五九年“过粮食关”时,她到王湾的儿女家去了。不到半个月,消息传过去,家里的三个儿子,三房媳妇,九个孙子、孙女,加上老头子,十六口人全饿死了。她没力气回来料理,房子后来让公家给占了。
老人家说起那段伤心往事,脸上没有表情,眼圈是红了点儿,没有泪。她最后一句话,听得我心里发紧,手哆嗦得不听使唤,记在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她说:“麻烦你工作队的同志,帮帮忙,行行好,把那九间房子还给我!”
可怜的老太太,看来她是没少碰钉子,不然,堂堂正正的房主人,说话怎么象个要饭花子(乞丐)似的!
老太太的事,让我确信,郜子书的话不虚!
【作者简介】悠然公:辽宁籍北京人,1965毕业于吉林大学物理系,进入中国科学院。虽然理工科出身,却喜欢舞文弄墨,老而弥坚。曾写过几十万字的家族回忆录《老屋》及文革回忆录《十年》,自号“悠然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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